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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场,我记忆的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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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6 14:3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林场,我记忆的沟回

壹、
        几十户人家就那么稀稀拉拉地戳在一个不大的山窝窝里,远处的山梁里湍出汩汩的泉水,在山根的旁边分了岔儿,于是三条小河在人家的周围静静地流淌着。山里人形象地叫它鸡爪河。

       建国初期,一个闯关东的泥腿子在这里落了脚。两年后他又回到关里的老家,用两袋子高粱骗来一个良家姑娘,之后,把她死死地囚在了这遥远的鸡爪河畔,从此她再也没有离开这里。一个寒冷的冬日里,一阵痛苦的分娩之后,那苦命的女人竟成了我的母亲,那个泥腿子自然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在老家是放羊的,来到林区就扔掉了羊鞭子,操起弯把子锯,当起了伐木工人。他喜欢周遭的沟沟坎坎,从我记事起,就常听他说起往事:这山林多养人呀,不像老家那吊日的地场,尽他妈的疙瘩子儿(石头),兔子都不拉屎。每每这时,母亲总是撅着嘴说:还是老家好,我不喜欢这人少黑瞎子多的破地方。父亲急了:“好,好,哪天你就回去吧,俺给你拿路费,回去不饿死你才怪呢。”接着他又开始说起他小时的遭遇。

        父亲小时生活在辽西,家里特穷,父亲七岁就开始为富人家放羊。冬末春初,山上刚刚泛青,父亲饥饿难忍,就和羊一样吃野菜。羊是识毒草的,可他没那本事。一次,他误吃了毒草,昏死过去。当被人背回家里时已快不行了,幸亏村里的老中医将父亲救活。几天后父亲的头发全部脱落,从此再不长头发,成了秃子。讲到激动处,母亲已潸然泪下。我们哥儿几个自然就成了秃子的儿子。邻居家的孩子欺负我,蹦着高喊夏秃子,我哭着跑回家,大哥气不过,出去打了那孩子,可父亲回来时还是给了我俩几耳光。

        一天,父亲精心地制作了两杆鞭子,交给了我和弟弟。那不是羊鞭子,是猪鞭子,他要把我俩和家里的一头猪放逐到后面的山坡上去。后来我想:父亲来到这偏远的鸡爪河林场,也许是看好了后山那一坡草地。于父亲,在那全国人民都无奈的岁月,最重要的事情是吃饭问题,如果到年底能杀口猪,那简直就是梦。

        我接过了鞭子,成了童年的父亲。不过我放的不是别人家的羊,而是自己家的猪,我和弟弟在后山坡上放牧着父亲那荡漾的梦。那年,我七岁。

    从此那山坡就不再孤独,从此就溢满了我和弟弟的笑声。一场春雨过后,凋敝的植被开始复苏,山坡上弥望的是嫩嫩的绿色。我和弟弟在放猪的闲暇,就趿拉着哥哥穿过的农田鞋,在山坡挖着山野菜,预备晚上回家沾酱吃。有时正挖得起劲,就能看见一个蚂蚱正在眼前的草尖儿上悠闲地荡着秋千,我手疾眼快,将它逮住。不一会儿的工夫我和弟弟就逮住几十只蚂蚱,我俩用铁丝将它们串上,放在火堆上烘烤,片刻的工夫就香气四溢,顿时吃出我俩一脸的快乐。有时我和弟弟为了几枚山雀蛋,要与狡猾的蛇斗上好一会儿,等我们用鞭子把蛇赶走,才把山雀蛋小心翼翼地藏好,拿回家里,盼着父亲的几句夸奖。要知道,在那经济紧张的年月,能吃上一盘炒雀蛋,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我们躺在葱茏的草地上,静静地倾听耳边嫩草的低语,听着鸟儿在树上的歌唱。我们躺在贫瘠的岁月里,从朴素而又清贫的过活中精心地挤压出点点的快乐。那原始的快乐静静地、一圈一圈地镌刻在我的记忆里,直到现在,那快乐都不至于腐烂或风干。那块我心灵的绿地,永远都那么葱茏。

贰、

    林场不大,却是我永远迈不出去的圈儿。

    林场确实很小,很破落。惟一一条高低不平的街道,却泥泞不堪,每家每户都是清一色的“木刻楞”房子,但它是那个时代北方林区特有的风貌。房子虽然大多都有些破旧,可每家的院子都收拾得很利落。人们在自家的院子里都栅出个不大的菜园子,每年的春天,园子的青菜长势葱茏,铺满了生机。

    我家的房子就戳在林场的西头,通热的火炕,低矮的屋棚,破旧的炕桌和跳动的油灯,就是我家那时生动的写照,它是我生命和记忆的发源地。在那矮趴趴的房子里,我学会走路,学会了做人,父母用大半生的时间,凭着简朴的语言及举动传授给我们几个孩子最起码的良知。如今,我每次回林场看望母亲,透过这老房子,还能体悟到父母的鼓舞与弘润。

    夏天的傍晚,大人们在房前的大榆树下纳凉聊天,我们小孩子在一边儿打闹、嬉戏。弹玻璃球,扇烟盒是我们的主打游戏。玩腻了,十多个伙伴便纠集起来,玩起冲锋仗。林场的木棍俯拾即是,随便找一根就是冲锋枪,于是小小的林场又喧闹一片,到处都充斥着我们的撕杀声,撕杀声中结茧出我们童年廉价的快乐。天穹六合,大人们进屋睡觉,我们也尾随着他们回家,躺在被窝里,听着四周的蛙鸣。那铺天盖地的蛙鸣彻底统治着林场,夜里,我们枕着蛙鸣入眠。

    到了冬天,大雪把林场覆盖得严严实实,每家的房子只能露出两个窗户,远远望去,像小孩儿眨着调皮的眼睛。窗外寒冷刺骨,屋里却暖意融融,我家的火炕上常常坐着东邻西院的婶子大娘们。“猫冬”的女人无事可做,就来我家听奶奶讲那些早年老家的传说。奶奶叼着烟袋,盘腿坐在炕头儿上,慢条斯理地讲着早已老掉牙的传说。婶子大娘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大家听累了,开朗的赵三婶就掀开我家的菜窖盖儿,下去取些土豆放在厨房的炉盖上,烤起土豆来。

    赵三婶住我家隔壁,她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她的心里永远都藏不住故事,有话不说出来,就会憋死,人们背地里都叫她“大咋呼”。一次她在门口截住了我父亲:“他大伯,你站住,”父亲不知发生什么事。她又说:“怎么搞的,快把你的鸡架门关上。”说完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弄得父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父亲回头看了看我家的鸡架,心想,谁家大白天还关鸡架门呀?猛然低头一看,嗨,原来自己忘了把裤子前开门扣上。父亲望了望她,摇了摇头,唉,这个“大咋呼”呀。

    不大工夫,三婶已把土豆烤得焦黄,大家拍打着手里的土豆,吃得她们满脸黢黑。婶子大娘们相视而笑,奶奶更是乐不可支,脸上堆成一朵灿烂的菊花。

        林场人口少,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林场开大会或看电影,林场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场部的院子里,有说有笑,热闹极了。有一次看电影,大家正看得起劲,不知谁在人群里放了一串响屁,“大咋呼”“噌”地站起来,骂到:“孙磕巴,你少在那儿放完屁装孙子。”

       孙磕巴急了:“你……你……才…放屁呢,你……看到……看我放……放屁了?”

        大咋呼言之凿凿地说到:“我刚才来时看到你边走边吃炒黄豆呢?吃过炒黄豆放出的屁就又臭又响。”孙磕巴气的直跺脚,憋的脸通红,掉腚走出了人群,回家去了。

       日子虽然是拮据的,可林场的人们过得却有滋有味。多年以后我混进城里工作,记忆的沟回里储满了树木、小河和那带有柴禾香的炊烟。平日总是觉得自己与城里有一种隔阂之感,躺在宽敞的楼房里,蓦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住惯了低矮的平房,仰视惯了蓝天和白云,如今站在自家高高的阳台上,竟患上了恐高症,白天我不敢俯视城里人那匆匆的行色,夜晚我不敢俯视街上冷艳的霓虹。我的思绪又飞回了山里,回到了那个叫鸡爪河的林场,那儿是我一生都走不出的母腹。在我的灵魂深处,有一条切不断的脐带,一生一世都和那青山绿水纠缠在一起。

叁、

       林场的东山梁上还有一个林场,那是个由坟茔组成的林场,坟茔里躺着的大多是林场故去的老人。他们活着的时候在深山老林里战天斗地,死了以后都被抬到这东山梁上。

       东山梁并不远,距林场只有几百米,站在林场的场部就能看到山梁上的坟地。小时候那片坟地于我可谓神秘和恐怖。一次我和哥哥去那儿采猪食菜,采着采着就摸不清了方向,我大声地喊着哥哥,可喊破了嗓子,也听不到一点回声。我在坟地中胡乱地撞着,头皮发麻,汗毛倒立,衣服被树枝刮破,小腿也被划得鲜血淋漓,当我找到哥哥时,已吓得嘴唇发紫。我对坟地的恐惧大概就是从那次开始的,听说谁家死了人,我夜里都不敢出去撒尿,早上起来把肚子憋得生疼。如果有人说东山梁长着硕大的人参,我也不会去挖的。

       如今我对那里已不再恐惧,反而有些亲切,因为在那山梁上躺着我的一位亲人,那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和林场其他老人一样,从泥腿子到伐木工人,他们饱受风雪的肆虐,在大山里劳作,二十年前的一天,父亲早晨没有起来吃饭,没有去上班,他在我家的火炕上酣酣地睡着,打着呼噜。

        母亲懵了:“他爸平常不这样呀,他爸,他爸。”妈妈惊慌地喊着。当医生来时,说得的是脑溢血。

        父亲在炕上整整睡了两天,脸庞渐渐苍白,失去了血色,父亲带着火炕的余温走向另一个阴冷世界。我们没有哭,傻傻地看着大人们把父亲抬到外面冰凉的木板上,直至看到人们用棺材把父亲抬到东山梁上的一个坑里埋上。

       父亲的死就像搬了一次家,从这个林场,搬到了东边的林场而已,因为那山梁上还躺着许多父亲的伙计们,无非他们早去一步而已。两个林场虽一个阳间一个阴世,但它们离的却那样近,他们有着分不开,扯不断的血缘。人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山梁上仙人们注视之下。

        那一年,我离开林场去城里工作,在和东邻西院的长辈们告别的同时,我和母亲一起去东山梁看望我的父亲。上完香,摆完供,告诉他我要去城里工作。临走时,我给父亲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念:老爸,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做人,来报答您的养育之恩。

        我和母亲走出好远,冷不丁回头望了一眼,父亲穿着他那件在世时穿的破褂子,站在高高的山梁上,正严肃地望着我,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每年的清明,我都要回林场给父亲扫墓。走在朦胧的山梁上,雾气氤氲,不知是人间还是隔世,根本找不到“欲断魂”的感觉,就像离家久了,回来看看一样。山梁小路的两边竖着一块块木碑或石碑,就像人家的门牌号,那上面刻着死者的生卒年月。看到墓碑,眼前就会浮现出死者生前的音容笑貌。
如今林场人家的生活已大有改观,也不知这些老人们的生活怎么样。我听说,阴阳两界时间相反,老人们一定还没起床,还是不打扰他们,让他们睡吧。

肆、

       林场有一条通向外面的土路,那条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向城里。

       早些年,那条路总是泥泞而狭长,细得像根纠缠在山野里的鸡肠子,很少见到林场的人们进城的身影,他们整天在山上抚育、栽树,没有万不得已的事,谁愿意走上几十里路,去看城里人的白眼呢?山里人尽管卑微、土气,但他们倔强、豪爽,他们宁愿在闭塞的大山里清苦地过上一辈子,也不愿靠近城里一步。

       父辈们不愿进城,可我们小孩一听说进城后脑勺都会乐开了花,我们巴不得哪天跟母亲到城里逛上一遭,美美地吃碗炸酱面,回来的路上,母亲还能给我买根三分钱的冰棍呢。

        在我记忆的底版中,城里的照相馆是我最愿意驻足的地方。我翘着脚站在别人后面,观看那宽大橱窗内城里人的相片,期盼有一天父母也能领着我们来这里照张全家福。可每每这时,旁边的人就会不用正眼地丢给我一脸的轻蔑:哼,就凭你个土包子,还想到这里照相?我悻悻地离开,尾随着母亲开始家转。我暗暗发誓:将来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终于有一天,林场来了一伙人,他们在土路上指手划脚,听说镇上要修那条土路。第二年秋天,一条平整、宽敞的水泥路终于竣工。那水泥路像根结实的绳子,死死地系住我们的林场。生硬地往东边的城里扯,恨不能把林场的人们一股脑地扯进城里去。

       年轻人的心潮湿了、骚动了,原本“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的山里人,已经不情愿在父辈们用体温捂热的山沟里窝囊一辈子,他们对林场的眷恋一下子消失殆尽,终于丢下手中的弯把子锯闯进了城里。

       小林在城里做起了木匠,柱子进了施工队,二狗子脑子活泛,也和城里人一样开起了公司,挣起了大钱。二丫也赶了把时髦,抓住她青春的最后一小绺儿,去城里的酒店做起了招待员,一夜之间也变成了城里人,走起路来飘飘然。

        林场一夜之间萧条了许多。

        城里人自然有城里人的游戏规则,有些东西不是山里人一下子就能学得来的。长期生活在林场,他们只有“井”的体验,只是晓得来到城里就会增添气度、赚大钱,做起事来忘乎所以,对“天”的理解还颇为肤浅,到头来只能被城里所湮没,从而制造了一出出山里人苦涩的幽默。

       未过多久,柱子因要工钱,被包工头子打个半死,二狗子因倒卖发票而进了监狱,二丫也因怀上了孩子,被酒店解雇,回到了林场。

        那一年,水泥路刚刚完工,憨大的我踩着那条还未干透的水泥路,带着一身土坷垃味儿进了城,迈进了明亮的机关大楼,从此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城里人。当我走出林场,沿着那条水泥路迈向城里时,曾想做一次彻底的洗脑,来个脱胎换骨,哪知到了城里,排出的粪便里都还有一股土坷垃味,说起话来笨嘴拙腮,做起事来缩头缩脑。我终于像瘪了的气球,泄气了。

        从那时起我就意识到:一个林场的穷孩子无论如何也不会长出城里人的骨头。我索性不去管它,让山坡上的树木在我的心里疯长,让门前的小河在我的心里流淌,让那林场的炊烟在我的灵魂里飘荡。

        我总是在想,我为什么要竭力抹掉山里人的痕迹呢,恰恰相反,我应感念林场,在那清苦的岁月里,是林场把我拉扯成一个虽算不上清流善类,但还略懂良知的北方汉子。我不只一次的告诉自己:我是大山的儿子,那个山窝窝里的林场,永远是我记忆的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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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6 14:34:4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文字较多,是应一个刊物赶写的,放在这里,请大家多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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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20:06:56 | 显示全部楼层
记忆的沟回,把读者带到了那个大山下窝窝里的过往,流美文字跳跃着烂漫,自然文意梳理着情怀,描摹几十年,收获着不大不小的幸福,这样的幸福简单、随和------
拜读此文,架构稳固,填充血肉有情有声,抓住读者眼球及心灵,那片难得的净土,留给大家的不仅仅是回忆,这样的沟回,我敬佩,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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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7 20:10:01 | 显示全部楼层
“沾酱”?蘸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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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8 09:44:38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老师的文章里,读到的是一份乡情,一份满溢的童年美好记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郁郁葱葱的林子里长大的孩子,骨子里就生出了蓬勃!无论未来枝桠多繁茂,扎根在沃土里的,仍是记忆深处的山魂!
推赏学习老师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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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8 10:09:2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不仅是一个人的经历,应是一部分人的经历;这也不是一个人的回忆,而是一代人的回忆。欣赏学习老翁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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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9 12:41:35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今年真忙,忙里偷闲也要来拜读一下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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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9 19:37:24 | 显示全部楼层
每每看老翁的文章我都会被吸引着一路看下去,且不说这文章的好坏,单单地读几个字就让人放不下,真是少有啊,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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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12 07:36:23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3楼(龙江书童) 的帖子

“沾酱”?蘸酱。

犀利的目光,谢谢指点。握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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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12 07:41:10 | 显示全部楼层

回 4楼(清茶) 的帖子

问好清茶,多日不见,问候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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