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从自己的心结说起。
走出地铁口，北京站就在眼前，我点起一支烟。刚把压在我身上三年的书稿交给了出版社，背包里是一上午闲逛给孩子买到的礼物，此时的我，轻松写意。
一对男女在进站口前截住了我，第一句就问：“大哥，你是要去通辽市吗？”我愣了一下，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回答？这趟车的终点站就是通辽市，可是素昧平生的我们有必要交流这些吗？我不答反问：“怎么了？”
女子说：“你看，我有台打印机，通辽那边的家人急着用，这么晚了邮局也关门了，能不能麻烦你给捎回去。”并且打开手里提的袋子让我看。我看都没看，直接决定了“不行”。不过没好意思生硬拒绝，我说：“哦，我还有几个朋友一起走，没定好是不是在通辽下车呢，你们先找找别人帮忙，一会再说吧。”
女子有些不甘心，拦在进站口前，拿出身份证来给我看。我笑了笑，转身又走向地铁站。
又点起一支烟。远远地看着那一对男女。没见他们太着急的样子，偶尔对路过的人问上几句，手里的袋子还是没送出去。
眼看要检票了，我重新走向进站口。那女子又拉开袋子迎了上来：“大哥，帮个忙吧，我们是真的。”我低头看了看袋子，一台不算新的打印机和一个墨盒。我真的还没有思考好，嘴里却只能顺着说：“通辽那边谁接站？”
女子看到了希望，赶紧说：“大哥，你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我告诉那边的人找你。”随后又补充一句：“需要什么费用他会付的！”我心里却又提防起来，为什么要我的手机号码？我说：“你用你的手机打给我吧，然后让通辽那边接站的也和我联系。”
互留了手机号码，一对男女只说了一句“谢谢大哥了！”然后就消失在地铁口。我提着他们托付的袋子，原本清澈的心情弄得乱七八糟。
进站要三品检查，我突然担心起来。怕那监控器突然滴滴作响，找出什么违禁物品来。一直进了候车大厅，坐在座位上，我又忍不住打开袋子，将打印机拿出来细细端详，敲敲，摇摇，连墨盒都打开看了看，弄了一手残墨。
这不庸人自扰吗？自嘲了一下，我还是觉得这对男女走得太轻松，太着急，难免让我心生疑虑。要是千叮咛万嘱咐，甚至防范我侵吞物品，也许彼此更可信些。
我的卧铺车厢6个人满满的，对面是个中年女子，上车后就面向里开始睡觉。上铺的两个学生模样的也早早爬上去，只有中铺的一对母女坐在过道的小侧椅上吃方便面。我坐在下铺一角看书，没有人来搭座。火车自顾自跑着，大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聊天是大约三小时后开始的，中铺的母女要休息了，母亲看起来五十多岁，爬上去挺费劲，我说：“要是不方便就在下铺吧，我在哪里都一样。”她们看了我一下，母亲还是在女儿的帮助下爬了上去，喘着气说：“行了，都上来了，不折腾了。”几分钟后，上铺的小姑娘爬下来，脚还悬空呢，就问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下吗？”我笑了：“客气什么，随便坐呀。”小姑娘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和我聊了几句。她是个大学生，这次是回家看腿疾的。腿不方便？我告诉她，从卫生间回来别往上爬了，就在下铺吧，我上去。
对面的大姐转过身坐起来了，中铺的母亲探下头，大家彼此开始询问“要去哪里呀？”“你是做什么的”之类一上车就该有的寒暄。车行三小时后，氛围终究有些变化了。
闲聊中我提起了这个牵绕我许久的打印机，引来对面大姐的关注。她说：“不认识？你咋能答应呢？”我说，我没想答应，是没想出不答应的理由而已。大姐认真想了一会，说，你应该给那女子发个信息，让她详细说说都要转交什么，要不万一人家要讹你你都说不清楚。
我一想有道理。过了一会，那女子的信息回来了：“好的，托大哥代交打印机一台，墨盒一个。”
大姐还是有点不放心，告诉我下次有这样的事，当着人家面儿先试试打印机，万一是坏的，你说算谁弄坏的吧。
我郁闷至极，在上铺半天都没睡着。
清晨，回到了通辽市，站台上果然有人接，几句话一说，确认无误，打印机终于托送到了。此后，我与旅途中任何人再无联系。
如果当时我没有答应捎这件东西，我会自责很久。可是东西捎到了，我依然不快乐。因为我一直做不到“不疑”。这样做了件好事，就觉得和不做好事的人有了差别，那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二
以诚实守信为荣。在这个时代的呼唤声中，如果有越来越多的人不讲诚信，那是可悲；可是如果有越来越多本来想讲诚信的人，开始有了犹疑，却是可怕。
新学期开学了。我带着我的学生们开始弄一个“诚信柜台”。在校园摆放一个小柜台，放上圆珠笔、矿泉水等学生常用等物品，明码标价，无人看守，钱箱放在明面儿，自己交款，自己找零。旁边还放个赊账本，谁要是当时没钱就先拿东西走，登记一下就可以。
钱张罗够了，柜台和货物买回来了，账本写好了，可这个活动迟迟没能开展起来。许多人劝我，这个事情挺冒险的。万一有人拿了东西不给钱呢？万一有人交了一元钱自己找回十元钱呢？万一有人直接拿钱走呢？大家的结论都是一致的，事情是好事，动机也不错，但是我们身边的环境还不允许。
万一，万一。面对诚信的犹疑纷至沓来。还有领导直接表示，如果你们的诚信柜台效果好，还没什么。如果真丢了钱，那可是让这个学校丢了脸面。
这一次我不想再犹豫。“诚信柜台”还是摆了出去，就在校门附近，让每天过往的成千上万学生一起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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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周的经营结果令人满意，每天百元左右的营业额，都能足额收回，有时还多收几元钱，可能是有人懒得找零，或者当成爱心捐赠了。第二周的第一天，负责晚上结账的同学打电话给我：“老师，钱箱丢了！”他说，他们在附近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清点账目，今日亏损一百多元。
我召集这个柜台小组的学生们开会，看到大家或是气愤，或是沮丧。其实钱丢了，也不算意外，营业前已经考虑过亏损的可能。不过，钱箱子是大家用矿泉水箱子改装的，也被人拿走了，不得不让大家考虑是不是有人故意破坏。大家七嘴八舌，开始怀疑一切，过往学生、环卫工人、人力车司机、校园附近小商店的店主猜想了一大圈儿。我只是告诉大家两件事：第一，明天柜台还要摆出去；第二，没有证据不用瞎疑心。
其实这一天不是“血本无归”。我们最后收到了9元钱。是在柜台下货物箱子里发现的。应该是当钱箱被人拿走之后，还有同学买东西，找不到钱箱，就塞到了货物箱里。这9元钱让我的学生们重新有了些激情和信心。
第二天晚上结账，少了70多元；第三天，少了50多元。诚信柜台小组的学生们又一次愤怒了。没有监控录像，他们就自发排班，在柜台不远处值守。过往的同学依然三三两两来柜台前观看，只是在值班的学生看来，人人都有点可疑了。
我劝说同学们不要再值守了，这不是我们的本意。如果真的是“形势逼人”，负责收账的同学频繁些来清点余款，将大部分先收走，留些供人找零的小票儿就是。每日的一些亏损，我们料得到，也赔得起。我们只是想多喊几声“诚信”，多让大家看到柜台上的宣传语——道德有光，诚信无价。这个柜台本不是经营，只是一个宣传。
许多人会说：“怎样？被我说中了吧？钱丢了不是？”我从没奢望这一个活动足以让一些不诚信的人迷途知返，我是要让更多还相信诚信的人得到温暖和鼓励。“万一”的确发生了，可是除了这个“一”，“万”里还有九千九百九。柜台还在一天，路过的人就会感觉到被信任的温度。如果柜台真的因此不开了，拿钱的人未必会后悔以往，但一定会有许多人会对“素质”和“世道”齿寒心冷。
对于诚信的犹疑，会成为多少人共有的心结？
商鞅变法时的秦国，战火纷繁导致人心惶惶。商鞅来了一招“立木取信”。在都城南门外立一根三丈长的木头，并当众许诺：谁能把这根木头搬到北门，赏金十两。围观的人不相信如此轻而易举的事能得到如此高的赏赐，结果没人肯出手一试。于是，商鞅将赏金提高到五十金。终于有人站起将木头扛到了北门，商鞅立即颁赏。接下来的商鞅变法很快在秦国推广开了，秦国渐渐强盛，最终统一四海。商君此举，不是要教老百姓诚信，而是在劝老百姓“不疑”。
在古今共有的精神家园中，总有一些品质是“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品质拥有能够穿透历史的力量，依然可以穿透世俗的尘嚣。因为它们是人们心中最质朴的道德向往和精神理想，古今不疑。
三
我偷偷问过我6岁的女儿，人家让我捎打印机，我该怎么办？女儿说：“你东西要不多，就帮人家呗。”我说：“可是我不认识她们啊。”女儿撇撇嘴，说：“雷锋认识谁啊？”
我问她，“诚信柜台”摆在那里，她会怎么做？女儿说：“那我就给钱呗。”我问：“没有人看着的，你可以拿了东西走。”女儿说：“这是考诚信的，我才不要考试不及格。”我继续往“坏道儿”上领她：“你可以扔里一元钱，拿走十元钱。”女儿瞪了我一眼，告诉我：“我就不是那样的人！”
女儿去玩玩具了，我有些释然。成人世界中所谓复杂的心结，就是有了太多的心机。
“曾子宰猪教子”的故事一直作为诚信的道德样本，说曾参的妻子去集市，孩子哭闹着要跟去，曾参的妻子哄孩子说：“你乖乖在家，回来杀猪给你吃肉。”等曾参的妻子回到家，发现曾参真的把家里的猪杀了，她埋怨丈夫怎么把哄孩子的话当真，曾参说：“在小孩面前是不能撒谎的。如果我们现在说一些欺骗他的话，等于是教他今后去欺骗别人。虽然做母亲的一时能哄得过孩子，但是过后他知道受了骗，就不会再相信妈妈的话。”曾子的妻子心悦诚服地给儿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曾子的言传身教教育了谁？我倒觉得不是“宰猪教子”，小孩子本来就是相信的，曾子只是维护了这个相信。对于小孩子来说，没有什么变化，吃香喷喷的猪肉时哪里想得到大人们还有这一番波澜起伏。受教育的实际是曾参的妻子，请她不要告诉孩子更多的“机心”。
《列子•黄帝》中也有个故事：海边住着父子俩，孩子喜欢鸥鸟，每天都和鸥鸟一起玩，鸥鸟也不怕他。父亲听说这个事，告诉孩子明天抓几只回来，孩子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孩子发现鸥鸟都在天上盘旋，谁也不肯落到他身边了。
人能忘机，鸟即不疑；人机一动，鸟即远离。
姑且不论是否鸟类真有如此通玄的“辨神”能力，可是飞鸟避人，也是古今依然。因为鸟儿在无法分辨好人坏人的前提下，固守着“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金科玉律。
这是鸟的世界观，可是被许多人仿照。他们也不敢不这样去教育孩子。如果孩子连“机心”都不懂，怎么混社会，要吃多少亏？“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他们告诉孩子们为什么要“路不拾遗”，是因为担心“便宜”后面有骗局。
可是良农不因水旱不耕。撒下一粒种子，总相信会有万粒归仓。即使有天变，有霉变，有祸变。他们相信更多的种子在茁壮成长，这使中国的农耕文明一写就是五千年。
就算吃了亏，可以长了智慧，却不要伤了信心。
因为我们心中有温暖的东西一直存在着。
我们，笃信不疑。
2012.3.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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