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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子

　梨花镇旧事

　　河水在时间中流淌，时间在一切事物上流淌。琐碎的生活日复一日流淌着晨昏日月。生命就在这惊人相似的晨昏日月中逝去。蜉蝣天地，沧海一粟，人之一世，繁华也好，落寞也罢，都将从属于记忆。记忆是个很奇怪的东西，想记住的总是不经意忘却，想忘掉的却不经意想起。就像梨花镇那些已经远去的旧人旧事……
　　                                                   

如妹

　　如妹是梨花镇最漂亮的女子。
　　有镇里房传说谱做歌谣为证：
　　一进（那个）梨花街（呀）
　　大门（那个）朝南开
　　他家（那个）有个（哇）如妹妹/
　　胜似（那个哇）祝英台。
　　也许你会自诩坐怀不乱堪比柳下惠，什么貂蝉西施，香君小婉柳如是都不在话下。我敢说，那是因为你不曾见过如妹。据说，凡是见过如妹的男人都魂不守舍茶饭不思。据说，因此，镇上的女人都把如妹恨得要死，她们嫉妒如妹眉眼一抬不经意就钻进自己男人的心里。可惜的是，我也没见过闭月羞花的如妹，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听村稗野史口头传说，梨花镇早年只有三株梨树五户人家。因在官道附近，加之五家女子大都俏丽动人，于是南来北往的客商都喜欢在这里歇脚，讨一两碗热茶，听三五声欢笑，自觉乐在其中。久而久之这里渐近繁华，茶馆酒店应运而生，于是，塞北燕山脚下才繁衍出这一条叫人牵动情怀的梨花街。
　　据说那年仅剩的一株梨树花开满枝，老人传言梨花镇要出一个绝世美人。如妹，就是在这个时候怯生生地走进梨花镇的。
　　如妹的出现顿时让梨花镇的女子黯然失色。
　　镇上爱写点故事的房传说如此描绘如妹：一头黑油油的短发长至脖颈，衬得鹅蛋脸上眉如墨染，颊似桃花。纤腰一把，更显得婀娜窈窕，婷婷站立，梨花雪白的花瓣飞落身旁，让人疑似仙子降临凡世。
　　可惜的是，我见到如妹的时候，她已是美人迟暮，年在古稀。
　　我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走进梨花镇的，镇子尽头，一截枯树桩旁青石牛槽反扣，一个干瘦的老妪在夕阳中静坐。
　　陪同的镇里书记，指着老人说，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仔细看去，老人头上鬓发全白，脸上沟壑纵横，神情不喜不怒不痴不呆不想不怨深邃地让人无法洞悉内心。
　　忽然有种强烈情绪在胸膛翻滚。历经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们要采访的倾城美女已经丝毫没有了当年的风采，虽然在出发之前已经做过足够的思想准备，可还是在看到这和落日一样的老人时抑制不住某些情愫。
　　如果她能听见，又该是怎样的光景？
　　那是哪一年，应该是四十多年前了吧！初来乍到的如妹张罗着盘了一家店铺，开起了梨花镇第一家茶馆。全镇的小伙子都喜欢到如妹的茶馆里耗着。陶醉于她浅浅的笑，馨香的茶和优雅的氛围中。如妹很大方，每次都拿上好的茶款待。当然小伙子们也主动帮如妹到二龙山脚下去取辽河泉的水，因为，用辽河泉水煮出的茶清冽甘醇。
　　此时的如妹并不寂寞，被人像鲜花一样护着，哪个女人都会感到幸福。只是，小伙子们眼里虽然有火花闪耀，却无人愿意娶如妹为妻。
　　少女的情怀是诗一样的，期待和等待充斥着看似喧哗实际寂寞的茶楼。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如妹和大勇相爱了，继而有了相守终生的决心。
　　当大勇把要娶如妹的话说出口时，大勇的父母矢口回绝，他们拿出了一个足够的理由，也正是这个理由让镇上的小伙子望而却步??如妹，她，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两人的事彻底没了盼头。
　　大勇是爱如妹的，那么梨花镇不容他们，天底下总有他们可以栖身的地方。大勇打着手势告诉如妹，我们私奔吧！如妹犹犹豫豫眼中翻滚着泪花答应了。
　　他们相约在一个夜晚离开梨花镇。
　　大勇已经事先问好了火车开车的时间，并提前买好了两人的车票。如妹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约定的地点??那棵花开正浓的梨树下。
　　只是如妹等到了列车，却没有等到要等的人。那一年的人都记得如妹在梨树下一等就是三天，当人们把晕倒的如妹抬回茶馆时，身后的梨花纷纷飘落，如雪。
　　人们以为如妹会寻短见，平日里能把茶馆门槛踏破的小伙子不再油嘴滑舌，平日里嫉妒如妹的女人们开始叹口气，甩出一句，可怜的。
　　然而，让人们意外的是，如妹收拾干净走出茶馆，萧条几天的茶馆也开门继续营业。一切好似发生过，一切又像没发生过。
　　只是如妹喜欢一个人坐在梨树下张望远处，像在等人，可问她，她总是打着手势说，我在等梨子熟了。
　　梨子熟了，如妹就挑最黄最大的一个留下，第二年人们发现梨花镇上多出了几棵鲜嫩嫩的幼苗，若干年后梨花镇成了名副其实的梨花镇，如妹却成了名不副实的老妹妹。
　　镇里书记说，那天夜里大勇在距如妹十米的距离里被家里找到的几个汉子五花大绑抓回了家里。他惊动全镇的喊声，如妹终没有听见。
　　可有人“听”见了如妹和大勇的“对话”
　　大勇：如妹，我们离开这吧
　　如妹：嗯
　　大勇：什么时候呢
　　如妹：梨花开的时候
　　大勇：好，梨花开的时候走不成，就到梨子熟的时候。
　　花开了又谢，梨子熟了又熟。大勇去了哪里我不再想知道，他为什么毁约我也不想去探寻。有人说，他听从了父母的苦口婆心连夜离开了梨花镇，有人说他在从家里往外逃时摔断了腿，与其成为如妹负担，不如快刀决断永远离开。
　　老妪缓缓的站起身，我拉住了想去拦住她的镇书记。取出相机，拍下了几幅画面：牛槽底她坐过的地方微微的凹下一块；已成枯死的梨树桩；夜风中闪光灯下若隐若现的满镇梨花……

牟子

党爷

    提起梨花镇，方圆百里谁人不知？
　　提起党爷，梨花镇何人不晓？
　　梨花镇出名是个因为它地处层峦叠嶂的燕山深处，位于A市通往B市的中间地带，是逢会赶集的必经之地。加之每逢四月，这里梨花似雪，景色宜人，吸引了不少南来北往客商逗留，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些些名气。
　　党爷出名却是因为他那别具一格的脾气。有人说，党爷是个窝囊废，也有人说，党爷算个男人，有人说他活着多吃共产党一口饭，有人说他死了是梨花镇的一个损失。
　　人们说，不亦正亦邪他就不是党爷。
　　在没见到党爷之前，我就已早有耳闻。因了上次如妹的采访，下乡选择地点时，我毫不犹豫的选了梨花镇。梨花镇不在本市，为此还破费了一番周折。
　　梨花镇是美的，而党爷绝对是个死角。这是我见到党爷时的最大感受。不信你看：身鼓鼓囊囊的棉衣棉裤，腰里束着一根草绳，胡子拉碴，目光慑人，说话声音比村里的扩音器还大。说他影响梨花镇市容绝不是夸大。
　　党爷喜欢在冬日里戳在梨花镇的一截墙根下半眯着眼睛晒太阳，有孩子们跑来嬉戏，他就乐呵呵地参与其中。然后神采飞扬的给孩子们讲打仗是如何如何惊险，行军是如何如何艰苦，缴获敌人是如何如何神气……镇子上开面馆的李婶每次在党爷说到这些的时候，就会撅起嘴问：做逃兵是不是也很神气？党爷就会羞赧地在众人哄笑中灰溜溜而去。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国内战争时期党爷曾是国民党一支部队的二级翻译，主要负责日语，在一次攻打日军时趁战友们不注意逃之夭夭。之后，他辗转听说，那支队伍最后几近全军覆没。抗日结束后，人民缅怀壮烈牺牲的抗日英雄，党爷的名字居然也在此行列。
　　党爷跑到镇里指着牺牲名单面红耳赤的争辩，我没死，我还活着！诧异的镇领导问，我们怎么知道这个是你？情急之下，党爷从衣服的里兜里摸出一个本本，翻开，居然是当年部队翻译官的证件。
　　从此，党爷就成了党爷。
　　只是党爷万没有想到，他当时只是想把自己从死亡名单中抹去而拿出证件，却为自己赚来了每月公务员一样的工资待遇。镇小学还特意请他去做报告。
　　硝烟散去的和平年代，人们怀念英雄。
　　党爷不说，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其实是逃兵，不是英雄
　　怪只怪，那天他贪杯喝得酩酊大醉，李快嘴对酩酊大醉的他说，来党爷，我敬你一杯，你是抗日英雄！党爷喷一口酒气说什么他*的英雄，我他妈就是一逃兵！
　　第二天，这成了梨花镇的最大新闻。
　　人们说，党爷是个窝囊废，可惜了国家还每月给他那么多的生活费，真不如喂了狗去。
　　可，镇子里平日少言寡语的芬寡妇却说，党爷很爷们。李快嘴拉过芬寡妇喋喋的问，你和老党是不是有一腿。芬寡妇义正言辞的对李快嘴说，你是个小人。
　　党爷很节俭，一身行头几年不变，粮自己耕，菜自己种。有好事者曾嬉笑着问党爷，你无儿无女把钱都留起来给谁？党爷呵呵地笑，这个你别问。不问归不问，可人们还是怀疑不见党爷存钱，他的钱都哪里去了？
　　后来我下乡期满，离开梨花镇时，党爷已经年近耄耋。出发前一夜镇子里的相亲们陆续来问候，却不见党爷。党爷老了，耳朵不灵，腿脚也不灵了。他很急躁，一说话，看着别人嘴动，他就急得直冒汗，青筋粗粗地凸出来。加之腿脚不灵，他每次都是小步蹒跚地从来敲我的门，每次看见他艰难而诚挚的神情，我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动。
　　想到这些，我起身准备去看看党爷。
　　拉开门，恰逢党爷，我请他进来，他坐下，说几句身体不好，你走了也不知道再要什么时候来，然后沉默，告辞，拄起拐棍，不要我扶，慢慢的移走。
　　离开的那日清早，晨曦中党爷依然靠在墙边，看着我背着行囊离开，人老了其言哀，加之我心情不好，如今想起，还有丝丝酸涩的感觉。
　　后来，李快嘴打来电话，说党爷死了，明天埋。待我驱车到达梨花镇的时候，党爷正准备下葬，那一天是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五日，李快嘴说党爷临死指着身下的地板，人们掀开地板，齐齐整整的输液玻璃瓶里装满了纸币，瓶口都用蜡封口，动荡中的党爷，不再相信银行，却相信这种古老的储存方式。
　　人们砸碎一个个玻璃瓶，清脆脆的声音像一曲别样的挽歌。
　　李快嘴说，党爷只留下四个字，捐给灾区！

牟子

房传说

　　进了梨花镇，不出几步就能看见几株沙枣树，它们像待产的蛇一样扭曲着把头伸向湛蓝的天空，粗糙龟裂的表皮夸张地曝出一副饱经沧桑的老态。在优美的梨花镇，它们绝对算得上是另类风景，就像这树下的房子一样另类。
　　不信你看，老式青砖青瓦的房子，瓦缝间长着几棵孤独的野草，房子年头太久了有些变形。那扇木门每天被推来推去，拉门的弹簧变得松弛而光亮。门上镶的玻璃早已不知所踪，剩下被风吹开的塑料呼呼啦啦的唱着不知名的歌……如果说，梨花镇的梨花是个经典，如妹的爱情是个经典；我说，这个房子在梨花胜雪的梨花镇绝对是个经典中的经典，如同这个房子的主人一样经典。
　　梨花镇方圆百里若是叫不出房子主人的名字，那他一定不是本地人。镇里无论男女老幼你随便一问，就会听到三个字??房传说。
　　房传说这辈子说的最多的怕就是‘传说’二字了。房传说是个痴迷的文学爱好者，没事的时候就整理民间故事，说话喜欢引“经”据“典”，三句半不出保证“传说……”，为此，镇上的人就送了这么个“雅号”。
　　我到梨花镇，见面最具戏剧色彩的就是他。
　　刚到梨花镇，旅途奔波，难免疲倦，安排妥当后倒床便睡。一觉醒来居然看见了一张黑瘦而多皱的脸，这个陌生的地，居然有个老男人站在我边上，实话说，吓了我不小一跳。不顾青红皂白将之扫地出门。
　　闻声赶来的镇书记责怪房传说怎么可以进一个女孩子的房间。房传说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明白，原来他听说某作家来到梨花镇，很想让他帮忙看看自己写的东西为什么总是投了稿子，都被退了回来。想知道症结在哪儿。
　　“对不起啊，G老师，我没想到会吓着你”他脸上堆起谦恭而歉意的笑。
　　原来是找和我一起来下乡的G，G在当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住在我的隔壁。想到刚才的场景，我忍不住笑出声：“你就是房传说啊”
　　在这之前我曾听说过他，说他爱文学爱到痴迷的地步，说他田里的草比庄稼长得还好，老婆看他不务正业，没啥立家处事的本事，就跟人私奔了。
　　待他知道，搞错了房间，找错了人时，憨憨的笑着说闺女，对不起啊！
　　我把房传说引荐给G，G翻看了一下他的文字，说，你写的作品，多是风物传说，故事很浪漫，情节也生动有趣，然后鼓励他让他继续写下去！其实，我也翻看了房传说的字，离发表确实还有一大截。我想G可能是怕伤害他对文学的热情，没有直说。
　　谁会想到，一个月后，房传说又敲响了我的门，他说这次不是走错，是给我送一样东西来了。说着，用枯瘦的手从脏旧的衣襟里摸出一个薄塑料膜包着的书，打开，竟然是他的文集。
　　原来他受了G的鼓励，又没地方发表，就自费打印成册集成了这本书。人，有些事是不能鼓励的，G一句言不由衷的话几近花去了这个家境贫寒的文学痴迷者一年收入。
　　离开梨花镇时，房传说请我和G到家里喝酒，那是用盆盛上来的大锅酸菜粉条，和62°的二锅头，那天房传说喝多了，不由分说要给我们讲个故事。
　　他说，传说梨花镇原是一片荒漠，不远处是戈壁，黑色的沙石像铺地而来的蚂蚁，一年四季有风，在其上像蛇或者马一样溜过，不断地扬起黄尘。就是这样一个荒凉得几百里不长草木的地方，却传闻藏着无尽的宝藏。
　　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双儿女跋山涉水深入戈壁腹地，待到走到人困粮绝的时候，却发现迷路了。丈夫安顿下妻儿只身寻找回路，寻找食物，寻找水源。只是这荒漠四处都是漫漫黄沙，丈夫拼了最后力气也没能找到水源。他绝望中将手伸进裤袋，手指触到处，竟然有几粒干枯的大枣。虽然这杯水车薪，可丈夫还是舍不得吃，返回寻找妻儿。要命的是，丈夫竟然再次迷路，无法寻到妻儿停驻的地点。劳累饥渴中丈夫倒身黄沙。
　　久等丈夫的妻子眼见儿女停止呼吸，伤痛欲绝。妻子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睁着眼睛离开人世，她的眼里有一颗没有流出的泪滴。
　　后来，妻子死处化成了一汪碧色的湖泊，据说是妻子含泪的眼睛。丈夫倒身的地方也长出几棵鲜嫩的枣树苗。后来进来的人发现，枣树和湖泊只是不到百米的距离。这片荒漠因有了湖水的涵养长出了茂密的草，后来有人来到此地，贪恋湖水想碧绿的眼睛一样澄澈，竟安家落户，给湖命名碧眸湖。
　　觉得几棵枣树干枯没有生气，又在旁侧种上了几颗梨树，给此处命名梨花镇……
　　讲完故事，房传说起身吐酒，我望过去，他头发蓬乱，身材瘦削，衣服破旧。扶着枣树的手和龟裂的枣树皮相互缠绕，破旧的衣衫与老屋逐渐浸染。
　　那天我也喝醉了，醉着说，老房，你的传说很美，真的。
　　再次到梨花镇，是我陪一个朋友去市采风途径此处，见车水马龙甚是繁华，遂停车留驻，见梨花镇后百米远的碧眸湖被开发成了娱乐游泳饮食为一体的碧眸湖度假村，有余碧眸湖在两市交界，现在竟成了一条旅游热线。
　　那天正直夏日，碧眸湖中嬉戏的男女多如北戴河海滨浴场，周围梨花镇的梨树郁郁葱葱，一个个梨子晶莹闪亮。看到这些，我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滋味。默默走到房传说的旧宅，那里已经被圈成文物，那树依旧扭曲向上，那房依旧破烂不堪，只是房前立起了一块介绍牌上写：传说梨花镇原是一片荒漠，不远处是戈壁，黑色的沙石像铺地而来的蚂蚁，一年四季有风，在其上像蛇或者马一样……
　　我在心里默默对天堂的房传说说：老房，你这树和你这房是梨花镇的经典，你是经典中的经典。

倚槐卧雪

横插一脚，
看你能占几楼：）   

倚槐卧雪

好久不见，
问好牟子：）

牟子

引用第3楼倚槐卧雪于2009-08-27 22:12发表的  :
横插一脚，
看你能占几楼：）   

某人太不厚道了

曼子

三段旧事，以传统的语言习惯，却记载了梨花镇有代表性的民风民情，会不断地刷新眼睛。
第一个故事如妹的写法与结局，有出彩之处。
推荐~~

晓寒

如妹前半部份描写让人遐想，党爷最后让人肃然起敬。第三节未看，楼主文字不赖。

倚槐卧雪

牟子把个如妹写得咋能不心动哈：）   

倚槐卧雪

引用第6楼曼子于2009-08-28 17:48发表的 :
三段旧事，以传统的语言习惯，却记载了梨花镇有代表性的民风民情，会不断地刷新眼睛。
第一个故事如妹的写法与结局，有出彩之处。
推荐~~

也不说推啥，我是刚看完如妹一章，就助推阅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