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嫣绯燕语

　　我家的老屋位于武夷山的一处山坳，这里山路悠悠，泉水潺潺。纯朴的民风，加上自然的景观，在诗人的眼里应该算是一处美景。可不是吗，这里一年四季都有不错的景致：春天的村子鸟语花香，夏季的山林葱葱郁郁；秋有枝头甜甜的果子裹腹，冬天正好在雪地里狩猎下酒！但这里绝不是人间天堂。这里信息闭塞，通信、电视、网络皆无，就像陶渊明说的“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还有就是这里交通不便，车船皆无，得了重病或是遇着急事只能听天由命。村民们一年四季累死累活，结果却是吃不饱穿不暖。唐山地震那会，村里接连死了几个人，其中有两人还不到四十岁，于是有神婆神汉传言说这里风水不好。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里，小村日渐空荡，用“万户萧疏鬼唱歌”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村民已经陆续搬离这块看似山青水秀的地方，有的去了十里外的镇上，有的去了更远的县城或是市区，也有的在外省外市打工，直接在外省外市安家。我们一家走得较晚，2003年才离开了这个小村，离开这个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到江苏盱眙安家。不是万般无奈，谁也不会离开故乡的。因为我们是食家乡的五谷，喝家乡的甘泉，才有我们的血肉之躯，才有我们的不羁的灵魂。
　　刚出去那会，总有一种流落漂泊的感觉。夜晚的梦里时常会想起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起家乡的父老乡亲。随着离开时间的延长，这种感觉不仅没有变淡，对家的思念反而与日俱增。原以为盱眙县城的吵杂，以及为了生存，像蚂蚁一样的忙忙碌碌，多少也会冲淡对故乡的怀念。然而当上了床关了灯，静下来的时候，无论窗口有没有月亮，故乡都会很自然的浮上心头。我会想起上山的那条路是否因为年久失修而无法行走？村东的桃花溪水是不是在这个季节又干枯断流了？村西的竹林会不会充满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那里的太阳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明媚，那里的月亮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静美？还有就是故乡的老屋是不是还完好？有时候想得心里酸酸的，恨不能立即就投入故乡的怀抱，走进老屋的院门。故乡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不管怎么说很难把它从记忆中抹去！
　　今年“五一”还没放假，我的心就已越过千山万水，回到了我的故乡。所以一放假，我和爱人便把孩子托付一朋友，赶回故乡。我要看看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地方，我要看看家乡的一切，还有我们的老屋。
　　我们是四月底回去的。从村子东面的山脚下爬上山顶，我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任春末的风吹起我的长发，吹开我早已浓缩的心情。望着不远处的村子，我看到了那一幢幢青墙小瓦的平房，像一个个安静的女子站立在春天的五颜六色里，那里有我的家。
　　近了，近了，站在老屋前，我的鼻子酸酸的，泪水止不住地溢出眼眶。院墙有两处倒下一半，院门也睡在地上，墙上砖的表皮很多都已经脱落……给人一种荒凉破败的景象。我想把院门扶起，不想才将门抬起一点点，几只老鼠便从门下窜出来。也许是我们的到来打扰了它们宁静的生活，它们惊慌失措的跑向后面的屋子。掀起门板，下面果然是老鼠的窝，几只粉红的小鼠眼还没睁，正在窝里蠕动，老鼠显然是把这里当作它们的家了，我只好把它们放到一处石板下。院子东面一棵坛口粗的槐树，开了一树洁白的槐花，香气四溢。我们住在这的时候，都会把花捋下，用开水焯一下，晒干，留着冬天做汤或蒸蛋。现在只能任它在春风里肆意地飘落，最终化作泥变作土。树下杂草丛生，像是经过了一千年没有开垦过的处女地。当年种下的两蓬月季花，从草里伸出头来，尽管叶片稀疏，花朵瘦小，颜色却是又红又艳，几只蝴蝶正在花间舞着，象是在欢迎我们的到来。后屋门上的锁锈迹斑斑，门上的对联只能隐约可见几个字的影子。门头上是一个又一个蛛网，躲藏在角落里的蜘蛛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网上看，网上的风吹草动绝逃不过它们的感官。草，已经长到门边上。我们走的时候在窗户上钉的塑料薄膜不见了踪影，几根木质窗棂显然已经腐烂，也许手一触就会变成灰。一枝青藤把头探到窗口，似乎想看看屋子里面的情景。
　　岁月是这样的无情，它可以让一切都化为乌有，让曾经的印象变得凌乱不堪。
　　想想几年前，这里有多少欢声笑语，这里有多少无奈和哭泣，这里有四季的花香，这里有袅袅的炊烟，这里有亲人的爱恋，这里有多少灿烂的希望！可眼下很多都没有了！
　　树上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叫着。好像在问，这是谁啊？又好像在说过去的几年里这里发生的一切。爱人把钥匙投进锁孔，好无奈地摇摇头。是啊，时间已经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我只好把门整个地卸下来。进了门，里面是岁月撒下的厚厚的灰尘，它封住了家里的一切，也封住了以往的岁月。我们想把行李放下，但找不到一个干净的地方，于是只好把东西拿出来，放在门边的石磨上，这石磨倒是被雨水冲得很干净。
　　想想把房子打扫一下，进屋找到吊水的桶，可木桶裂缝很大，桶箍已经锈蚀，把子上的麻绳腐朽得像是泥做的。来到院子，也找不到水井和到水井的三步路。于是分开杂草，把压在井上的石块移开。低下头一看，水平如镜，井里是蓝蓝的天和一张如花的脸，尽管这张脸看上去青春美丽，但我却笑不起来，我发现了我眼里淡淡的忧愁。
　　我们与这房子似有一点共同的愁绪，共同的悲哀，不同的是我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它却只能听天由命。可我们真的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吗？未必，因为我们最终的归宿却是一样的，都是朝着那无边的黑暗的一步步地接近，然后投入其中，化作永恒。
　　我们在家里望望这样摸摸那样，把木箱里的被子拿过来看看，把柜子里的衣服拎出来瞧瞧，结果是被子硬得像铁板，衣服也可以进博物馆了！但我还是挑了一件小花背心，因为这是我和他恋爱时，他在城里给我买的第一样礼物。
　　“把照片带走吧。”我看着墙上挂着的照片说。尽管那时穷，但我们笑得很可爱，很天真！也很纯洁。因为我们不知道什么叫虚伪。
　　这里有我们睡过得床，有我们坐过的凳子，有我们吃饭的餐桌，有我们的情，有我们的爱，有我们的苦，也有我们的累，当然也有我们的甘甜和快乐。这是我们的家！曾经它为我们遮风避雨，我们就像是它的一颗心脏，在它的身子里跳动，为它送去新鲜的血液和营养，于是它就像个健壮的男子充满了活力。当这颗心脏不见了，飞走了，没有了血液在它的体内流动，于是它静止了，又像睡熟了，任一年四季的风吹雨打，霜欺雪压，它慢慢的疲惫了。原先的希望终于一天天的变成了失望，于是它崩溃了，在一个雨夜，风把它的灵魂带走了。老屋一天天地旧，一天天地破，一天天地走向衰败，然后倒塌，最后沉寂。亲爱的老屋，我好想把你抱在怀里！放在心里！
　　中午我们吃了点面包，喝了矿泉水（其实我最想喝的是我们家甘甜的井水）。便打开相机把家里的里里外外，角角落落，把家里的每一样物品，都摄进镜头。我们要在以后的日子里把它带在身边，藏在心里。但住事却只能记在心上。
　　我们要在这里多陪它一会，让它在最后倒下之前体会一下我们对它的爱。
　　黄昏，小村很安静，不像以前有屡屡炊烟，有酒菜飘香，有牧童短笛，有鸡鸣狗吠。绿树下青砖灰瓦，说明这里曾经是兴盛过热闹过的村子。就在我们对往事在回忆的时候，就听“吱呀”一声，不远处的房子的大门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妇人，头发像一蓬枯草，两眼深陷，面色焦黄，活活像电影里的鬼魅。“她居然还活着？”我知道她是村里的刘大妈，今年应该有八九十岁了，具体的年龄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颤颤巍巍的像我们走来，我感觉她是从地狱走来一般。
　　“梅子，还没吃饭吧？”尽管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但我知道这是从刘大妈的嘴里发出来的。
　　“吃过了，大妈。”我说。
　　“不走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眼都没抬，继续走她的路，我不知道她要到哪里去。她的子女现在都在外地，生活过的都不错。孩子们很孝顺，多次回来带她去外地住，她都是去了一段时间就回来了，说过不惯。其实是她和这里的山水早已融为了一体，谁也离不开谁了。
　　“不是的，我们只是来看看房子！”
　　“是啊，毕竟住了那么长时间，根在这里呢！”
　　其实，自我们走了以后，村子里就很少有青壮年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老了的是因为他们的根在这，他们的灵魂在这，他们的爱和情都深深地扎根于此，他们也只能选择生于斯葬于斯这条路，他们不能走，走了就辜负了这里的山水。其它人却是没有办法走，尽管他们的心里有梦，想看看外面的精彩世界，可他们翻不过这高高大山，淌不过山下的大河。他们只能在这里陪山中的太阳和月亮，直至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月牙升起来了，弯弯的黄黄的，像泰坦尼克号的小半个舷窗，此刻，它正航行在天河，带着那一千八百多灵魂在去天堂的路上。那柔柔的纯纯的光啊，泻在大地的万物之上，天地瞬时朦胧起来，像害羞的少女蒙上了纱巾，把满腹的心事都收进了心底。老屋像一个孤独的弃儿，和着破旧的衣服在路边睡着了，月光像一床轻柔的被子，覆盖在它的身上，好让它安静地做一个蓝蓝的梦。
　　我依偎在老公的肩上，说想在这里过一夜。老公说可以多坐一会，坐够了再去刘妈家休息。
　　一只蝙蝠从屋檐下飞出，我知道它是在为生活去奔波去忙碌，它要去这片天空寻找它需要的食物，因为它也是一条生命，它也需要生存这天地之间。
　　不远处的坟地，升起了一团“鬼火”，我知道那是一个灵魂升天了。那里埋着的是我们的亲人和我们的同乡。这其中有不少是英年早逝的冤魂，因为穷苦的生活加上缺医少药，他们注定不能享受长久的人生乐趣。可以说他们没有几个走出过这个山沟。这里表面上看山青水秀，风光旖旎，景色宜人，其实是穷山恶水。多少人在这里匆忙而又简单地完成了他们人世的轮回，走完了他们困顿的一生。细细想来，人生就是一幕短剧，活着的时候，说不尽的欢乐，道不完的忧愁，死了朝棺材里一放，黄土里一埋，尽管有许多不愿，却也是万般无奈。生与死也就一口气，一口气没了，就得与活着的人阴阳两隔，永世不得相见。如果真有上帝，那这样的上帝绝不是一个好上帝！正当我在尽情地想象的时候，东边的屋顶突然“咯吱”一声陷了下去，把我吓了一跳，我紧握着老公的手，问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公说，也许是我们白天卸门弄窗，扰动了这屋子的平静，就像一个垂暮之人，说倒下就倒下，不会再而有任何前兆。不一会，有一片小瓦从房子上掉下，发出清脆的“咣当”声，引来刘妈家的狗一阵不安的狗吠。
　　多么可怕的世界！多么无奈的世界！多么痛苦的人生！让人绝望！
我的手里还握着白天在院子里捡起来的一只玻璃球，那是小时候我玩的。后来我把玻璃球与哥哥换铁环玩。如今哥哥早已是人到中年，远离故土，也许他不会再想起那只他玩过的玻璃球。尽管我与他的童年苦不堪言，缺衣少食，但日子却是无忧无虑的，因为我们那时很容易满足。只要不冻僵，不饿晕就行了。后来这个小小的玻璃球，我儿子又玩了好几年。不知道何年何月，这球滚到一个角落，再也无人理睬，直到今天才又被我捡起。可那丢下的日子却再也捡不起来了。如果这小小的玻璃球有生命，今天它应该欣喜若狂才是，应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晚上多少还是有些冷，我们俩就这样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在月光里就是一尊现代的雕塑。
　　“还记得我们离家时的情形吗？”老公问我。
　　“不仅记得，而且很清楚。我们当时把认为有用的装箱，以后用不着的送人，能带的侧带着。卧室墙上有四张你贴上去的美女图，几本我爱看的书放在那张我当梳妆台的三抽桌子上。现在一切都变样了，图暗去了以前的光彩，书被老鼠搬去做窝了，只有衣柜上的那面镜子擦去灰尘后还崭新如初，能认出你我。”我说。
　　“是的，那天我们吃的手擀面。吃好了，你还把锅碗收拾得很干净，我把灶里的余火用水浇灭了。上午我到厨房一看，锅锈得不像样了，锅盖上长了小蘑菇，抹布烂了，蒸笼也让老鼠啃了，筷子都变成了黑棍棍……一切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我依偎着他。
　　“是的，那时我们怀揣着的是一个梦想，就是出去寻找我们新的生活。实在混不下去，再回来面朝黄土背朝天，再认命不迟。说真的，才离开的那段日子，我时常梦到我们的家。”
　　“以前我们不是经常坐在这里看星星看月亮吗，你看又一颗流星陨落了！今天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看星星和月亮了！”
　　真不想离开这里！可我们又不能不离开这里。我们尽管还没有完全融入现代化的都市，但我们也不会再像祖先一样守着大山，过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像动物一样只求温饱。
　　月牙沉下去了，山里一片黑暗，偶有一两声虫鸣，偶有一两声狗吠，却怎么也不能撕破这无边的黑暗，只有星星像一只又一只偷窥的眼睛，可它能看得到我们的心思么？
　　老屋真的老了。就像我们人老了，一旦没人关心没人爱护，它将会很快地在孤独中走沉寂，走向灭亡。晚上躺在刘妈的屋里，怎么也睡不着。老公和我一样。于是我们就在黑暗中一起回忆发生在老屋里的往事。往事如烟，有的早已消散，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只有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才会伴我们一生。
　　是的，我们不能一直惦记着这不久就将倒塌的老屋，我们更应该怀揣着窗明几净的新家！毕竟现在的楼房带给我们的是太多的舒适！再说了城里的月光，也是一样的温柔！
　　明天，我们就和老屋说拜拜。

黑色忧郁

才华横溢、情真意切！字里行间透露出对故乡的恋恋不舍之情，反映出作者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欣赏！

倚槐卧雪

燕语五一回老家了?
还是武夷山人啊?
难怪那么水灵哈：）   

青藤萝

一枝青藤把头探到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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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一直在等待在盼望远行的人回家哪。

朴实的语言托出厚重的情感。老屋，因为承载过童年的苦难，少时的梦想，每一寸都是深切的目光，从过去一直望到未来。

黑色忧郁

蹒跚学步

老屋记录着以往真实的生活，楼主娓娓道来，语言朴素得如山间清泉，读来纯而甘，喜欢看。     

枉凝眉

细细的读了，心酸酸的，很想流泪。

倚槐卧雪

这文章让人感觉以前的燕语回来了。
事实上这也是回来了，回故乡。
缓缓的叙述象倾诉也象在攀谈，
前小半部份，是种下了故乡情结的根，
用了自己几十年的光景，
后面大部份，应该是一天的时间吧，
故乡的前前后后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旧时的，眼前的，都浓缩定格，也许是会变迁，淡化。
但不管怎么变化，老屋，会凝聚在自己一生的记忆里，
可以想见，燕语写这文字的时候，是一种沉浸，动情。
这也许是许多遥远山村的一个缩影吧：）    

冷香

老屋离不了的故乡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