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每天都睡得很晚，睡得很晚，又起得很早，他们说我是无论多晚睡都能起得早星人。就是这样，生活里一下凭空多出好多早晨来，薄云天，晨光里的一切都是灰亮的，猫在屋檐上走，我和他们在屋檐下走。我们一直走，走过早晨抢购韩包子的队伍，走过喷着香水的办公室小姐，走过宾士奔驰兰博基尼，走过带着黑眼圈的高中生，不说一句话，抽着烟一直走，一直走到河堤上去。
这条河的名字出现在某一部电影里，据说现在这条河里有鱼，还有水草，但我和他们都没有见过，大概是因为当这条河不再是一条臭河滨之后，我对它的记忆就变得像愈发清澈的河水一般稀薄，也像是我正在看你的眼神，不粘稠，也没有沉淀。你就站在那里，双脚浸在泛绿的河水里，你穿着灰褐色的工装裤，裤子两边的包都是湿的，而且湿的面积还在渐渐扩大，我和他们站在河堤上，冲着你吹口哨，你从河里拔出腿来，转过身眯缝着眼睛看我，然后走过来，从裤兜里掏出袋装的冰冻牛奶来，用牙齿撕开一个小角，捏着袋子往我嘴里灌，冰凉的牛奶以猝不及防的速度坠落到我的身体里，夹杂一种难以名状的塑料味，之后又变成微微的甜味，我把牛奶从你手中抢过来，在你逮住我之前一口气将它喝光，之后是尖叫，鼓掌，以及仿佛永无尽头的缠绵的口哨。
他们告诉我，你将永远都比我早抵达河堤，这是个暗号？还是一种挑衅。他们又说你是一棵树，所以每天都要站在河里，如果我把你留在我身边，你就会沉睡不醒直至干枯。这是我关于这条河的另一段记忆的开始，那时候我一个朋友刚刚开始恋爱，放学后她不再与我在一起，而是和男孩子一起在河边约会，那时候这条河已经开始治理，夏天的时候，不再是随随便便走在路上，就能够闻到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河水气味，河水的颜色也不再是柏油般的墨黑，从那时起，我便独自坐在河堤上，从放学之后到天黑回家。我看我的朋友和她男朋友一起抽烟打牌相互亲吻，看河堤旁边的建筑工烧水热饭炒菜，看发情的土狗相互追逐，看老太太颠簸着去捡一个滚到柳树根的土豆，然后努力地不去看依然站在河水中的你。
令我感到可惜的是，凌晨五点的时候我去河堤，你比我早到那里，凌晨四点的时候我喘着气跑到河堤，你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有一回我喝醉了酒，我吵吵闹闹地让他们把我搬到河堤上去，那时刚过午夜，我在半昏迷状态下看见你朝河水中走去，你就像这潮湿闷热的天气，而我在你面前永远没有深呼吸的权利。那一次之后，我恍惚地觉得你是一棵真正的树，那些在河堤上的场景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我醒来的时候靠在他们的肩膀上，抬头看见夜空里的飞机，巨大的白色的肚子从我头顶掠过，你站在我的身边，手里拎着一袋冰冻的牛奶，然后把它压在我的额头上，我惶恐地颤抖着，贪恋的感觉在这时候浮现出来，提醒我这并不是一个彻底陌生的段落。然而我似乎从未为梳理考证这些模糊的记忆努力过，我仍旧是个任凭自己感官安排的人。
我们被彼此的疏离感吸引，那些疏离感构成了我们对彼此生活的想象，现在想起来，我们或许从一开始就犯了个错误。关于这次醉酒，我和他们多次回忆起，这是他们之间一个最持久的话题，更多的时候，我不想和你说话，不是不喜欢和你说话，只是怕说了就没有了，于是我们就这么沉默地互相对看，我脱掉鞋子，把裙子撩起来，光着两条腿坐在河堤上晃悠，你站在河水里，微微侧着脸，眯着眼睛看我，有一回我忽然跑到你的身边，从你的裤兜里拿出冰冻的牛奶来，咕咚咚地喝，喝完一袋再喝另外一袋，最终呕吐起来，你看着牛奶混合着我的呕吐物融化在河水里，也和我一起呕吐起来。之后你擦干净我的脸，对我说，你的脸上有神的光芒，我说，那不是，我的脸油。
那是一段雾蒙蒙的时间，在我和他们依旧安然无恙的今天，我不太喜欢写自己，或者说不太习惯提起你，我不清楚什么是自己，在你面前，我是黑压压的一片，或者是雾蒙蒙的一团，但这个画面中的另一种颜色是无法回忆的，这些颜色一直累积成今天的我，那个被称作“我”的人，只记得灰褐色的你。如果你是真正的一棵树，记忆里的颜色应该是绿色的，可我始终无法抬头仰视你，我做的事情很简单，我要把你移向雾蒙蒙的灰褐色的海面，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我牵着你的手，把你领到河堤上的大石头上，坐下来，把耳机挂在你的头上，我们听摇篮曲，你的眼神干净清澈，总让我想到婴儿，他们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玩滑板，轮子和地面的摩擦声嗤嗤作响，可你的世界是那么宁静，像一堵插不进针的墙。雾在渐渐散去，我想起那些送可乐给我的男孩子，那些在电话的那端喘着气读诗给我的男人，那些仅仅因为我自己表露自己而喜欢我的人，他们都像雾一样淡去，只剩下你，我开始录音给你，在每一个清晨和你一起站在水里让你用耳机听，我告诉你我的绝望，我告诉你这个世界是多么破败，萧条，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多么破败，萧条，但那些已经凝结成我的东西依旧是真实的，我因为它们而站立在这里，它们与这个世界上其他东西都不一样。你认真地听，然后拿出牛奶给我，你冰凉的手指握紧我冰凉的手指，我和你在一起，在同一个世界里，滑板少年和短裙少女依旧欢快地抽烟喝啤酒吃跳跳糖，他们是绚烂的彩虹气泡，轻飘飘地没有牵绊，而我们的世界有一种重量，一种在行进中渐渐增加的重量。就像是一艘船沉在海面下的部分。
黄昏，黄昏，关于你的声音，我好像又失去了另外一半记忆，但我肯定那不是明色调，但也不代表黑暗，抑郁和自闭，你的声音是松散的一种气氛，我闭上眼睛仔细想了一会儿，是了，是冰冻牛奶氤氲在河边柳树林里的水雾。他们在背后拍我的头，抓起我的手塞给我一把跳跳糖，他们对我说，你得做个决定。
“那个，我说，明天在河堤等我吧，我们一起去玩滑板。”我低着头，双手不自然地张开着，放在身体两侧，像是一只要起飞的鸬鹚。“好，我在河堤等你。”你微微地一笑，闭了一下眼睛。
在那个松散得如同冰冻牛奶一般的声音里，我度过了雾蒙蒙的一天，我和我所有的朋友通报这件事情，逐一和他们见面，聊天，接受建议，喝酒，吃跳跳糖。我和你的第一次交谈让我相信你是个奇迹，而滑板与见面，那是一种尚未成型，或者说尚未出生的东西，而我在时间越来越临近之际竟然希望它永不成型，这样我和你便与这世界上其他所有的相遇都不一样。你到底是怎样的人呢？或者说是怎样的树呢？你把世界变得像海平面一样可以让我远眺。我望向远处，屋顶上来回跳跃的猫，韩包子连锁店门前的长队，下班的办公白领，带着黑眼圈骑着自行车的高中生，偏偏不望向不徐不慢走向我的你。
我并不孤独，似乎有个喷泉在我心里散开，散开，我在全心全意地等待，因为我知道自己等待的是什么，或者说大概是什么，这种感觉像是一艘船向另一艘船打出旗语一样。我期待着和其他短裙少女一样，恋爱，初吻，我将和你呆在一起，不愿回家，我们坐在河岸边到深夜，听摇滚，喝冰冻牛奶，被蚊子咬，这些如织的思绪经过我的身体，在我的血管里发了疯地翻滚，沸腾。这时我的脚开始不受控制地朝河堤下走去，我看着自己的脚慢慢浸入河水，双手开始变得僵硬，紧贴在大腿上，就这么待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一股清凉的液体从我的脚底开始上升，我看见他在四处张望，我的滑板遗落在河堤上，他们都经过你的身边，可是没有一个人来找我，我大声地喊，却只听见树叶摇晃的声音。我的身体完全僵直了，可我的心一直在原处，在我的胸腔里跳动，并没有变凉，也没有变僵，我只希望你从雾中走出来，向我点头致意。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你走了，背影有点垂头丧气，裤兜鼓鼓的，冰冻的袋装牛奶依旧躺在那里。
此后我没有机会和你说更多的话，你周围的人渐渐开始变得多起来了，连去河堤也有很多短裙少女约你一起了，她们赤裸着雪白的双脚和你站在一起，站在浑浊的河水里，喂你吃跳跳糖。终于，你把耳机还给了我：
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你为什么没有来？
我反复地听着这句问话，之后我去买了其实我一喝就吐的冰冻牛奶，继而因为喝酒住进了医院，我错过了一个已经开好了的酒店房间，以及一个准备要和我一起住进去的大人。我为了你在离河不远的街道中间大声哭泣，我记得所有的事情，记得我是如何期待和你一起玩滑板，记得我是如何变成僵硬不能移动的自己，记得那些冰凉的液体是怎样顺着我的脚趾流向我每一个细胞，记得我是怎样变成了今天的自己。
“我就在你的身旁，我变成一棵树了。”我让他们把耳机还给你，他们抱着耳机，在滑板上悠悠然地翻滚，之后重重地落下，把耳机塞到你的手里。你摔烂了我的耳机，没有说话。之后我并不在乎你了，我记忆力不好，所以我以这个理由来原谅了自己，对我来说你仅仅是个回忆，我开始酗酒，之后我不再需要冰冻的牛奶来帮我催吐，而现在那个告诉我你是一棵树的男孩子稳定地恋爱着，上着班。现在那个曾经与我一起成长的女孩子已经结婚两年了，有的人不再抽烟喝啤酒吃跳跳糖，有的人已经开始以抽烟喝啤酒吃跳跳糖为生，那些穿着短裙的女孩子们，统统都套上了牛仔裤。那个帮我把耳机放到你手上然后劝我不要哭泣的的男孩子现在说：爱哭自个儿找个河边哭去。总之表面看来，一切都不一样了，然而在我身上有些东西永远也不会发生变化。
我养成了在凌晨去河堤，把脚浸在河水里的习惯，同时我依旧咕咚咚地喝着冰冻牛奶，那些牛奶在夜晚的空气里散发着清甜的味道，我依然觉得这个世界沉浸在不确定的雾中，而在雾中守候着的人只剩下我一个，这也许是我长久以来期待的事，或许也是我唯一期待的事。 | 
发表于 2011-4-25 17:31:32
发表于 2011-4-25 17:49:36
赞一个先，总是出人意料的故事却又都是一样的感人，有点像我回忆自己暗恋对象时读着李清照的诗词或看着张爱玲的名句，抑或是看着纳兰性德的诗词，总有一种莫名的萧索和回忆，无奈而略带甜味，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