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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萍踪传书(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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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1 04:08: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2010年1月,承接圣诞,迎来欧洲新的一年.从上海回到维也纳,既是出差,又是度假.时值寒冬,白雪皑皑,遍野皎然.沿着多瑙河岸,一路漫步.右岸是银装素裹的维也纳森林,左岸是美仑美?的联合国城建筑群,蓝色流水波澜不惊,白色天鹅优雅多姿.远眺千里目,山河尽收眼底,大有两腋生风,飘飘若仙的感觉.这里是曾经爆发两次世界大战的地方,如今却是充满田园诗意,那么的与世无争;然而地球的另一端,乃是火红激荡年代,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反差如此之大。感觉自己是一辆怠速保养的汽车,当然一旦Service结束,即又驶回F1跑道,投身火爆,刺激而甚至残酷的场景之中.
  早春的客运码头,几艘来自西欧各国的游轮,抛锚停靠,一字排开.甲板上水手们川流不息,忙碌着把越野自行车推到岸上,让客轮上的游客(绝大多数是老头老太太),下船沿着多瑙河堤过把骑车的瘾.岸边的希尔顿酒店有年头了,仍然不失王者风范。透过落地的玻璃幕墙,可见其豪华餐厅座无虚席,坐满了退休的耄耄老者。除了就业阶层,金融危机对于这里的老人几乎没有负面影响,归功于一整套完善的福利保障系统(从摇篮到坟墓的社会保险包括以下主要组成部分:1 父母哺育降生婴儿带薪休假 2 从出生到学龄期间的逐年递增的子女津贴 3 失业保险和再就业培训 4 全民和全额医疗保障系统 5 全民退休保险 6 各种低收入和病残人士的社会福利体系 7 覆盖中低收入人群的福利住房制度,类似中国目前的经济适用房和廉租房,等等)。如果说,西欧国家是老年人的天堂,实不为过。这里的养老体系从属社保,中低收入老人进入养老院或接受养老护理,费用得以减免。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和我的本行有关。去年,在浙江莫干山养老公寓奠基仪式上,做为企业的CEO,面对云集而来的各大媒体记者的采访,和全国人大,政协领导,相关部委以及省委官员的交谈,感觉到我们国家对夕阳工程(或者称之谓银发工程)的重视。在与西方一样,中国也毫无例外步入老年化社会的大背景下,养老体系作为现代服务业的建立,已经迫在眉睫。
  云开见日,久违的金色阳光洒满人间。暗流涌动的多瑙河,蜿蜒而去,仿佛是绵延不断的意识,永无休止。思绪和现实的交融,时空的转换,且战且退的人生潮汐力,不可抗拒。人近黄昏,虽然尚未刀枪入库,解甲归田,不过终将谢幕。作为历史?漪的微粒子,自己好象化身为一虚拟沙漏,点击而开。二十年前离开中国,那样的心路历程,至今记忆犹新。前赴后继的出国风潮,年轻一代步其后尘,仍有人在。作为过来人兼旁观者,心中的感觉复杂极了,五味俱全。
  所谓留学西洋,对于其中大多数人而言,实际是中国式移民工程,复杂艰辛,崎岖曲折,路漫漫兮,上下求索,充满屈辱,一切归零,从头越,甚至毕其一生。新生代年青人,独生子女居多,尚有膏粱子弟,或倚仗父辈官宦之贵,或有恃家中万贯之资;然而一般的闾阎儿女,父母无非是工薪阶层,为之倾其一家所有。和上代相比,新生代赶上了好时光,高等教育普及率高,精英荟萃,一路走得顺风顺水,他们的内在价值取向就是高尚的社会地位,和世俗认同的成功,除了飘飘然年代的梦游幻境以外,当事人少有创业者应该具备的思想和意志的准备,没有意识到即将奔赴的去处,不是人间乐土,而是充斥残忍博弈的海外移民战场,对于那些生平从未经历过生存斗争的年青人,更是困难重重,前景黯淡,简直就是从山峰跌到谷底。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试想一下,自从鸦片战争以来,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家,就该一代代人重蹈覆辙,把年华才智,浪费消耗在飘洋过海远走他乡的寻梦之中?
  希望那些多年来,不加刻意修饰的生活记录,演义和思想的繁衍,能够帮助人们唤起反思。希望我们的民族最终立于世界先进之林,我们的国家成为一流的世界强国,让我们的后代,永不重复父辈的愚昧和苦难。愿上苍保佑中国。
  时隔二十余载,过去的岁月,至今历历在目。当年从不毛的村落重归都市,揣开高考之门,恍如隔世。放眼满城尽带黄金甲,冲天香阵透长安,如同历尽沧桑的土匪,满身的杀气,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后来飘洋出海,多少带有类似西部牛仔的情结。当流寇虽叱咤风云,但也不免吃足苦头,历尽艰辛。
  漫长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中国的教育几乎完全停滞,这是一个史无前例的时代。经历了知青返城的巨变,一九八五年,我先后从两所大学毕业。当时的社会开始重视学历,鼓励年轻人学有所成,将其充实到各个领域,包括上层建筑和各级领导层,可谓“科举制”的复兴,仿佛回到了“褒贤贵德,乐育人材”年代。(通过考试,延揽各路人才,拓宽和优化选择精英的基础,从此,千万莘莘学子有机会一展身手。后来到了海外,知道欧洲在十九世纪就有了公务员学历与考试的叙用制度,以后演化成现代的文官制度,和中国的千年科举制有异曲同工之妙)我这个当过凤阳农民和上海工人的前插队知青,因此受惠,被调入上海交通大学任职,参加交大南洋(若干年后成为上市公司)和交大与香港西园集团合资宾馆的组建,现在回想起来,那是一个有了生机和希望的新开端,用当今时髦的说法,激荡三十年拉开了大幕。
  一九八六年是我人生第一次的转折,自从十七岁到安徽务农以来,脱胎换骨,从手无缚鸡之力的都市学子,变成“服田力穑,不避寒暑”地道农夫,如果和无端的迫害相比,这些简直算不了什么,这是我们国家特殊历史时期的一大土特产。我在农村年限长,受的苦多,受到的打击也重,仅仅是因为我向地方政府提议,发展养蜂业以提高农民收入,被当地官员扣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我萍踪于各季花期,纵横各省一年有余,养蜂所有收入,为生产队购置了一台拖拉机,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可以说是当地一大新闻。但是当地某些干部竟然说,这是特务经费。如此颠倒黑白,无法无天。(连邓小平都打到地狱,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知青)10年前我回国的一次特殊场合,曾把这段真实的经历告诉年轻官员,他们都听?了。去年,在一次国宾馆宴会中,有一位高级官员好奇问道:”贵公司大手笔参与夕阳工程,这可是没有多大利润的慈善事业.”我举了插队那段经历,听者为之动容,说: “和当年文革知青中一些政治钻营分子相比之下,你的境界高出许多.”我回答道: “未必,实际那些人出于无奈,也是受害者。即便我要钻营,还没有本钱, 比如说有海外关系(现在,干部子女在海外司空见惯。然而,当年海外关系可是大罪),我只是有一份善良,觉得农民实在太苦了,应该为他们做点事,尽管我自己也成了农民的一份子,极为落魄,没有任何的希望.” 文革毒害整整一代人灵魂,这个影响之深,难以想象。两年前在安徽地方党委和统战部安排回乡,意外见到,当地老乡居然养着我当年传授他们的蜜蜂蜂群,他们告诉我,是三十年前由于我开风气之先,如今养蜂业已经成为当地一大副业,很多家庭因此致富。我不禁感慨万千。事后给亲友写信如下:“重返凤阳,尽管多少年来,是企盼以久的心愿,但是这次的成行,契机来的突然,决定做的仓促,不过效果的完美,确实超过了预期:是一次充满情怀和思绪风暴的梦之旅。来到那些你曾经住过的村落,面对久违的黄土地和草草木木,涛声依旧。穿过时空隧道,分明重现当年的激情,苦难,和渴望的岁月,以及充满活力,无奈和悲壮的青春之魂,这一切和人们当前的音容笑貌,交错重叠,显现整一代人命运和历史缩影,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仿佛身心幽浮于时空倒错之中,回到上海以后,好一阵子缓不过劲来,至今还能感觉到那种震撼力。”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此后的远走天涯,和早年一言难尽的经历,有莫大的关联。峰回路转,接踵而至的人生轨迹,确实也是没有预料到的。现在想来,当年长期的农民生活和四海为家的养蜂经历,是后来海外漂泊的预演和热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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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1 04:1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照片中八十年代的装束在当时的中国是很时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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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1 04: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迎接远方的李敏朋友,这是自传体的小说么?
一个宏大而细致的开场,接下来作者要为我们带来怎样的生活场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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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1 14:15:52 | 显示全部楼层
诵读版主百忙之中的赐函,承蒙褒赞,诚惶诚恐,非常高兴。能够得到您的关注支持,极其荣幸之余,伏请不吝批评斧正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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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1 14:33: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即使那个年代也称不上时髦,只是塞外御寒的冬衣胡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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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1 14:35:13 | 显示全部楼层
是的,是纪实体文学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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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8-27 03:42:55 | 显示全部楼层
  盛大成是众多大学同学中的一位,一个共同的目标,使我们走到一起了。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化青年往往热衷于探讨的出国话题。我们似乎很容易达到“悟”的境界,是因为和一般的大学生不同,我们是先踏上社会,并且经历了现代中国最动荡的文革时期,而后再搏取文凭。我是书香子弟,他是小康后裔;由于饱尝稼穑之辛的农村经历,我有悲情情结;因为初试仕途沉浮的社会实践,他有失意心怀;开放前的中国社会现实,把昔日的梦想和追求打的粉碎,一代青年陷入信仰危机状态。我们同代人失去的实在太多,在漫长的无序动荡不安之中,个人追求和为社稷谋福利的最佳年华付诸东流,无情摧毁了人们的精神支柱和价值观念,包括一九四九年以来确立的意识形态体系。文革中过来的人,都会熟悉那种迷惘和虚无的心态。相比之下,盛大成个人经历平顺一些,至少幸运的免去上山下乡运动的遭遇。如果说我的思想中有庄老的成份,那么他一贯是积极用世的儒家处世态度,更具有普遍的悲剧意义。他是共青团干部,热衷于政治并以满腔热情投身其中,少慕官运,又不甚通达,大有生不逢时的牢骚。然而现实对诸如此类的年轻人开了莫大的玩笑。他欲跻身于领导精英层,但是成功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记。我以倜傥不群,率真任情自居,自嘲“小野”(小隐隐于野之意),戏言盛大成是“市隐”(中隐隐于市),力争“大隐”(大隐隐于朝)无望,自然是幽默机锋。现在想来,有点刻薄。实际上我又何尝有旷达超逸的名士风范,附庸风雅而已。地球偌大,总该有一处“世外桃源”,这种陶渊明式的天真,是我们思想根源的重要部分。无论如何,各自的思想均酝酿已久,一拍即合。一九八六年的春天,白天上班,我们几乎每晚讨论到深夜,熔岩接近火山口,爆发是无可避免了。
  出国的合法性,是我们为自己行动计划制定的第一原则。在整个过程中,事实上我们也做到了这一点。当时,只要出示在美国亲友的邀请信,就可以申领前往美国的护照。不过要获得入境签证,前提是有力的经济担保,对于我们而言,是个不切实际的奢望。山姆大叔设置的条件够苛刻的了。美国国会一贯将“最惠国待遇”和大陆移民政策挂在一起,一九八六年,中美关系处于蜜月期,是建国以来中国政府出入境管制最宽松的一年。从此以后,球又踢到西方世界那一边。面临汹涌澎湃的移民潮,欧美诸国相继把门缝调节小而又小,这是叶公好龙的所谓民主国家极其虚伪的一面,关于这个问题,后来在欧洲的一个社交沙龙上,曾问过美国驻欧盟一位资深外交官,他的回答是:“我的朋友,根据国际人权和迁移自由的原则,这并不矛盾。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任何国家的政府都不能关闭国门,使子民不得越雷池一步。至于其他国家是否有选择的接纳客人,这是另外一个问题。”说的如此堂而皇之,接过他的话茬,我说:“你想必听说过,共产主义有句名言,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难道西方的人权和自由,不是普世的吗?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伪善吗?”他哑口无言。
  我们拿到护照时,既兴奋又新奇。现在的年代几乎是人手一本,但是在以前,我们谁都未曾见过这个小本本。想象之中,护照应该象游西域的唐三藏携带的关防牒文一般神秘。一九八六年九月一日,当接过公安局邮递来的护照,才看明白这是国际旅行的身份证,上面标明,该护照前往世界各国有效。看着这个梦寐以求的证件,仿佛已经见到自由的曙光,尽管远走高飞仍在未定之天。
  我们初步制定了一个“迂回签证,曲线出国”的计划,绕过欧美等西方国家遏制堵截外来移民的“马其诺防线”,第一步先谋求第三世界的贫困落后的国家签证,直觉告诉我们,世界上一百多个国家,不会是铁板一块,无隙可乘。我们开始尽可能收集当时能找到的各种资料,如“世界各国年鉴”,“世界知识”,“华声报”和“参考消息”,我们发出各种信件,如:
  联合国紧急援助非洲行动委员会,要求成为志愿人员前往非洲饥荒地区。
世界自行车旅游协会,提交环球自行车旅行计划,请求该组织提供路线的建议和沿途国家自行车协会名单和通讯地址。
  欧洲各大学中文系和华侨子弟中文学校,毛遂自荐前往担任中文教师。
  ……不一而足。
  所有信函都译成英文,然后打字力求清晰规范,小心翼翼投入邮箱。这种没有先例的投石问路,我们心中无数,也完全可能徒劳无功。冷眼者看来,无疑是神经错乱,好在双方的妻子都富有想象力,任凭我们左右折腾。
  国际邮件往来缓慢,不少的信息反馈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在这以前,出乎意料有了一系列的突破。我的妻子已经怀孕,十一月份是预产期,在孩子出生其间是不能离开左右,到北京签证必须在妻子生产之前或者之后。另外,家庭一点少的可怜的积蓄,是孩子降生和妻子坐月子的准备金,不可挪用作为活动经费。犯难之时,发生了一件事情。当时,按照上海市政府的规定,凡是获大学文凭学有所成者,可以在单位领取四百五十元的奖金。在八十年代人均工资才几十元人民币,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款项。一开始交大人事处拒付这笔钱,万般无奈之下,我直接给当时的交大校长翁史烈写了封措辞恳切的申诉信,对交大这样一所著名学府的官僚作风,深表失望。事后并不存在挽回的奢望。正当为北上盘缠发愁,得到通知,翁校长签发了这笔款子。经费由天而降,喜出望外。我们决定,立即动身入京。
  江南的秋天,格外的天高气爽。繁华都市,熙熙攘攘。改革开放,市廛开始初具商品经济雏形,充斥着琳琅满目的百货,极精巧之能事。后来在东欧国家和苏联,相比之下,发现其商品经济远逊色于我们,差上一大节。内燃机车拉着列车,隆隆地驶出上海火车站,看着窗外的景色,花团锦簇,想起唐朝黄巢的名句:“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怀里揣着护照,踌躇满志。当年下乡安徽,在京沪铁道线上来回奔跑。如今,时过境迁,人事已非,感慨万端。盛大成对我说,他向他的妻子保证,北京之行必定马到成功。我问他,为何说得这般有把握,他从深度近视镜片背后,透出狡黠又愉快的目光,答道:“我有直觉,同时也得给亲人希望和安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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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27 14: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欢迎楼主
人生的机遇稍纵即逝,它青睐的,是有准备的头脑。在那样的年代和环境,纯粹靠自己的努力出国,并不是易事。
和盛大成的北京之行,能顺利办成签证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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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12 18: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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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9-12 18:24:05 | 显示全部楼层
  北京的黄昏,璀璨?丽,成名很久的白果银杏,仪态万千,还是一片绿色,只是镶了一圈金边,在湛蓝天色的衬托下,十分招惹喜爱。
  当晚,我们住进了中国工运学院的宿舍。这个学院刚成立不久,亮堂堂,崭新的,大部分师资是来自中国人民大学,听说主要是培养县团级以上的工会干部,以加强各级工会力量。东道主,好友陆晓翔给我们介绍了同校的同学,都是来自各省市的年青干部。其中有任班委主席的沙市工会领导老李, 有任班委支部书记的徐州工会领导老陈。一到晚上,寝室私人收音机飘出西方音乐和港台流行歌曲,表面平静的中国正悄悄的发生深刻变化,新的一代领导精英层的官员,以不同于前辈的风姿登上政治舞台。
  使馆区位于光华路和三里屯,这里就象神话中的迷宫,数不清的使馆建筑和外交公寓,纵横交错,几乎没有居民住宅和商业网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武警遍布整个区域的每一个角落。这种气氛和秋寒交结,令人感觉仿佛空气凝结的宁静。和北京城其他地方车水马龙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后来到了欧洲,由于签证,也时不时前往各国的使馆区,除了一些易受恐怖攻击的使馆,可见持枪警员以外。一般人都可随意出入外国使领馆,就象出入商场和航空公司一般。漫步于这个特殊的地界,突发奇想,冥冥之中传来时远时近的人声马嘶,好象当年的庚子事变,冲击东郊民巷各国使馆的拳民阴魂再现。十九世纪,列强对华大肆入侵和掠夺,最后引发了义和团运动。此后在海外,一些老外说起这段近代史时,大有谈虎色变之态。但是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一百年后的今天,中国人却要在同一个地方,挨门逐户地企求外国的入境许可。
  周末的星期六,按照常规,是各国使馆打烊之日。整个使馆区域格外冷清,门前可罗雀。我们竟获得门卫的许可,得以进入S国使馆的大院,遇上一位上了年龄的中国职工,他是使馆的花匠兼勤杂工,也是服务年限最长的员工。我们说明了来意,他很和蔼地说,星期一可以来此找一位翻译栗先生商谈。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进入一个外国使馆,什么都感到新奇。进入S国使馆纯属偶然,东南亚国家原不在计划之内,印象中这些国家还不是第三世界最下乘的,恐怕签证并非易事。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正在闹天灾人祸的非洲国家。星期日的讨论,根本没有考虑S国的可能性。不过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命运自有安排。后来,整个戏剧性的“签证工程”正是由S国使馆作为发端。
  从S国使馆出来,我们继续巡视使馆区,为了提高效率,我们分兵两路,各沿马路一侧行进,仔细辨认使馆建筑物的国旗和铜牌。大概是天意,始终没能找到名单上首选的,如乌干达等噩梦般的国家使馆。最后在光华路一带看到M国和B国的使馆。从《世界年鉴》来看,这两个国家还不算是最贫穷最糟糕的,当时也没有列入饥荒猖獗的非洲七国。
  九月京城花红柳绿,有了丝丝寒意。星期日上午,好朋友熊大力约我们在他下塌的酒店见面,然后一起前往王府井商业街,为他意大利之行(单位派遣他的公差)购置物品。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一家人声鼎沸的餐馆共进午餐。坐在对面,大力就象即将飞向天堂的安祺尔,让我们仰慕不已。大力多才多艺,是个英俊小伙子,我们越瞧他越美。特别值得羡慕的是,他操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意大利语。对于我们这种机关算尽的迂回签证,他感到十分好奇,问道:“如果得到了第三世界穷国家的签证,甚至那些闹饥馑的非洲国家,你们难道真的能无所顾忌的动身前往吗?”我们回答,如果得不到更好的签证,我们还得走,设法中途改道,再不行,干脆进入等待时机。熊大力出神望着我们,说道:“你们该说我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们都是成家的人了,又有前程不错的职位,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们要这样挺而走险?我能够理解和感觉到你们的动力,我比你们年轻,阅历也浅,再过几年,或许我也会滋长出此般的愿望和破釜成舟的决心。”他的话竟给验证了。我们离开中国一年半的时候,国内的出国热浪达到顶端,每天在出入境管理处,门庭若市,成千上万的年轻人以出洋为人生目标。从意大利返回上海的熊大力,全力以赴申请到日本,虽然这时候的他已经成婚,和我们当时的情况没有两样。
  星期一上午,天高气爽。我们出现在使馆区,西装革履,每人提着崭新的手提公文箱,显得有身份和有气派,以当时的社会审美标准看,甚至于有点阔绰。盛大成在前一天的闹市上,还特意买了个玻璃戒指,美其名曰:“签证钻戒”,自己都感到不伦不类。B国使馆位于使馆区南端,我们从国际大厦方向进入使馆区最近的目标就是它。B国位于西非,是个濒临大西洋的小国,前法属殖民地。是联合国公布的最不发达国家之一。老远就看到绿黄红三种泛非颜色的国旗,图案上有城堡,棕榈和远洋船队,两侧各一只金钱豹,那种配色强烈的热带感觉好像是个好兆头。我们决定一试身手。B国使馆大门站岗的武警,是个来自山东的半大小伙子,按照规定,他盘查了我们的护照。看见我的胸口别着的交大红色校徽,他肃然起敬,客气问道:“老师,是上美国吧。”看来他有点迷惑。大成说:“我们先到B国,然后坐船横渡到美国。”我心想,这家伙也真能忽悠。那位山东大兵有多少国际地理和签证知识,是个疑问。他这样的庄稼汉子,穿着沉甸甸的粗呢子制服,乍一看,比我们这两个半路出家的演员还要别扭,他一挥手,予以放行。”我们穿过大院,进入签证处的翻译室。
  两个中国翻译,女的四十岁左右,男的约莫三十来岁。按照事先的约定,我们分别敬烟,送口香糖,这些东西都是在友谊商店用珍贵的外币兑换券买来的,是创造良好气氛的润滑剂。效果很好,对方果然热情接待了。我们说,打算去美国之前,先到B国一游。男翻译看了护照,说这种情况以前还没有发生过,必须去问B国领事才行。五分钟以后,他走进办公室,笑道:“领事先生说你们可以得到签证,请立即填表并交付二十元签证费。”我们马上发现一个疏漏,没有带上照片。翻译很客气的说:“你们立即去拍照,当天或者过几天送来都行,请放心,签证是肯定没有问题。”我们打躬作揖,千恩万谢,飞一般跑出使馆,兴奋得心都要蹦出来。真想不到事情会这样顺利。
  好不容易拉到一辆出租车,一上车便对司机说:“师傅,照相馆。”我们一口气跑了好几家,上海有句俗话说,“吃斋遇上了月大”,全都没有快照业务。最后找到一家青年合作社开办的摄影之家,扯着经理好说歹说,还塞上两包外国香烟。对方答应下来说,下午三点可以取照,已是摄影社前所未有的速度,实在无法再快了。B国使馆下午办公到四点,看来是能赶得上的。紧赶慢赶,就是恐怕夜长梦多。所谓怕什么来什么,后来还是出了意外。
  从摄影社出来,街道行人如蚁,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扫尽北国秋天的阴霾和寒意。我们让出租车折回使馆区,既然非洲国家已不成问题,下一步可以升格,我们想到了S国使馆。
  B国使馆的旗开得胜,使人处于最佳竞技状态。我们兴冲冲走进S国使馆签证处,开口问:“请问,哪位是栗先生?”其他的工作人员还没有来得及作答,从里面一间传出铿锵有力的声音:“谁找我?我是姓栗的。”人未露面声音已至,无疑是位干练机敏的人物。
  走进会客室,办公桌一侧是皮椅和沙发,窗台上的木架随意散放着S国各种旅游指南。主人瘦挑个子,人到中年,目光炯炯,叼着香烟,坐在茶几一角,吞云吐雾。我们上前握手寒暄,显得落落大方。他上下打量我们一眼,问道:“你们是哪一位介绍过来的?”我们一面敬烟,一面说明来意,直接切入主题,回避了他关心的问题,给人一种感觉,或许隔墙有耳,不便和盘托出。实际上,我们事先并没有朋友介绍,无非是从花匠师傅听说而已。他也不再追问,只是漫不经心地翻阅我们的护照,突然间,他一针见血地说道:“是不是美国去不了,跑到我这里来了?”我们手忙脚乱的搬出一叠美国大学的入学许可诸如此类的资料,他咧嘴一笑,挥挥手,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这里不是美国使馆,我对此不感兴趣。”这下子我们尴尬不已,显然什么都蒙不了他。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失望,他话锋一转,说:“好吧,你们填表吧。”这是继B国使馆的又一次激动人心的时刻。
  S国的签证申请表格,是用质地低劣的纸张油印而成。上面分别印有本国文字和英文,字迹模糊,以至于不少的项目,要在栗先生的指导下方能填写。其中一栏,是问及申请旅游签证者,打算在该国逗留期间花费多少美金。私下商议之后,我们咬咬牙填上,“一百五十美金。”实际上,就是这些钱我们也没有,美金还在天上飞呢。栗先生弹指一挥,说“不行,穷国同样不欢迎穷光蛋,记住了。改成五百美金,写少了,领事先生会拒绝的。”作为不结盟运动的发起国之一的S国,和印度次大陆其他国家一样贫困不堪,旅游业是该国争取外汇的一种途径。一家有一家的苦衷,我们的睁眼说瞎话,无奈于泱泱大国国民的难言之隐。
临末了,还是照片这样煞风景的问题,栗先生告诉我们,在使馆区的友谊商店内就有快照服务,立等可取。我们意识到先前满城找照相馆是干了蠢事。我们匆匆跑到友谊商店拍了快照,尽管下午三点能够取得那家摄影社的照片,不过保险起见,哪怕提早一点时间也是好的。后来发生的事情,恰恰证明了我们的预感。
使馆通常有午休时段。下午二时我们赶在午休结束,满怀喜悦率先回到B国使馆。还是同一个卫兵,这回却把我们挡在外面,他说,上午让我们进入使馆,已经铸成大错。简直当头一棒,我们俩几乎被击蒙了。这位农村来的士兵,自己也弄不明白,在小岗楼摇了电话,一分钟后小跑过来一个军官,他对我们解释道,正因为我们上午进了B国使馆,有人报告了外交部,外交部通知,必须先有前往国的签证,才可以进入其他的外国使馆。我们说,签证已经批准,现在只是补交照片,是否可以通融一下。他的态度和蔼,表示同情,双手一摊,说:“不好意思,我们当兵的只有服从命令的份。”黄粱一梦,煮熟的鸭子飞了,顿时间,俩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从天上掉到地上,彻底散了架。离开这个出师不利的伤心地,拖着沉重的步伐,没有了目标。既然是外交部的决定,那么所有使馆的岗哨都必然接到通知,应该没有例外。但是大家还是决定,事到如今,只有“死马当活马医”,到S国使馆去碰碰运气,希望那里的卫兵还没有获得消息。拐了几个街口,忐忑不安的我们,来到S国使馆大门前,老远卫兵就和我们打招呼:“两位上午不是来过了吗?”我们解释道:“下午送照片来了。”他一挥手,放行了。真好似绝处逢生,我们就像两条漏网之鱼溜进了使馆。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人不可思议。一见到我们,栗先生说了一句令人胆战心惊的话:“看来你们挺有钱吧,不是吗?你们还打算去西非,这个国家叫什么来着?”我们几乎瘫在座位上,感到自己就像和风车过不去的唐诘柯德,即愚蠢又悲壮。在强大的国家机器前面,显得多么的弱小和微不足道。盛大成有口吃的生理缺陷,这个时候,他是结巴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我故作镇静,“是啊,是B国,同时我们也打算到非洲去看看。” 栗先生烟不离口,斜着身坐在转椅上,他拍了一下大腿,拨正角度,对我们说:“对了,是西非的B国,你们也真能折腾。”他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如果从中抽出一把手枪和两副手铐,我们也绝不会感到意外。拿出一叠我们在上午已经填写好的表格,他用一贯干练的口吻说,“好吧,把你们的护照,照片和签证手续费交给我。”并告诉我们,三天后的上午,让我们在门口,他会接我们进入使馆取出护照和签证。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又是喜又是忧,当我们与他商量,可否当天取得签证。他果断地地说,“现在的领事履新不久,交替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马上办理的可能,我已经很照顾你们了,不要多说了,否则我就不帮忙了。”我们剩下的只有千恩万谢,毕恭毕敬退出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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