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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回放]驿路花落 作者:半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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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8 09:2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上部
任何东西都不会永远为人占有  他的心他的力量  他的软弱  当他相信张开双臂 他的身影就竖起了一个十字架当他相信束紧了幸福  他已把幸福扼杀他的生活是一个诡谲与苦难的离异世间没有完满的爱情                                 ??阿拉贡1
尹桃花终于看见了一座寺庙,那是掩映在山林丛中从天空与泥土之间突兀而出的一座寺庙。它的出现让尹桃花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很快她叫住了胡水根,她要他停下那辆泥痕斑斑的独轮车,因为她已经坐在那辆车上渡过了很长时间,长期不变的坐姿已经使她的身体发出酸痛,所以,在看见寺庙的一刹那间,她急忙叫停了独轮车,她需要从那些阵旧的车轮声中走出来,走到天空下面,走到泥土中去。一个人只有接触到泥土,才可以产生从容不迫的踏实感。而对于尹桃花来说,只有脚踏到这片上升着梦幻和理想的土地,她才可以迅速准确的找到屹立在前方的家园。换句话说,只有踩在潮湿的泥土上,她才可以继续拥有坚定不移的姿势去实现一座家园的祈祷和憧憬。在两周前,当她决意要离开家乡跟着胡水根来到前面即将抵达的村庄时,她就准确好了一种坚定不移的姿势。用这种姿势,她移动着莲花似的脚步躲开了父亲的目光,事实上,父亲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柜台后面的那些盐巴,似乎那是一堆闪烁着白色月光的银元和梦幻。父亲太需要通过那些盐巴来上升他对世俗生活的理想和追求了。在他看来,只有当那些盐巴售出去变成银元,或者变成漆黑夜里的皎洁月光照亮他的房间和身体,他才可以完全彻底的进入一种衣食无忧的美好梦境。而这些梦境相比较18岁的尹桃花跟着盐贩子胡水根的私奔,显然更具有不庸质疑的现实意义。尹桃花收敛着羽毛和声音一步步奔向等候在门外一条小巷口的胡水根,在那个阳光慢慢缩短的下午,她不可能让自己的身影荡漾开来,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无羁地飞起来,因为所有的人都不会赞成她与盐贩子的恋情,正如她的父亲一遍一遍在盐巴闪烁出光芒时说道:“我的女儿只能嫁给有钱人。有钱人才会让她的生活散发出光亮。”也正如母亲注视着她的身体在阳光下不断发出饱满欲滴的光泽时疼爱无比的感概:“桃花啊,找一个好男人太重要了,所以,我要让镇上最好的男人来迎娶你。我要终身守在你的身边,看着你开花,看着你结果,看着你幸福无比的变成女人积累一个又一个的果实。”尹桃花在第一次瞧见胡水根到店里来的时候,她的心里仍然荡漾着父亲和母亲嘴唇里的声音。那些声音环绕着她,从盐巴绕过去,消失在柜台外面,这时候,尹桃花看见了胡水根年轻有力的胳膊正抱起一包又一包的盐袋,盐袋沉重地压在那个年轻男人的肩膀上,渗出了盐味,尹桃花在胡水根的上衣上看到了淡黄色的汗渍,那些汗渍表明了眼前这个男人正在被生活的味道深深覆盖着,一个男人无法摆脱生活的味道,这说明了他势必要被生活所笼罩所俘虏。显然笼罩胡水根的正是那些盐巴,因为只有把那些盐巴贩卖出去,他才可以从世俗生活中脱颖而出。尹桃花顺着胡水根的脚步看到了店铺前面的那辆独轮车,旧黄色的独轮车静静停在门外像一匹马或者是一头驴一样承受着盐袋的重压,在这个北方小镇里,随时可见一匹马或者一头驴激溅着尘土和人的呦喝声在街道上穿行。相比胡水根的独轮车显得太与众不同太单薄无比。但尽管如此,尹桃花还是在那辆陈旧的独轮车上看到了一包又一包的盐袋。
尹桃花在第三次看见那辆独轮车停在门外时,胡水根已经发现了这个身穿丝绸的小脚女子时而穿梭进店铺时而匆匆忙忙地离开,而她在每一次离开或到达时,都会向他投出一道眸光。也许是这眸光让他感受到了特殊,也许是她的身份让他好奇不已,他已经猜出来这是店铺掌柜的女儿。总之,在尹桃花第三次借口闪进父亲的店铺中时,她的眸光遇到了胡水根的探问。探问从胡水根腼腆而期待的微笑闪出来,与尹桃花的眸光触碰在一起。尹桃花在慌乱中踩到了堆积在地下的盐袋,一个?趄,她差点绊倒在盐袋旁边,胡水根紧张的探望与父亲的责备同时升起来。父亲显然被尹桃花的冒失触怒,他大声嗔怪道:“一个女孩子家,跑来跑去像什么话。还不快回房间去!”尹桃花在父亲的厉喝中逃走了。那天晚上,当她躺在绣有花鸟的床单上沉入时间和黑夜深处时,她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她看见了独轮车,看见了锈迹斑斑的轮子转动在时间的密度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正是这声音诱引着她的身体不断地向前奔走着,显然她追逐的是那只轮子,是转动在天空之下泥土之上的轮子的速度和方向。她的小脚在奔走中变得越来越有力量,当她快要抓住独轮车的把手时,天亮了。尹桃花的梦境消失在天亮的那一瞬间,她从床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后门绕过父亲的店铺走到街道上去。晨曦刚刚上升,很多店铺还没有开门,这包括父亲的店铺仍然是紧紧关闭着的。尹桃花在街道上慢慢走了一圈,她似乎在寻找出现在梦境里的那辆独轮车,那一只轮子的转动,在这个马啼声声的街道上是多么独特,而现在,她已沿着街道走了一圈了,除了几个中年人牵着马擦肩而过,她并没有看见那只与众不同的车轮。
尹桃花有些沮丧地折身返回,当她快绕过一个拐角进入后门时,吱吱呀呀的声音从远及近的响起来了。一辆斑驳的独轮车像一匹老马从时间和梦境深处穿行而来,尹桃花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她显然不能相信在这个晨曦初绽的早晨,在一场梦境刚刚消散的明亮时刻,独轮车真的会启开世界最古老的声音向她揭示一场秘密的到达。而神秘很快被一个男人的叫喊拂开了,尹桃花看到了握着车把的胡水根精神焕发地站在她面前,一个夜晚过去,睡眠已让这个男人恢复了壮实的体力,在他脸上,尹桃花看到了阳光的晃动。阳光仍然在晃动,而胡水根的眸光却停在了尹桃花的身上,他似乎异常惊讶她会在此时此刻出现。然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粉红色却向他坦言了一种真实,即紧裹在粉色丝绸里的正是他在店铺里看到的那个少女,因为只有少女才具有穿梭和羞涩的本能,才具有用粉色去迎接阳光的优势和身姿。尹桃花察觉到了胡水根的注视似乎要穿透那片细腻的粉色丝绸,他似乎要用极短暂的时光去揭开围绕在她身上的一切羁绊一切束缚。然而,她的微笑却让他意识到了一种距离。他朝着她笑了一下,有些哽咽的说道:“我要走了。”尹桃花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便平静了下来。对于这个生活在小镇上的18岁女孩来说,她早已熟谙了浮动在尘世间的一种规律,即来到这条街道的外乡人,迟早会以不同的方式离开。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经常会去外地贩卖货物,在店铺开张之后,这种颠簸的行程终于结束了,而父亲却长久地嵌入在那段辛劳历史里,他会一遍一遍地在回忆中叙述道:“不能再走了不能再走了。外面的世界始终不是我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家是多么好啊,只有回到家里,我才能感觉到生活是多么好阳光是多么灿烂生命是多么值得眷恋,我要在这个小镇开盐铺,一辈子开下去,再也不离开了……”父亲的叙述伴随着事实的起伏无时不刻不在捕捉着一种回归的哲理,事实上,父亲已经雇了好几个得力助手帮他贩盐,而他则长久的守在家里,守在一座封闭地闪烁着白盐光泽的店铺里遵循着古老的经营法测和回归法测。尹桃花每次看见外乡人来到小镇街道上时,她就能预言那些人将很快离开街道,离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地方。
胡水根正是顺着这种预言将回到属于他的家园。所以,他才会用哽咽而忧伤的声音向尹桃花告别。在看到她黯然下去的眸光时,他突然冲动地说了一句:“跟我走吧,桃花。我知道你叫桃花。到我的家乡去,那儿有山,有水,有寺庙,有神灵的佑护。跟我走吧。”说这些话的时候,胡水根已经放下了独轮车的把手,他满怀期待的望着尹桃花,他在渴望从她的嘴唇里能够启开这个早晨最动听的音乐,最清澈的泉水,最明亮的晨缕。
尹桃花垂下了头,她的双手反复绞着粉色丝绸上衣的衣角,仿佛要把那粉色在执拗的力量中紧紧握在手中,然而,这时候她听见了街道上的门锁声。每当一个又一个的店铺打开时,厚重的木门上的铜锁会在一把又一把的钥匙的旋转中发出沉闷的声音,伴随着声音的消失,喧哗的场景会一一坦露出现。尹桃花正是被那些沉闷的声音震撼了所有的思维,她慌乱不已地摇了摇头,又不甘心似的安慰着胡水根或者是安慰着自己:“等等吧等等吧,下次行吗?我父亲的店铺要开门了,我得回家了,下次你还来吗?你真的要带我走吗?我们会再见的不是吗?哦,我要走了。下次吧下次吧……”尹桃花的声音像花瓣一样纷扬而下,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呼喊,她撒下那个潮湿而蕴含芬芳的约定和满怀期待的胡水根之后,飞快地向家后门奔去。
几个月后,当胡水根的独轮车再次响彻在街道上时,尹桃花知道她生命中最疯狂最大胆最美丽的时刻已经悄然降临了。为一场美丽的憧憬而迈出步伐,为一声声激情的召唤而奔向那只旋转的车轮,这在18岁的尹桃花看来,无疑是一种诗意的充满叛逆的行动。就在那个阳光疲倦的下午,手挽包裹的尹桃花第一次逃出了家门,她像一只长有翅膀的鸟儿一样,停落在从皖东南乡下赶来的胡水根的独轮车上。空空的独轮车上没有一袋盐,然而,尹桃花却替代了所有的盐味渗透到了胡水根的生活中去。独轮车在驶出小镇街道之后进入了一条条宽窄不一的道路。在吱吱呀呀的旋转声中,被阳光和喜悦洋溢着的胡水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尹桃花:“当你看到连绵起伏的大山时,就已经是皖东南的区域了,当你看到被山林掩映的寺庙时,你就会看到我的家了。那是一片美丽无比的家园,它的名字叫做夏霖。它有着人世间最富饶的绿色和土地,有着宇宙间最清澄的泉水和瀑布,有着生命中最动听的神话和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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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20:29 | 显示全部楼层
2


尹桃花昂起头看了看那座古老神圣的寺庙,当她坐在独轮车的时候,胡水根就一遍遍地告诉她:“在我的家乡有古老的寺庙,有荡漾在寺庙上空神秘的预言和神祗。每到夜晚,你可以听见山林里的水滴和泉流在涓涓作响,那就是神灵的步履在慢慢靠近……”现在,尹桃花的眼睛已经看到了寺庙的屋檐和阶梯,那一级级灰白色的阶梯悬挂在绿荫丛中,弥散着湿润的气息,尹桃花情不自禁地向那些阶梯挪动脚步,在她看来,只有上了那些阶梯才可以真正进入一座寺庙的内部,进入被古老的神祗所笼罩的场景中去。胡水根停靠好独轮车赶上了尹桃花,他在牵住尹桃花的手时指着前方的寺门说道:“桃花,我们去烧柱香吧,我的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找到了最心爱的女人,一定要带她来这里烧一柱香,这样,我们以后的日子就会受到神灵的保护。”胡水根的声音像烟雾一样冉冉升起在尹桃花的眼前,她握紧了那只宽大的手,仿佛那里面暗藏有她18年后所要际遇到的一切美好图景。


进入寺庙,身穿黄色僧衣的和尚迎面而来。他为他们送上了一束松香。尹桃花抬头看了看正上方的菩萨神像,很小心地跪在了莆团上。18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抛开身体和身体之外的重量跪拜在神灵之下。在很小的时候,她时常会瞧见母亲踞守在一个小房间里烧香祈祷,那是一个神圣的不容打扰的时刻。母亲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那个小房间,也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个时间里发出巨大的响声。母亲的祈祷伴随着袅袅上升的烟雾弥散在房间里面,幼小的尹桃花贴在门缝里窥测时,她不明白母亲的声音里会暗藏着怎样的秘语,但她知道母亲的祈祷一定与父亲有关,因为父亲一直在为致命繁杂的生存而奔波。后来盐铺开张之后,父亲几乎不再出门了,母亲的祈祷次数也渐渐少起来,倒是父亲开始频繁的出入那个小房间。父亲一生都在为世俗生活的幸福法则而缠绕,所以,即使在神灵面前,父亲也仍然会低语道:“生活啊生活,让我们不再为生活而烦忧吧,让我们被财气所围绕吧……”尹桃花在垂下眼睑的那一瞬间听见了胡水根的祈祷正在升起,她听不清他口中的那些话语,然而,在她看见他脸上庄严肃穆的神情时,她能够判断出他的祈祷定与她有关。因为当一个人被他生命中富有意义的人群所牵挂时,他势必会在神灵面前发出缠绵的眷念之声去抵达引起他颤栗的灵魂。眼下,她已经触摸到了胡水根的声音,那是从葱郁的山林丛中游移出来的声音,是从烟雾之下、众神之中游移出来的声音,是从一个又一个语言征兆中游移出来的声音。顺着这些声音的上升,她一步步接近了他用灵魂向她叙说的归宿。从那场激情的私奔开始,她便在独轮车的吱呀声中预感到一个神秘的家园即将出现,车轮一转动起来,她就仿佛看到了家园中的一切绿色快要流淌到她的脚下她手指的前方了。一路上,胡水根向她叙说的山林寺庙泉水瀑布神活寓言正在一点点地向她打开。她看到了寺庙,进入了寺庙并听到了神秘的祈祷。这是多么幸福的祈祷啊。她的目光从胡水根身上移向高高在上的神像,这是神祗的降临吗?这是未来生活的预兆吗?尹桃花闭上了双眼,在双手合十的那一时刻,她似乎看到了神像正在充满慈爱的注视着她,还有胡水根,她用前半生的勇气所奔赴的后半生的归宿,正在用柔和的光环笼罩着她的幸福时光。这时候,尹桃花发出了十八年来她生命中的第一声祈祷:“神啊,我已来到了你的脚下,我已来到了你的土地上成为你的子民。请让我拥有永世不变的希望和幸福来热爱这片村庄这片土地这片山林泉水这个带我奔走的男人吧……”

从寺庙出来,尹桃花拒绝再坐在独轮车上了。也许她在向前眺望的那一时刻,听见了汨汨不断的泉水声,这声音越来越清澈的击溅了她向前奔走的热望,她雀跃起来,这时候的尹桃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云雀一样找到了她正在飞翔的天宇,她兴奋无比地松开了胡水根的手:“我听见了水声了,水根,前面是不是有泉水有瀑布?那水声是多么动听啊,在小镇上我从没听过有这么悦耳的水声。”胡水根推起了独轮车,在尹桃花向前奔走的时候,他担心的是那双莲花似的小脚极有可能会深陷在潮湿的泥土里,然而,尹桃花的双脚却如同翅膀轻盈地向前奔去。粉色的丝绸闪耀在黄昏的余晖里,像一团粉色的花瓣在飘动。胡水根笑了起来,他推着空下来的独轮车快乐的走在尹桃花旁边:“前面就是大龙潭了。那是一个圆形的蓄水池,从山涧涌出的泉水顺着石崖形成了瀑布,瀑布直流而下流进潭里。传说那潭里有大龙出现过,大龙一出现就会有不祥之兆,所以村里的人很少去那里洗浣衣物。桃花,你一定要记着,千万不能接近大龙潭,千万别去等待那条大龙的出现。桃花,你看见那座山了吗?过了大龙潭,你会看见一座山,它叫神女山,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曾经有一个女人为了等她丈夫回来天天跑去山顶眺望,时间久了,女人化为一块岩石屹立在山顶。村里有很多女人都爱去那里等待自己的亲人,据说站在那块岩石边上呼喊,亲人就会听见,就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回来。桃花啊,你看见了那片房屋了吗?那就是我们的家园,我们即将日日夜夜执守的家园,它包围在绿色之中,充满了生机和神秘。我们的亲人就在它的内部繁衍生息……”


尹桃花沉浸在水声的牵引之中。当胡水根的叙说在黄昏的光线中越飘越高时,她的脚已经踏上了一座古老的石拱桥。石拱桥下就是胡水根刚刚告诉她的大龙潭,她看不见那潭,然而,从山涧流淌下来的泉水正击溅在桥对面的岩石壁上发出碎裂的尖叫。尹桃花在桥上欢呼着,她似乎被那水带到了一个激情四溢的世界,瀑布在眼前飞流直下,流水迅速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水潭里,尹桃花探着脑袋企图去看水潭,乍然间,胡水根的惊叫让她缩了回来,她悻悻的望了一眼胡水根,跟着他下了石拱桥。


尹桃花的双脚在过桥之后开始隐隐痛起来。这是一双经历了缠足的历史而呈现出女人命运的脚。在很小的时候,她曾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刻掀开那道长长的裹脚布,然而,还没等她打开裹脚布,母亲的声音神秘的出现在她背后,她看见了母亲惊慌的眼睛,母亲似乎很害怕那道裹脚布会离开她的脚。在将布一道一道地缠回到那双变形的脚时,母亲很痛心的告诉她:“桃花啊,别打开这道布。你只有让一个男人最先打开它之后,才可以拥有自由掀开它的权利。要记住,你的第一次永远是男人的。”尹桃花的裹脚步在几天之后,第一次被胡水根神秘的打开了,那是一个男人向着女人身体的秘密探测的第一步,男人只有探测到女人身体的秘密,才可以上升对这个女人肌肤抚摩的渴望和激情。


而现在,尹桃花已利用这双小脚,这双隐藏在裹脚布和女人神秘的第一次中的小脚越过了石拱桥,越过了石拱桥下的大龙潭。独轮车停下来了,胡水根显然察觉到了尹桃花的疲倦,他笑了一下用他抱盐袋的力气很快把尹桃花抱到了独轮车上,然而,尹桃花肯定不是那些沉重的盐袋,她是他在快三十岁时拥抱回来的女人,是她的婆娘,是胜过盐味更重要的味道,这些味道将渗入他的生活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乃至渗入他日夜停留的泥土和家园。


独轮车再次转动起来,尹桃花在吱呀旋转的旋律中呼吸着荡漾在黄昏中的空气。这与她生长了18年的小镇上流动的气息截然不同。在那条长长的街道上,她时常会闻到浓郁的盐味、驴粪味还有马身上传出来的腥躁味,这些气味编织着小镇最悠远的历史和现实,然而,在那个时候,年轻的尹桃花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会顺着盐贩子胡水根的声音寻找到这片宽敞的绿色。绿色荡漾在黄昏的空气中,绿色荡漾在远远近近的流水声中,绿色荡漾在高大山峦的顶峰。尹桃花昂起头看到了那片连绵的山峰。正如胡水根告诉她的那样,她看见了那座岩石,形如女人翘首的岩石,屹立在山峦的顶端,神女山,神女石。尹桃花反复咀嚼着这些动人的名字。与女人与爱情与等待有关的一切,都将被赋予动人心弦的命名。


这天夜晚,当年轻的尹桃花抵达胡水根的家园时,她看到了简朴的房间里透露出来的一个男人单纯的生活。然而,当她点燃房屋里的松油灯,点燃灶炉里的第一把火焰时,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从这天晚上开始,从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被胡水根带进这间房屋中开始,她意识到了从火焰中降临而下的使命不仅仅带来了她命运与身份的改变,更带来了她十八岁灵魂被篡改的幸福时刻。尹桃花身上的粉色丝绸在胡水根急切的呼吸声中剥落下来了,这是她从未想像过的一个过程或者说一种经历。在岩石般的覆盖下,尹桃花似乎听见了泉水的声音正在飞激开来,它们淋湿了她的眼睛她的肌肤她的喉咙她的亮晶晶的生命力。这天夜晚,尹桃花在这个神秘悠远的皖东南土地上发出了最痛快最自由的一声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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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21:22 | 显示全部楼层
3


尹桃花换下了那件粉红色的丝绸上衣。从她到夏霖后的第一天夜里,她就已经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胡水根,交给了由一个男人为女人而编织的世俗生活。粉红色丝绸上衣瘫软在床榻旁边,那是她跟随胡水根进入这片绿色土地的翅膀,没有翅膀,她也许这一辈子也不可能离开那个喧闹的北方小镇,没有翅膀,她也许会顺着父亲与母亲的预言成为镇上富家子弟的妻子。而现在,当胡水根的手摸索到她柔软的胸部,摸索到她在黑夜里荡漾出来的狂乱呻吟时,她已经感觉到自己年轻光洁的命运正在被一具岩石般有力的身体激荡着,不错,正是这个男人激荡了她蕴藏在十八年少女时光的疯狂史,激荡了她曾经憧憬过的少女梦境将顺着一片湿润的水声滑下去,像蛇一样细腻柔软地滑下去。在第一天晚上的性事结束之后,疲惫的胡水根搂着幸福无比的尹桃花说道:“你就是我的女人了。我的女人,我一定会让她过好日子。桃花,给我生个娃吧,我要你为我生许多许多的娃,我要我的娃在这片丰饶葱郁的土地上快快生长,我要我胡水根的种子能遍及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不断壮大……”说完这些话,胡水根的鼾声已经升起在黑暗之中,那些起伏的鼾声、那些强有力的鼾声一声声震撼着尹桃花的听觉,她无比温柔地抚摸着身边这个男人,他的生命力、他的秘语、他疯狂的大山一样的覆盖让她无一不触摸到丝丝缕缕的喜悦。作为女人,她最容易沉浸的时刻就是男人在疯狂的靠近中向她身体洒下一串秘语的时刻。无疑,尹桃花枕着那些湿漉漉的秘语找到了十八年来最动人心弦的声音。第二天,胡水根在村头小店铺里为她带回来一件绿色棉布上衣。他指着棉布衣上的花草说道:“换上这件衣服吧,这是我们村子里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店铺老板娘织的布亲手做的衣服。她也和你一样是个外乡人,但她有编织衣服的本领,村里的女人全穿着她织的衣服。穿上她,你就会和其他女人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穿上吧,桃花,穿上她,你就是夏霖村里最美丽的婆娘了。”尹桃花在胡水根的注视下穿上了绿色的棉布衣,粉红的丝绸上衣像18年前的粉红历史从她身上轻柔地剥落下来了。此时,被绿色包裹的尹桃花像一支葱翠的麦苗飘曳在明媚的光线下。她用手抚摸着那些腊染的花草,仿佛那是从时光和生活中渗透出来的绿色,绿色是多么重要啊,一个人在她的有生之年里只要能抓住源源不断的绿色,这就意味着她能够抓住永无止息的生命力和希望。所以,在那一时刻,从绿色棉衣里飘逸而出的尹桃花显然是找到了她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少女)的真正开始,崭新的开始,从胡水根带来的绿色中一圈一圈地荡漾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转眼之间尹桃花已来到夏霖一个月了。这天在吃完晚饭之后,胡水根掏出了一袋银元交给了尹桃花:“桃花啊,我得要出门了。我必须为以后的生活而出门,这是我这些年的积蓄,你留着慢慢用,我这次出去有可能会很快回来,有可能会有很长时间。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记住我的话,不许去想那个大龙潭,更不许靠近它。桃花啊,我的女人,我真的舍不得你,但只有继续贩盐我才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你知道,生活是离不开盐味的。三十年来我一直铭记着这个道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可以上村里其他人家转转,但他们的婆娘都是本地人,也许她们会很忙而顾不上和你交往。当然,你可以去村口那家店铺玩玩,那家的婆娘听说也是外地的,好象也来自北方,你可以去向她学学手艺打发时间。桃花啊,我的女人,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胡水根的咛嘱在油灯下闪烁着,它们像迷离的火光照耀着尹桃花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慢慢涌起了泪水。在她到达这片陌生而神奇的土地上时,她曾想过一个女人的未来生活,以胡水根为中心像菟丝草一样的永远缠绕下去,永远牵附在那个大山一样的男人身边,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离别会来的如此迅速,裹挟着时间的流逝很快将她触手可及的依靠席卷而去,尽管胡水根一遍遍告诉她会尽快回来,她还是从那些恍惚的灯光下看到了黑暗的弥漫,也许这黑暗会在黎明之后消失殆尽,也许这黑暗会吞没一切,对于生死离别,谁又能断言得了呢?尹桃花的眼泪伴随着窗外隐约的水声滴落在时间之中,面对突如其来的离别,她不可能用任何一种温柔的理由来作出挽留,因为一个人是无法用理由来拒绝生活的使命的。所以,尹桃花的眼泪注定要在油灯熄灭之后在黑夜蔓延之后飘荡在她的命运当中。


这天晚上,尹桃花和胡水根都被离别的情绪纠缠着,离别意味着在时间中制造距离,意味着距离会带来身体对身体的渴望以及灵魂与灵魂的呼唤。尹桃花的眼泪被胡水根擦干后又涌现出来,那些流不尽的眼泪在她无声的欲诉中在与胡水根的皮肤触撞着。尹桃花在感觉乳房被狂热的吮吸之后再次迎接了胡水根的进入。她知道,他已经进入到她的肉体中去了,进入到她被泪水濡湿而发出颤栗之音的灵魂中去了。她在起伏的旋律中发出了尖叫,那些尖叫细密紧迫地缠绕着胡水根的名字一声声向窗外飘散。


胡水根走了,推走了那辆古老的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声音越来越远的离开了尹桃花的眺望,然而,这就是一个男人为生活而不断奔波的法则。在很久之前,尹桃花一直无法理解在父亲离家的那些日子里,母亲会像一只鹿或者说像一只猫一样惊慌失措,小镇上传来的任何一种传言都可以让母亲的小脚飞奔起来,而那些传言无非都是一群远道归来的疲惫者带回来的人世间最悲哀的乐曲,谁家的男人遇上了瘟疫,谁家的男人未能逃脱一块石头设下的陷阱而可怜的坠下山去。好在父亲终于在曲折的奔波之后因为疲倦或者说因为对世俗生活的眷念而停留了下来,这无疑也使得母亲的小脚在那些平定的时刻变得愈加轻盈。而现在,尹桃花因为胡水根的离开陷进了一场从时光和生活中笼罩而下的惊慌体验,她一天天站在自家的屋前望着远方,远方除了山还是山,而越过那些山,也许就会有她的男人存在,男人必然要为生活背起更为沉重的负担,因为男人生来就是为迎接女人而存在,为驱逐女人身上的软弱而存在于生命意义之中。所以,尹桃花相信无论是她的眼睛能否穿越那些大山,胡水根一定都会在那些山后面感受到她的等待。并且,会因为这份等待返回到这个散发着肉欲气息的家园。


尹桃花与倪双枝的相遇发生在那个微雨四散的早晨。从一场雨声中惊醒的尹桃花开始以为窗外荡漾的仍然是连绵不断的泉水。在夏霖这片土地上,因为山的存在,必然会有水的存在,山水相依就如同人世间男女相伴的道理。尹桃花在家的前门后院随时可以瞧见一条跃出来的溪流从山涧流下来。所以,当她醒来看见窗外的雨水像针脚一样扎进了阴沉的泥土,她才想到,梅雨来临了,应该去买把雨伞了。村里唯一一家店铺开在村口,距离不是很远,尹桃花小跑着奔进了那个不大的杂货店。在那里,她看见了胡水根告诉过她的那个外乡女人倪双枝。


倪双枝正在低头绣花。当尹桃花进入杂货店时,她并没有抬头,也许是尹桃花的脚步声太轻了,也许是雨声掩盖了一切动静,她的注意力仍然陷落在那一幅花鸟图上。尹桃花走到了柜台前轻唤了一声:“有雨伞卖吗?”倪双枝惊讶的叫了一声,她终于抬起了头,然而很快她盯着右手指惊叫一下,尹桃花凑过头看见了倪双枝正在吮吸那手指,原来是针扎了手。尹桃花有些歉意地望着她说:“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想买雨伞,没想到惊扰了你。”倪双枝笑了笑说:“没事,是我自己吓着自己了。”说这话时,倪双枝已经站了起来,尹桃花这才发现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倪双枝从柜台里面拿出一把帆布雨伞递给了尹桃花说:“梅雨来了,雨有得下了,唉,下雨下长了真不好啊。”尹桃花接过伞掏出了银元,这时候倪双枝再次对她笑了笑说:“我好象没见过你呢,你哪家的媳妇啊?”尹桃花向她叙说了她跟胡水根来到这个村子的历程以及胡水根的离开,倪双枝再次发出了惊讶之声:“你也是北方的吗?那我们是一个方向来的啊。唉,我男人也进货去了。我已经来这个村子两年了,男人一进货就丢下我一人,虽然习惯了,可心里面牵挂啊。熟识了以后你常来啊,我整天没完没了的绣花,只盼着有个能说话的人呢。”说完这些话,倪双枝推开了尹桃花手中的银元,在她看来,银元是不可能替代今天这个相遇的奇迹的,在这个远离家乡的村子里,她从没有遇到过异乡女人,而且是与她从同一个方向奔赴而来的女人,这个奇迹足以让她欣喜不已,所以,她拒绝了尹桃花手里的银元,拒绝了尹桃花要买雨伞的事实:“伞是不能买的,算我借你的,以后记着还我就是了。女人是不能买伞的,伞,散,这多不吉利啊,何况你男人还出门着呢。”


尹桃花在梅雨刚刚开始的时候,遇到了杂货店的女人倪双枝,而且,她看到了倪双枝的身体已经暴露出了一种女人的特殊身份,即一个孕妇的身份,让女人的命运更贴近人性的伟大意义。在半个月之后,当18岁的尹桃花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时,她触摸到了身为女人的幸福和身为妻子的焦虑。因为在这个时候,当一颗生命的种子已经植进了她的身体内部的时候,她的男人胡水根仍然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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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22:3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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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桃花与倪双枝的来往越来越密切。当她看到倪双枝的腹部越来越隆起时,她似乎感觉到了体内那个生命也在一天天的生长,而总有一天,他将使她的小腹挺立在世界面前,同时唤醒她作为女人蕴存在时间中的那种母性。尹桃花几乎每天都会去倪双枝家里,看着她低头绣花鸟鱼虫。现在她已经和倪双枝成为了非常亲密的朋友,在她与倪双枝的交往中,一方面是因为相似的命运,倪双枝曾经在缓慢的回忆中告诉过她,在两年前的一个偶然里,她与她现在的男人相遇了,那同样是浮动在北方小镇里的一幅图景。偶然性让那男人对她萌发出热烈的眷念,而她在纯洁的少女情愫的鼓动下,接受了他传递过来的眼神,同时也接受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抛撒过来的情爱秘语,后来,她告别了家人跟着他回到了这个村子,并开了一家小店铺。男人经常会出村进货,而她则日复一日地守着这个古老的家园从山林泉水之中获得丝丝缕缕的刺绣灵感。倪双枝在快绣完一朵牡丹花时抬起头说道:“桃花啊,这朵花开的多茂盛,我感觉到它就是一个女娃儿在对着我笑呢。桃花,我已经感觉到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娃了。她正在踢我的脚皮呢,哦,孩子,我已经感觉到我的孩子在动了。”倪双枝说完这些话已经把手放在了腹部上,她似乎正在用心倾听那孩子的动静,那朵盛开的牡丹花被柜台外面射进来的一缕阳光照耀着,灿烂而逼真。尹桃花也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小腹上,她的腹部还没有隆起来,然而,她知道那里面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在用劲地生长着,那是她的孩子,她和倪双枝此时此刻都在围绕着孩子的动静安静下来,在她们恬静的笑容里,荡漾着如出一辙的柔和母性。也许在那一刻,尹桃花从一种共同的使命中找到了她与倪双枝成为密友的原因:是孩子让她们保持着相同的姿势执守在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是孩子让她们意识到作为女人的幸福和骄傲。因为孩子的出现意味着男人的血已经完全融入了她们生命的血,已经完全进入到她们活生生的肉体和灵魂中去,所以,她们必须为男人保护好体内的那团肉,保护好她们能够用母性感受到的小小生命。


在一个刚下过暴雨的黄昏,尹桃花再次去了倪双枝的店铺。倪双枝依然在绣花,然而她却不时停下来抚摸腹部,时而又望着柜头外面发愣。尹桃花走上前问她怎么了。倪双枝有些疲倦的说道:“今天这娃动的厉害呢,我总感觉有些心慌。桃花,你说这娃是不是特皮呢。我男人不在家,她就动成这样,是不是在想她爹啊。唉,还是个女娃子,咋就这么皮呢?”尹桃花笑了起来说:“你咋知道就是女娃子呢,说不准是个仔娃子呢?”倪双枝摇摇着说:“不会的,我天天在绣花,她一直挺安静的,就今天动的厉害,一定是女娃子的,仔娃子不会有这般听话。不过如果真像你说的是个仔娃,最好你生个女娃子,咱订个娃娃亲如何?”尹桃花微笑地抚摸着腹部点点头说道:“赶情好啊,俺就喜欢女娃子,你生个仔娃,俺们就成为亲家了,如果我们生的都是女娃子,你的就是姐,俺的就是妹子了。”倪双枝笑着点点头,然后她抚摸起腹部有些焦急地说:“我男人还没回来,天都快黑了,该家来了啊。”尹桃花顺着倪双枝的声音望着柜台外面,一场暴雨过后,天空仍然是灰沉的,湿滑的泥土弥散着雨水的气息,黯淡的光线编织越来越重的暮色。一场黑夜即将来临了,在这样的时刻,倪双枝的焦虑也感染了尹桃花,她放眼望去再次看到了那连绵起伏的山峦,而在山的那边的胡水根何时才能回来呢?“水根,快回来吧,我们的娃已经在生长了,你快回来吧。”尹桃花在心里默念着,与此同时,她看见了倪双枝也在双手合十默祈着什么,她那隆起来的腹部像一座小山丘似的在模糊的光线中轻微颤栗着。


第二天凌晨,尹桃花仍然在熟睡。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她。当她开门看见笨拙的倪双枝满脸泪痕的出现在眼前时,她已经预感到一场不幸也许正在笼罩着眼前这个女人。倪双枝断断续续向尹桃花叙说了事情的缘由,原来她男人在昨天早晨出村进货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每次进货他都不会在外过夜,而从昨天到现在,男人至今未归,这显然是个极其不好的预兆。倪双枝拉着尹桃花的手一遍遍的强调道:“昨天下了暴雨的,桃花啊,暴雨之后路会很滑,那条窄路旁边就是山崖,我男人不会有事吧?他每次都会在当天傍晚回来的,他昨天晚上一直没有回来啊,我的男人啊,你千万别出事,我苦命的人啊,我苦命的娃啊……”倪双枝的哭喊像一团迷雾一样越来越紧迫的围绕着尹桃花,她看着眼前这个哭成泪人似的女人,用一切可以成立的理由去安慰着她。然而,当她看着窗外湿润的泥土以及高大的山峦时,她似乎已经触摸到了一团阴郁的气流,从泥土和山峦编织而来的深渊往往会在不经意的时刻卷走一个人的踪迹,眼下,倪双枝向她叙说的事实正在向那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靠近,并在一个夜晚过去之后上升为极有可能显现的悲剧。倪双枝渐渐平静了下来,也许在她倾吐出内心的慌乱之后,已经意识到了眼泪的无助,也许她在尹桃花的劝说中找到了唯一可以借助的路径,那就是去寻找男人的踪迹。只有找到了男人的踪迹,才可以证实显现在生活中的现实色彩究竟是蓝色还是黑色。


两个女人直奔向村长家里。在这个被山峦泉水环绕的小村庄里,她们也许意识到了女人身上所肩负的弱点。任何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困惑时,势必需要寻找一个出口,寻找一个能够引导她们走出迷径的人。尤其是女人,当她们能够意识到自身的弱点已经完全暴露在这个世界表层,已经完全无力去支配从程序和规则中游移出来的现实,她们必须去找到更多的力量。而这些力量往往会是男人带来的,会是男人中的强者带来的。村长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刻带领了几个年轻壮实的男人出村了。在他们的身体迈向潮湿的泥泞路和山崖边缘时,尹桃花与倪双枝正在攀向那座高耸的神女峰。尹桃花在看到倪双枝焦虑不安的神情时突然想到了神女峰,在这之前,胡水根曾经向她叙说过这座山峰的传说,那是她刚刚抵达这个村庄的时刻,那座形如神女翘首的岩石给了她极其动人的幻想。在她看到倪双枝不断发出嗟叹时,她突然想到了胡水根的话:“村里有很多女人都爱去那里等待自己的亲人,据说站在那块岩石边上呼喊,亲人就会听见,就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回来。”她把这话告诉给了倪双枝,并听到了倪双枝渴望的声音,于是,在那个阳光炽烈的早晨,她牵住了她的手,与她一起一步步攀向那座神奇高耸的神女峰。


尹桃花和倪双枝已经站在神女峰顶端了,她们看见整个村子和绿色葱笼的山林都在眼底。这是一个多么明澈的世界啊,然而,这其间却暗藏了无数意想不到的不测。倪双枝面对着村口的方向一遍遍的叫起了男人的名字,在她看来,只要她的声音响起来,男人一定会追随而来,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她身边。尹桃花也拢起双手放在嘴边,她在呼喊着胡水根的名字,那是她男人的名字,是她肚子里孩子父亲的名字。两个女人用力的呼喊着,旋转起伏的声音像白云像泉水像灵魂的雨滴飘向悠远的远方。然而,她们的男人能听见吗?


村长一行人在山下的泥路上朝村口缓慢行进时,尹桃花最先看见了躺在独轮车上的男人。不错,躺在独轮车上的正是一个男人。村长和几个男人包括推车的男人都在有力向前行走着,唯有躺在独轮车上的男人一动不动。那个男人是谁呢?那个男人为什么不走路?那个男人为什么不直立起来?当男人丧失了行走的本能、当男人无法用脚支撑起整个生命,这往往是一个男人走向阴影和没落的时刻。尹桃花被那辆独轮车震撼了。她似乎听到了山路上传出来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那声音像一曲悲哀的乐曲一样响彻在她耳畔,她拉起了倪双枝的手焦急地说道:“村长回来了,我们快下去吧,你看,村长他们回来了。”倪双枝显然也看见了那一群人,包括那辆缓慢转动的独轮车和车上躺着的男人,她顿时大哭起来:“我的男人啊,我苦命的男人啊……”


村品的相遇似乎成了人世间最悲哀的一场仪式。尹桃花拉着倪双枝的手奔向村口时,她首先看见了村长脸上沉重的表情,他身后的男人脸上都坦露着这样的表情,每个人都沉默着,目光聚集在独轮车上。尹桃花和倪双枝几乎同时扑向了独轮车上的男人。然而,很快,尹桃花听见了一声绝望的尖叫从倪双枝嘴里发出来了。她定住了,被那尖叫更被独轮上的那场生者与死者的相遇所震惊。在那一时刻,她明白了躺在独轮车上被村长寻找回来的男人正是倪双枝的男人,这个男人在回家的途中因为路滑而跌进了山崖,这个男人在山崖下被村长他们救起来时已经失去了呼吸和心跳,这个男人正在倪双枝的呼喊和泪水中进入了一场最绝望的死亡仪式。


尹桃花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了。也许是这突然而至的死亡让她触摸到了生命的不测。生命是多么虚无缥缈啊。任何从时间中穿越而出的呼喊都无法去挽回一个人被死神盘绕的命运。而这一切此刻都活生生地被她经历到,又活生生的被现实展现了出来。倪双枝被两个年轻男人搀扶着回家了。而她跟在这群人后面,望着那辆古老的独轮车,望着那些深深的车辙一道道地辗过雨水和阳光的痕迹,她在想:水根啊,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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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1:4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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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在村长的主持下完成了。倪双枝在绝望的哭泣之后已经陷入了失语状态。失语是这个世界上最悲痛的倾诉之一。尹桃花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不断地抚摸着腹部,也许在那一刻,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感受到了弥漫在这片山林深处的土地上所发生的一切悲剧,所以,倪双枝的手需要运用轻柔的抚摸去安定那个孩子的灵魂。


小杂货店被关掉了。倪双枝已不可能再执守着那唯一不变的姿势坐在柜台后面,对于她来说,守住一种姿势只是为了等待她男人的归来,为男人而守住姿势,这是女人天生不变的信念。现在她已经没有男人了,她的男人已经在那个阳光炽烈的早晨躺在了那片阴沉的土地之下,永不回来。所以,她关掉了店铺,也关闭了她停留在柜台后面的那些期待。


尹桃花在面临着这场意外的死亡之后也陷入了长久的恐慌。十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际遇到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死亡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一些熟悉亲密的气息或者声音将永远剥离我们的世界,从此之后,我们只能依靠回忆来抵抗时间的覆盖。尹桃花搀扶着倪双枝回家之后,越来越踌躇不安起来。而这时,倪双枝的孤独无助让她主动留了下来,她住在了倪双枝家里。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在一天夜里,尹桃花收拾好碗筷之后,她看到倪双枝有些心神不定地站在窗前。倪双枝仍在抚摸着腹部。隆起来的腹部越来越骄傲地坦言着又一个生命的成长,当倪双枝的手在轻柔地转动时,尹桃花看到窗外有一片叶子快要落下来了。


“桃花啊,我感觉到我的娃儿在动了,他动的好厉害,桃花啊,你家水根一定也快回来了。他一定会没事的,男人命都挺硬的,只除了我家那个,唉,没办法,这就是命啊!”倪双枝已经转过头,她有些悲伤地坐在尹桃花旁边的椅子上说道。


“双枝姐,别这样,你还有娃呢。等娃儿出来你就有伴儿了”


“唉,还有三个多月啊。桃花,昨晚我梦见我爹娘了,他们都叫我回去。我在这里呆不下去了,男人一走我还留在这儿干嘛呢?桃花,你是个好女人,你家水根一定会很快回来的。他回来了,我这店铺就交给你们弄吧。桃花啊,我想回去了。男人不在了,这就不是我的家了。我要回北方去,那个小镇里有我的爹娘,有我的兄弟姐妹,我得让我的娃儿有个真正的家。桃花,还记得咱说过的亲事吗?如果我们生的都是女娃儿,就做姐妹吧,如果我生的仔娃儿,你的是女娃儿,就让他们以后成为一家人,这成吗?”倪双枝已经站了起来,她向着尹桃花伸出手去。


尹桃花抓住了那双柔软的手,在这一时刻,她感觉到向她伸过来的这双手,已不仅仅是倪双枝一个人的手,它似乎替代了三个生命的呼喊在向她聚拢过来,她紧握着手与倪双枝抱成一团,眼泪悄然无息地流了出来,两个女人在命运的预言里融合在一起。尽管她们彼此都知道离别即将开始了,在离别之后谁也揣测不了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但她们还是用拥抱用眼泪表达了无声的承诺。临别的那一晚上,倪双枝把一幅绣好的牡丹图交给了尹桃花说道:“桃花啊,把这个收好,日后我的娃儿回来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并告诉他我们之间的承诺。”尹桃花流着泪接过牡丹图再次与她抱在一起。


三天之后,倪双枝被一辆独轮车推着上路了。村长安排了村里的一个年轻人送倪双枝回北方老家。尹桃花一直把她送出村口直到那座寺庙附近。独轮车旋转着将倪双枝和她的孩子送回到遥远的北方家园。家园,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家园和完整的家园呢?在女人的生命中,也许一个男人就可以代替一座屋宇一座楼阁或者一个世界。尹桃花注视着倪双枝渐渐成为一个黑点消失在山峦背后,她转过了身。在她缓慢挪步的过程中,她知道自己仍然停留在对一个家园的眷念之中,准确点说,她仍然在为一个男人的归来而上升着袅袅不绝的期待。所以,她的脚步必须朝向那个被山林泉水包围住的村庄。


走了几步,尹桃花抬起头再次看见了从山林丛中突现出来的庙宇。高高的寺庙坐落在半空中,显得神秘而肃穆。尹桃花想起了刚踏上这片土地时,她和胡水根就是进入了这个寺庙进行祈祷。那是一阵对家园的祈祷,一阵对未来生活撒下的像种子一样的秘语祷告。现在,牵着她手走进寺庙的男人胡水根还没有回来,但尹桃花还是被那种神秘气息所吸引,她小心谨慎地爬上了那道高高地石阶。

进了寺门,令人沉重的寂静扑面而来,尹桃花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仍然是一着黄衣的僧人上前向她施礼,她还礼之后,向佛像下面的莆团跪下去。旁边的一只莆团上已经有一个女人站起来了。尹桃花斜睇了一眼,是个年岁不大的女人,一头长头束在脑后,很飘逸的样子却不免有些悲伤。当尹桃花对着神像祈祷时,长发女人已经离开了寺庙。


尹桃花在祈祷过后求了一支签,僧人向她解释为上上签后,她方有些安心地离开。下了石阶,她听着一声哭泣隐隐传来,定睛一看,却是那长发女人依在墙边哭成了泪人。她上前问候,那女人却摇头不语慌忙跑开了。尹桃花赶了几步,却看她是大脚,这才慢了下来。


走了几步,尹桃花感觉脚又在隐隐作痛起来。小脚带来的局限性永远会让她的身体伴随着疼痛嵌入在历史当中,尹桃花在看到那个长发女人飞一般的消失在前方时,她禁不住感概到:“女人啊女人,为什么女人与女人就会不一样呢?”在这一刻,也许小脚女人尹桃花怎么也无法想到就是这样的差异让她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刻在不久之后发生了不可想像的变化,人沉浸在生活中,最害怕的就是变化,形形色色的变化、五彩缤纷的变化,变化让人觉察到现实的不稳定,也触摸到了人性的莫测。


尹桃花终于又走到了那座石拱桥下,她停了一下。石拱桥下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是瀑布聚流的水潭。那深不可测的水潭蕴藏着古老的传说。传说是神秘诱人的,传说能让一个人站在现实的土地上遐想从时间深处荡漾出来的迷人色彩。但尽管如此,尹桃花还是不敢从那座深邃的水潭里放置她活生生的想像。因为胡水根曾经慎重而反复的告诉她:“千万别去想那水潭,也不许靠近那水潭。”此时此刻,她已经站在了那只水潭的上面,石拱桥弯曲着横亘在水潭上空,无疑这是一道穿越时光和传说的桥,尹桃花顺着桥面向前走着,在快要迈出桥身的那一刻,她很小心的向下瞟了一眼,突然,她发现了那个长发女人正在接近那只被传说笼罩着的水潭。


尹桃花停住了脚步。在她第一次看见长发女人的时候,她就觉察到这个女人的悲伤。不错,这个没有裹脚束着长辫子的女人身上笼罩着一团迷离恍惚的忧伤。忧伤让那个女人依靠在墙角发出了哭声,然而,她却拒绝任何人去探测她的忧伤。所以,尹桃花看见了她的飞跑。像一只狐或者一只猫样的飞跑拉开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但现在,长发女人为什么要跑到大龙潭边呢?她难道不知道这个水潭的传说吗?她需要干什么呢?


尹桃花站在桥上焦急起来。她无法越过这个女人的存在去继续奔向等待她的现实。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被忧伤笼罩着的女人,也极有可能被危险和绝望盘绕住的女人。她有一种预感水潭带给这个女人的会是灾难会是命运的危机。所以,她像一只被火焰灼伤的蚂蚁一样在桥上徘徊着。


“喂,赶快上来啊,那潭去不得的。”尹桃花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呼喊。也许呼喊能够唤醒长发女人的注意。果然,那个女人抬起了头,她似乎看见了尹桃花。


尹桃花向着她挥了挥手再次叫起来:“快上来啊,不能去靠近那潭的。快上来!”


女人望了望尹桃花却没有停下步子,她显然执意要走到水潭边。尹桃花在停止呼喊的时候看见她已经站在了潭边并且蹲了下来。


女人用潭水洗了洗脸,然后解开了辫子梳理了一下。半晌,她才站起来打算离开了。尹桃花看着她从水潭边走出来,虽然焦急但总算松了口气。女人并没有像她预感的那样去扑入一场忧伤带来的危险。这让她略略放心了。


长发女人回到了石拱桥上,她向尹桃花走过来,并对她展开了一个羞涩的笑容。尹桃花摇了摇头遗憾的说道:“你一定不是本村人吧?你不知道那潭是去不得的,那里面有条大龙,只要有人过去,它就会显相露相。而当你看见了大龙,那就意味着你的生命会出现不测。你真不该去那潭啊,真不该!”


尹桃花边说边摇着头,长发女人愣了一下,有些迷惑地望着她说道:“可是我没有看见大龙啊,我在那里洗了脸梳了头,我看见的只是我自己的脸。当然,那里面还有一些很小的鱼在游,它们游的很快乐,比我快乐多了。我没有看见大龙,难道那里真的会有大龙吗?”


尹桃花叹了口气瞟了一眼桥下,她也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有没有大龙。胡水根在告诉她那个传说的时候一再告诫她不许靠近大龙潭,所以,她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去验证那些传说的真实。但无论如何,长发女人向她倾诉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她也没有看见大龙,她看见的只是自己的脸孔。从这个事实出发,她感觉到长发女人是幸运的,所以,她有些宽慰似的说道:“也许大龙睡着了吧?总之你以后不能再去那水潭了,我男人说过的,看见水潭里的大龙你就会遇到不幸。”


长发女人点点头,然而,她眼睛里上升的恍惚仍像迷雾一样飘荡在尹桃花的面前,尹桃花已经判断出来这同样是一个从外村来的女人,然而,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她究竟从哪儿来的,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又一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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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3:22 | 显示全部楼层
6

尹桃花下了桥继续往前走,长发女人跟着她走了几步便停下来了。她似乎有些踌躇不安。尹桃花转过头瞧见她立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便走回去问她:“你去哪呢?你从哪儿来要去哪儿呢?”长发女人摇摇头没说话,然而,眼泪却很快流了下来。尹桃花有些慌乱起来,女人是害怕见到泪水的,更何况这个女人从她第一次见到就已经被一层灰色的忧郁浓浓包围,她劝了几句,见她仍然在哭,便叹了口气说道:“你一定有什么难过的事情,既然你不说,我也不问了。我不知道你去哪里,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去我家坐坐吧。我男人不在家,就我一人。”说完,尹桃花把手伸了出来,她在等待那个女人的回应。从命运的探测中伸出手,这表明了这世间尚有善良友好的人性在相互慰藉。女人的慰藉往往像阳光一样照亮浮动的灵魂。长发女人已经停止了哭泣,她感激的望着尹桃花,怯生生地握住了她的手。


尹桃花把长发女人带回家,找了一套衣服让她换上了。衣服仍然是倪双枝织做的。然而倪双枝却已经离开了这个小村,她还会回来吗?尹桃花把那幅牡丹图小心翼翼地收藏在那件粉色丝绸上衣旁边。在她看来,牡丹和粉色上衣分别替代了她作为女人的不同时刻。而且,更富有意义的是,牡丹图不仅仅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纪念,它还延续了下一辈生命之间的命运牵连。当然,在命运的问题上,十八岁的尹桃花是不可能未卜先知的。


长发女人已经穿上了尹桃花的衣服。她放下了那头黑长的头发在帮忙洗菜。尹桃花走到她身边瞧着她平静下来的样子,有些欣慰。那张同样很年轻的面孔经过洗梳之后变得整洁多了,挺俊俏的一个人儿。尹桃花看着心里不禁想道。然而,她为什么要伤心呢?她隐有什么无法启口的秘密吗?尹桃花轻轻摇了摇头,女人啊女人,女人最大的秘密莫不都是和男人有关,男人可以创造女人最私密的世界,也可以制造女人最秘密的情绪。情绪,任何情绪都只可能是灵魂的问题。尹桃花偷偷望了那女人一眼,在她脸上隐藏着淡淡的愁绪,那些显赫的忧郁无一不在告诉她,这是一个被情绪所纠绕的女人,这是一个灵魂已经出现问题的女人。然而,她的秘密和秘密引发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尹桃花叹了口气,人性中有很多无法探测出来的东西在制造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她能逾越这些距离吗?


吃饭时,尹桃花和长发女人都沉默不语,然而,她从那女人的表情上瞧出矛盾复杂的情绪似乎在挣扎浮动。女人不时抬头望一眼尹桃花,又急急低头扒饭,尹桃花保持着微笑夹菜给她,女人停下了筷子非常感激地说道:“姐,你咋对我这么好啊。”“都是女人啊。就像刚才我看到你一个人站在桥边不知所措的样子就想到我自己了。我也是从外乡来的。我男人贩盐去了,走了快一月了,还没回来。”尹桃花说完这些话,有些哽咽起来,也许在那一刻,她触摸到了从命运飘荡而来的种种问题,与男人有关的问题,困扰着女人,对于女人来说,这就是生命中最大的问题。


长发女人有些惊讶,她抬起头迎接了尹桃花缥缈在空中的目光。也许是那目光让她震撼,她叹了口气情不自禁地说道:“姐,你是个好人。你男人肯定会没事的。也许他就快回来了呢?不象我,现在连去的地方也没了”说完这些话,女人垂下头沉默下来。


尹桃花愣了一下。从刚才那句话中,她已经探测到了笼罩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忧伤来源。她似乎明白了她之所以踌躇不安、停步不前,是因为她已经丧失了方向感。对于一个失去方向感的女人,她肯定无法找到自己的归处。所以,在这一刻,尹桃花了悟到女人身上隐藏着的问题是归处的问题。于是,她告诉女人说:“你一定是遇上了什么事对不?这样吧,我男人正好不在家,我一人没伴,你就呆在我家吧。哦,你能告诉我名字吗?”


女人说出了名字:秦铃子。尹桃花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似乎听到了空气中响起一声声清脆的铃音。她望着对面那张年轻的面孔,继而看见了那双没有经过包裹的大脚。大脚,她为什么会是大脚呢?她为什么没有和她一样沉沦在裹足的历史和习俗中呢?很显然,她挣脱了那些约定俗成的束缚,她逃出了那道长长的缠足布的缠绕。那双大脚无疑证实了她是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女人。在二十世界初,唯有叛逆的女人才可能具备抵抗一切的力量。尹桃花看见那双大脚行动自如地旋转在房间里,她甚至有些羡慕这个女人的勇气。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一直禁锢在母亲的劝诫当中。母亲会告诉她作为一个女人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每逢听到这些劝诫,她就会温顺下来,像一只羊似的接受全部的教诲。从母亲嘴唇里流淌出来的教诲会让她按照最规范的伦理去遵守一个女人在生命中应该保持的东西。就这样,她一直遵守了十八年,终于在十八岁这一年,她第一次违反了那些像绳索像墙壁一样的教诲,她挽着一只包裹跟随盐贩子胡水根私奔了。她来到了这片土地这个村庄,用她十八岁的勇气穿越了横亘在时空中的一切阻挡,勇敢的毫无顾忌地当上了胡水根的婆娘,并怀上了他的孩子。所有的这些,如果用历史来串联,这无疑是两条不同的路线。事实上,尹桃花已经深深感觉到了自己的私奔已经逾越了所有的历史,这是她为之庆幸的地方。只是,当她看见秦铃子没有被裹足的大脚时,她有些遗憾自己的勇气为什么不来的更早一些呢?


与此同时,她又有些不了解这个女人的历史,在她看来,她一定深藏着极为阴沉的历史,比如说,她的大脚,她为什么能够摆脱缠足布的束缚?再比如说,她无意中坦露出来的归处问题,她从哪里来,她为什么会失去方向为什么会无家可归?这一切,都是从历史中流淌出来的现实问题。历史,历史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啊?唯有探测到历史的琴弦,我们才可以更明澈的摸索到现实和未来的阵阵回音。反之,隐藏着历史的女人是神秘的,神秘的女人总透露出金属色的神秘气息,这种气息,对于女人来说是疑虑,是困惑,是很难把持的阴影。而对于男人来说,则往往会是诱惑的符号。这些道理尹桃花在很久以后才逐渐领悟出来。而现在,她已经在刚才的话语中解除了这个女人身上覆盖的归处问题,她收留了她,作为女人对女人的体恤,女人对女人的怜悯,她将手伸给了她,并把她带回家里。她并没有想去探测她的历史问题,对于她来说,历史是属于一个人的隐私问题,所以,她暂时没去考虑太多。她只感觉到,在胡水根没有回来之前,在倪双枝离开之后,这个女人符合时宜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安慰。至少是对孤独的安慰。因为,自从她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一一离开之后,她越来越无法忍受那种像灰尘一样纷纷而下的孤独。

又有半个月过去了。时间让秦铃子沉静下来,在她脸上渐渐绽出了一些笑容。然而,尹桃花却越加不安起来。她的小腹已微微突出了,这让她在抚摸时不断会想到胡水根。这个男人的离开对她来说,是期待也是危机,她时常站在窗前望着那些远山默默祈祷,她盼望着独轮车能够在她眺望的那一刻出现在窄窄的山路上,那些吱吱呀呀的声音此时是她最愿意听到的乐曲。还有孩子。也许在很快一段时间后,她肚里的孩子将发出最动人心弦的蠕动,那是他生长发出来的动静,是生命最初的动静。她多么希望胡水根能够顺着这些动静的到来向着她和她们共同的孩子奔来。这是她为之期盼的一个场景。世界上最美丽也是最永恒的场景。秦铃子在她遐想的时刻总会轻悄悄地站在她身边安慰她:“没事的,你男人肯定会回来的。善良的人总会受到上天保护的。桃花姐,你看见那山了吗?那里的山岚袅绕着多像神的缕衣啊。”尹桃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正是神女峰。在不久之前,她还和倪双枝共同奔赴的山峰,在那里,她们共同的呼喊只是为了呼唤男人的归来,可是倪双枝的男人最终还是走了,被神秘的死神带走再也没有归来。传说始终是传说,传说永远替代不了现实的力量去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尹桃花叹了一口气,尽管她有些质疑由传说蔓延出来的一切神奇,她还是用缓慢的声音向秦铃子叙说了那个古老感人的传说。


秦铃子显然陷入了缤纷的传说色彩。她昂望着那远山,晶亮的眼睛放射出喜悦的光芒,也许在她的眼睛里,她看见的不再是那些缥缈在山峦上空的云缕,而是明澈无间的神的语言。所以,她无比兴奋地拥着尹桃花说道:“桃花姐,从明天开始,我伴你去那山上吧,我们一起喊,水根哥一定能听得见的。”尹桃花有些恍惚地摇了摇头说道:“不灵的。我们喊过了。那时我和倪双枝一起上了那山峰。倪双枝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她也在这个村子里等待她的男人,最后,等我们从山上下来时,她男人死了。不灵的。”尹桃花恍惚迷离的声音让秦铃子冷静了下来,然而,她眼里的神色并没有减退。她望了望尹桃花微突的腹部说道:“桃花姐,我们去喊吧。每天都去,水根哥会听见的,神也会听见的。为了孩子,我们去吧。”


尹桂花犹豫了片刻还是同意了。也许是秦铃子的那句“为了孩子”使她坚定了信心。是的,一切为了孩子,当男人和女人的生命有了延续,世界从此改变,世界将为了孩子而饱含意义。所以,在触摸到孩子的存在时,尹桃花再次嵌入了神女峰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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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3:40 | 显示全部楼层
7

尹桃花在秦铃子的陪同下去了神女峰。两个女人的呼喊响彻整片山林,尹桃花靠在那块神女石上,石头上已长满了枝蔓,繁杂的枝蔓覆盖了石头的花纹,然而,它却没有覆盖住从传说中流淌下去的女人的喊声。四五天过去了,胡水根仍然没有回来,尹桃花似乎有些泄气了,她站在高高的神女峰下沮丧地昂望天空,秦铃子觉察到她的神情,小声提醒她说:“桃花姐,我们再上去一回吧,也许水根哥今天就会回来呢。”尹桃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然而,她的小脚却继续挪向了那座山峰。


潮湿的山雾飘荡在半空,尹桃花眯着眼睛仍然在注视着那条山路。长长的山路像蛇一样蜿蜒起伏,然而,它却是她寄托着无限期望的场所。秦铃子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如同长长的丝带飘向虚无缥缈的远方。声音,在这个世界上,声音是连接人与人的纽带,只要对方能听见声音,这就意味着他能够顺着声音的旋律触摸到发出声音的灵魂。胡水根的灵魂在哪里呢?尹桃花触摸了下腹部,那个生命的出现他还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在离别前的那一夜,他遗留在她身体里的不仅仅是一夜的温存,而是在交合之中留下来的一个生命的延续,他还会走吗?他还会杳无消息吗?尹桃花想到这些,眼里慢慢涌出了一些泪水,她茫然地望着那座神女石,石头的肉身早已沉入了灰飞烟灭的时间底部了,为什么人们还要执迷于那个活生生的传说呢?正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了秦铃子发出了一声惊叫,秦铃子手指着那条山路雀跃着呼唤道:“桃花姐,你看啊,你看那是不是独轮车,一个男人推着空空的独轮车?”尹桃花定睛看去,果然是一只空独轮车被一个男人飞快地推向村口。


尹桃花曾经在很多夜里告诉秦铃子独轮车的故事。在遥远的北方小镇,独轮车让她对年轻力壮的胡水根萌发了好感,独轮车让她在一个阳光初绽的早晨遇见了胡水根并与他定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场也是最重要的约定,独轮车载着十八岁的尹桃花第一次冲破了父亲和母亲的戒律踏上了一条私奔之路,并把她带到这个皖东南的村落开始了她最世俗的生活和命运。尹桃花把这些故事告诉秦铃子的时候接着对她说:“如果有哪一天,我们能看到山路上出现了推空独轮车的男人,那就有可能是我男人回来了。”在这个皖东南小村里,独轮车是最盛行的一种运载工具,很多男人在回来的时候都会在车上装载很多东西,然而,胡水根却习惯于推着空车回家,用他的话说,车也是需要休息的。在贩盐的历程告一段落后,他不会再在车上装任何东西,当然,唯一的一次就是载着尹桃花回来了。


秦铃子的惊叫显然带来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场景,那就是空独轮车出现了,推空独轮车的男人出现了。这无疑给两个女人带来了惊喜。秦铃子拉着尹桃花下山了。尽管她们焦急地盼望着走过来的是胡水根,然而,尹桃花却仍然很小心谨慎地注意着每一步行走。她的一只手被秦铃子牵着,另一只手护着肚子,小脚跟在秦铃子的大脚后面显得有些踉踉跄跄。


半空已经燃起了晚霞。这是尹桃花自胡水根走后第一次站在村口看到了如此绚烂的晚霞。像石榴花一样红艳和疯狂的晚霞照耀着尹桃花脸上的期盼,她渐渐看清楚了那个不断走近的男人,还有那熟悉的发出吱呀声音的独轮车。男人显然也看见了她,并叫出了她的名字。在那一刻,她终于相信许久的期待终于有了结果,胡水根回来了,她的男人回来了。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回来了。


尹桃花小跑着扑进了胡水根的怀里,她似乎忘记了秦铃子的存在,毫无顾忌地在胡水根怀里哭了起来。三个月的等待化成了泪水,在这一刻,泪水是无声的倾诉,是越过白夜降落在男人肩上的花瓣和时间。好半天,在胡水根的提醒下,尹桃花停止了哭泣,向他简单介绍了下秦铃子。秦铃子第一次见到胡水根有些窘迫,然而,她在他脸上看见了直朴的笑容,这笑容让她有些心安,甚至有些心动。在一段时间过去之后,尹桃花怎么也无法想到,那些从男人灵魂里绽放出来的善意的笑容,竟然会成为一场巨变致命的诱因。


这天晚上,尹桃花在隔壁的房里铺了地铺,她告诉胡水根让他睡地铺,然而,秦铃子却拒绝了,她有些拘谨地望着胡水根和尹桃花说道:“桃花姐,今晚我不和你睡了,我睡地铺,水根哥回来了,我住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过两天我就走吧。”尹桃花望着她慌乱的眼神说道:“就让水根睡地铺吧,他是男人,身子骨扎实。你离开这儿能去哪儿呢?要不再住段时间再说吧。”秦铃子点点头,又急忙摇摇头,在她的执意下,尹桃花和胡水根回到了隔壁房里了。


尹桃花躺在胡水根的怀里向他叙说了这些日子的经历。从倪双枝男人的死谈到她的离开,从她去寺庙进行祈祷说到了秦铃子的相遇,然后是神女峰的呼喊。在她看来,这些从时间中浮现而出的经历,是她来这个村子之前怎么也无法想像的事情,然而,这些事情就这样活生生的发生了,一些人走一些人来,一些人死去了一些人还活着,这也许就是生活。她有些激动的说道:“水根啊,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生活会这么曲折复杂。等待的过程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我再也不想你走了,再也不想陷入这杳杳无期的等待了。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有孩子了,这个孩子让我一次次的相信你肯定能回来。现在你回来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我想,一定是神女峰的传说显灵了。上天在保佑我们一家人,你说对不?”尹桃花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把胡水根的手拉过来放在了腹部,她让他看那微微突起的腹部,那里面有她们的骨肉,有她们共同的生命,有她们融合的血液。胡水根怀着即为人父的欣喜把耳朵贴在了肚皮上,他要听他生命萌芽发出来的声音。


尹桃花满足地拉着胡水根的手,虽然那孩子还没有发出动静,但她愿意男人用这种方式去与那个小生命接触。这时候,隔壁房里隐隐传来了哭泣声。胡水根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尹桃花。他显然很惊讶那哭声。在夜色弥漫的黑暗中,那哭声仿佛游丝般地牵动着他们的听觉。尹桃花低声说道:“一定是秦铃子在哭了。她为什么要哭呢?”胡水根已经点亮了油灯,他交给尹桃花让她去隔壁瞧瞧。半晌,尹桃花回来了,哭声似乎也消失了。吹熄了那灯,胡水根擞着尹桃花问怎么回事。尹桃花叹了口气说道:“苦命的女人啊,谁知道呢,问她死不说,许是在想家了吧。但她家在哪儿呢?”


胡水根渐渐打起了鼾声。尹桃花辗转反侧睡不着,风从窗外吹过来,她总感觉那里面夹有隐约的嗟叹。她无法不去想刚才在秦铃子脸上看到的眼泪,那些泪水悄然无息地流下来,证实着这个女人身上隐藏着的忧伤。忧伤是不可能借用时间弥合的,纵是时间能冲淡一切,一个人的忧伤也不可能彻底消失。然而,秦铃子究竟有什么忧伤呢?她回想到发生在那个女人身上的点点滴滴,不断在猜想着那些无法揣测的忧伤。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胡水根回来的第二天,尹桃花将那个小杂货店打扫干净后重新开张了。秦铃子依然是神情恍惚,她似乎又一次陷入了那层忧郁的迷雾之中。倪双枝留下来的织布机被胡水根抬回家搁了起来。倪双枝曾经用它为全村女人织过很多好看的衣服,然而,倪双枝走之后,这织布机对尹桃花来说则失去了意义,所以,她只能让那织布机闲置着。秦铃子反倒对那织布机沉迷起来,那天下午,她一直坐在织布机前摆弄着,没过一会儿,她织出了一件样式简单的上衣。


尹桃花对那件女式上衣赞不绝口,她没有想到秦铃子居然能织衣服。秦铃子被她夸的有些羞涩起来说:“以前偶尔也弄过,时间长了,手也生了。”晚饭时,胡水根和尹桃花已经坐下来了,秦铃子慢慢走到桌前,突然对着她们跪下来。尹桃花慌乱地扶起她问她怎么了。秦铃子的眼泪先流下来了,她握着她的手执意下跪,然后对着她和胡水根磕了一个响头说道:“桃花姐,水根哥。我谢谢你们收留了我这么长时间,按理说水根哥回来我该走了。我不能再呆在这里麻烦你们。我是从邻村来的,可我真的不想回去了。桃花姐,你能收留我在这里吗?我可以织布,我可以织衣服卖钱养活自己的。求求你们收下我吧,好不好?我给你们当丫头也行,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真的不想回去了。桃花姐,行吗?”秦铃子说完这些话,眼泪发疯似的流了下来,她再次像发疯似的对着尹桃花和胡水根磕着头,胡水根站起来了,他与尹桃花一起搀起了这个悲伤的女人。在这样的情景下,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拒绝从绝望中发出来的请求,请求释开了女人身上的忧伤之谜,同时也让善良的尹桃花夫妇在那一时刻做出了泉水一样明澈的决定:“留下来吧,铃子,你就是我们家的一员了。有我们吃喝就不会少你的。”


几天之后,当秦铃子织出一件男人的上衣交给尹桃花时,尹桃花怎么也没有想到那衣服是如此贴身。胡水根穿上了那衣服,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穿着秦铃子织出来的衣服穿梭在两个女人之间,在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想到他在忙碌的情景,他拥抱尹桃花和她发生秘语的情景都会悄然无声的被那个女人窥测到。当然,尹桃花也根本忽视了这些问题。因为任何一种窥测都饱含着隐秘性,都是秘密进行的。而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对胡水根进行秘密的窥测呢?在那些窥测中,又将上升怎样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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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3:5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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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写到这里,秦铃子的织布声已在夏霖的土地上响起来了,她的世界看起来仅仅只是那辆斑驳的织布机。倪双枝留下来的织布机伴随着白天的漫长时光覆盖住她的全部灵魂。在这期间,尹桃花和胡水根一直呆在杂货店里,那个小小的杂货店现在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主要来源,胡水根已经决定在孩子出生之前不再外出贩盐,所以,他更多的时间都是守着尹桃花和杂货店。


织布机发出单调冗长的声音,然而,秦铃子却甘愿沉浸在这样的声音中编织衣服和年轻的时光。她长长的黑发飘逸在时间和泉水的流动中,这是一场饱含诗意的流动,世界上的一切诗意都是从远离尘埃和喧哗的意境中升起来的。在夏霖这片朴素的土地上,任何一处缝隙都可以飘荡出泉水和阳光的诗意,秦铃子沉浸在明澈的时间里,沉浸在由单纯的生活空间荡漾出来的孤独的诗意里,她的手臂伴随着织布机的单一旋律在透明湿润的空气中挥动着,这显然是一种自由的不受任何干扰的姿势,宛如鸟儿张开翅膀一次次地正欲飞翔。秦铃子没有忘记此时她之所以能够置身在这片像泉水一样明静的场景中,都是因为尹桃花一家收留了她。尹桃花出于一个女人的善良把她从大龙潭边喊到了身边,尽管她没有遇见传说中喻意着不祥的大龙,但她还是从尹桃花眼里看到了惊恐和担心,这些情绪的闪现让她触摸到了人世间尚还温存的人性,人性,是的,尹桃花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最透明的就是那些从泥土和泉水中不断上升出来的人性,晶莹直朴的人性为她在这个陌生村落里的迷途指引了方向,所以,她彻底摆脱了那些让她痛苦不堪的奴役过程。那是一场无时不刻不在萦绕着她安宁的梦魇,是她极力想挣脱的绳索和笼子。现在,织布机的声音浮动在她的身边,她正在织一件婴儿的内衣,为了报答尹桃花一家的恩情,她决定要用极短的时间为她们未来的孩子编织柔软的内衣。


秦铃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些飞快旋转的纱绽。此时此刻,她似乎早已挣脱了那些层层缠绕的历史。事实上,历史怎么能够挣脱呢?在时间推移着环境和场景不停变幻时,历史也许会被覆盖,也许会暂时遗忘。现在,让我们悄悄进入秦铃子那些慢慢沉淀下来的历史吧。


首先,我们得从尹桃花最为感叹的大脚来作为插曲掀开那些曲折晦涩的历史。尹桃花从第一次看见秦铃子的那双大脚,她就猜测这应该是一个倔强的富有叛逆精神的女人。秦铃子面临长长的缠足布的场景发生在十几年前,当她的母亲将她唤到身边,用一道长长的缠足布束住她脚的时候,她的尖叫从此开始了,她不能忍受那双正在生长的脚受到如此紧密的束缚。任何一种束缚都是对人性的毁灭。虽然幼小的秦铃子还根本不知道人性是什么,但她明白母亲之所以要将她健全的双脚束缚起来,是因为习俗,从习俗中沿袭下来的法测会让女人陷入被束缚的命运。她无数次看见母亲和外祖母挪动着小脚缓慢行走,她们都是被法测约束的女人,是承服于命运的女人。所以,从那道缠足布裹住她脚的那夜起,她就感觉到了疼痛,疼痛让她的脚失去了飞快旋转的自由,也让她意识到了这世间总会有一些不能摆脱的东西像绳索一样困扰住人一生。在脚被缠住的第三天,她终于未能忍受疼痛的折磨,拆掉了那道长长的缠足布,并把它扔进了屋外的山崖。缠足布从山崖飘落下去,缠足的历程因为她的坚持而中断,母亲望着她那双逐渐定型的大脚唉声叹气道:“大脚的女人有谁要啊!”


十六岁那年,她村子里来了一个男人。男人似乎有三十多岁了,戴着一顶皮帽,拎着一只简易行囊。男人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她家门前讨水喝时看见了她,他对她瞅了半天,然后对着母亲说道:“这丫头长的俊啊,落谁家该是福气了。”母亲神色黯然地叹了口气,让那男人进了屋,小声对他说道:“你是外村的吧?我们这村男人家娶媳妇,必须得是小脚女人。我这丫头打小不愿缠足,落了双大脚,我真愁没人要呢。”男人再次瞅了瞅已走出门外的秦铃子,果然是双大脚,他笑了起来:“这有啥事啊,大脚女人怎么会没人要呢?我那村子里很多小伙儿都没媳妇呢,赶明儿我去替你说一个,保你满意啊。”男人拍了拍胸膛向母亲保证道。母亲又惊又喜,忙拿出茶叶瓜果待他,并留他吃了午饭。过了几日,那男人又来了,身后跟着个年轻后生,母亲瞧着那后生笑眯眯地叫出了秦铃子。男人告诉母亲后生是他远房侄子,无爹无妈的,大事他能替他操办。当下,母亲就与男人定下了迎娶日子。


半月之后,男人和后生带着一些彩礼来了。母亲把打扮好的秦铃子交给了男人和后生,千万咛嘱秦铃子要恪守妇道,一场姻缘就此水到渠成。然而,母亲根本没想到,秦铃子这一走,从此便跌入了深不可测的深渊。


离开村子,秦铃子跟着男人和后生到了一个小镇。在旅馆歇息的时候,秦铃子看见了一个打扮妖艳的中年女人跟随男人进了她的房间。妖艳女人围着她看了许久,脸上的笑容伴随着浓烈的香粉味钻进她的呼吸,她感觉晕眩。她从没有见过如此妖艳的女人,在她生活的小村子里,除了母亲和祖母,她很少能看见其他的女人,但在记忆中,整个村子的女人都不可能涂脂抹粉,也不可能挪动着小脚如此挑剔地注视一个人。迷惑不断上升,她怯弱不安地盯着那个女人的眼睛。她想看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在很小的时候,祖母就曾告诉她,当你想探测别人身上的秘密时,最重要的切入点就是眼睛,因为眼睛是一个人的灵魂,眼睛是最能释放出灵魂的地方。所以,如果用眼睛去对视眼睛,你就会很快发现对方的灵魂。但如果你探测不了对方的眼睛,那只能说明,她的灵魂受到了重围,或者她根本就没有灵魂。秦铃子盯着那女人的眼睛看了很久,然而,那里面除了弥漫着诡秘的笑容外,她根本揣测不了还有什么。诡秘让女人变得像狐狸一样妩媚和神秘,她绕开了那眼神突然瞧见了那女人的小脚。这仍然是一个小脚女人,即使秦铃子走出了那个被缠足布围绕的小村子,她看见的仍然会是小脚。女人的命运在同一时代同一种法测的束缚中是无法穿越整个时空而发生扭转的。妖艳女人绽着狐狸般的笑容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几番,她显然发现了她的大脚,没有经过约束的大脚激起了这个女人的情绪,她无比惊讶的叫了起来:“啊,她怎么会是大脚。她的脚居然没有缠足?你怎么没有告诉我她有一双大脚呢?”妖艳女人有些嗔怒地望了男人一眼,男人堆积着笑容解释道:“我也没注意啊,不过她模样儿挺周正的。”“长的倒是不错,不过,我担心大脚女人不招财啊,唉,算了算了,不过给你的钱我可要折扣啊。”女人说完这些话从衣襟里掏出了一个钱袋取出一把后然后交给了男人,男人迅速离开了。带着一袋钱,男人的离开让秦铃子恍然大悟这该是一场荒诞的骗局。男人利用母亲的焦虑将秦铃子骗到了这个陌生小镇,然后又把她卖给了眼前这个妖艳女人。男人与这个女人共同编织了一场圈套把她骗到了陌生而充满危机的地方。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妖艳女人究竟是谁?她会把她带到哪儿去?圈套让十六岁的秦铃子第一次觉察到了最阴暗的命运也许将很快来临了。


织布声乍然而止,天黑了下来。秦铃子从织布机前走出来,她要去堂屋点火做饭。天一黑尹桃花和胡水根就会离开杂货店一同回来,这往往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秦铃子最盼望的就是这个时刻,尽管在这之前,她无数次地被黑夜中那些人影和笑声的晃动推搡到一个又一个深渊,那些深渊铺满了玫瑰色的荆棘,荆棘刺痛了她的肌肤,刺痛了她整个少女时代最圣洁的肉体和尊严。在黑夜里,她想挣脱那些男人伸过来的双手,那些双手往往会捏着一张银票,往往会捧着一只价格不菲的首饰盒,而那双手最终伸过来的目的无非都是为了拥抱和占有她的身体,男人的占有会借用物质作为诱饵,尽管是黑夜,她仍能看清楚比那些物质之光更炽烈的是闪烁在男人眼里的欲望之光。黑夜让欲望覆盖了她的肉体,黑夜让她被刺痛的尖叫响彻在她灵魂不断被剥离的时刻。那是一个充满了痛苦和耻辱的时刻,是她告别家园之后恶梦不断上升的时刻。因此,在一个被露水濡湿的早晨,她偷偷从那个寂静的红楼房里跑了出来,运用她的大脚,运用她在黑暗的屈辱中获得的勇气来到这片神秘的土地。在这个泉水喷涌的小村落里,她迎来了迥然不同的夜晚,迎来了怀孕的尹桃花无比幸福的声音和胡水根纯朴的笑声,他们向她启开了一种纯朴而幸福的世俗生活。


秦铃子点燃了灶炉的火焰,浓烈的烟雾从灶堂里涌出来,呛得她猛烈咳起来。她抓了一把松毛草塞进了灶堂,火焰窜了起来。尹桃花的声音已经在屋里响起来了,还有胡水根的笑声穿插在其中。秦铃子抬起头,迎接了他们脸上的笑容。尹桃花进了里屋很快又闪了出来,手中拿着一件小毛衫,显然她已看见了秦铃子搁在织布机上的小衣服,那是她用了一整天为她没有出生的孩子编织的衣服。尹桃花发出了惊喜的叫声:“这些都是送给我的吗?都是为我的娃做的吗?”秦铃子咳了几声,笑着点点头,尹桃花兴奋地抚摸着那些衣服,在谢过她之后又进了里屋。秦铃子继续低头在看灶炉里的火,火焰像硕大的花瓣盛开起来,火焰又像无边无际的美好憧憬照耀在秦铃子的脸上,堂屋里很快弥散出米饭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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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8:3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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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味从严密的锅盖缝里散发出来,秦铃子将一块正在燃烧的柴木夹出来塞进了另一灶孔的灰烬里。灰烬覆盖在柴木上,很快将火焰熄灭了。燃烧的那头柴木呈现出黑漆漆的颜色,这是灰烬附落在柴木上的颜色。灰烬附落在任何物体上都会呈现出死亡一样的黑色。在秦铃子的历史里,当她被那个妖艳女人带领到一座红色的庭院时,这也是她的身体沾濡上灰烬的开始。妖艳女人的笑容和目光让她预感到一种晦暗的命运和恶梦即将笼罩下来,所以,当她的手被妖艳女人牵住时,她挣开了,她迎着纷纷扬扬的香味凝望着女人的眼睛,那眼睛里除了她猜不透的神秘之外,更多的是疑惑和不满。果然,妖艳女人生气地坐在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她似乎有些疲倦,但她的目光仍然没有黯淡下去,那狐狸般的诡秘像一道强光射在秦铃子的身上,秦铃子有些害怕,但她还是迎接了那目光,在那一时刻,也许是远方的那个被缠足布的历史环绕的小村庄给了她勇气,也许是母亲长嘘短叹的回音给了她回忆,她穿越那目光中的诡秘大声地叫了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送我回家!”妖艳女人显然被她的叫声震惊了,她从那张暗红色的椅子上站起来,挪动着小脚走到秦铃子身边,围着她又仔细的瞅起来,小脚旋转在秦铃子的眼光下方,那是一双穿着大红色绣花鞋的小脚,鞋面上各绣着一条正在游动的红鱼,那小脚每挪动一步,红鱼就似乎在颤动一下,但它们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女人直视着秦铃子垂下来的前额愤怒的说道:“回家?你不可能回家。我花了那么多钱买了你,你就应该是我的人了。我活了快四十年,见过的女人也多了,还没谁像你这样倔呢!”女人低下头似乎在看她的那双大脚,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凝望着秦铃子的眼睛,语气突然缓和下来:“闺女,别这样,其实我也懂你,这么年轻就大老远的离家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还在家待着呢,唉,要不是我爹妈都死了,要不是那些男人,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算了,不说这些了,总之,现在你就是我的妹子,我会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过日子,那里还有像你这样的女人,她们有花不完的钱穿不完的好衣裳。跟我走吧,有我四姐吃穿的就少不了你的。”女人说完,把手放在了秦铃子的肩膀上,她似乎触摸到了她的颤栗,所以,她的手无比轻柔地落在她肩膀上抚摸着,那手指挥划出来的轻柔和弧度显然在表达一种最感人的情愫,秦铃子抬起了前额,她看见了那个叫四姐的女人眼里绽开了笑容,笑容覆盖了那层诡秘,笑容像一缕风那样轻盈,又像一滴滴水珠那样晶亮,她犹豫了一下,有些无措,但她的手却在那一刻被四姐紧握住而不再有反抗,四姐显然已经看见了从她眼睛深处不断上升的不仅仅是迷茫,是孤独无助的惊慌无措,更多的还有缕缕不绝的热情和向往,那些热情和向往无疑证明了这是一个对生活还充满幻想的女子,幻想会让女人制造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四姐正是利用了荡漾在秦铃子眼里的渴望再次牵住了她的手,因为牵手会意味着她已经掌握了收买人性的诀窍,掌握了荡漾在人的命脉之中的最致命弱点,所以,她才可以轻而易举地运用她的笑容,把秦铃子和一个又一个女子带到她的设计中去,带到一个又一个由绫罗绸缎铺设的深渊和陷阱,带到飘荡着肉欲与香味的迷幻世界。


秦铃子握着四姐的温度来到了一座红色大院,刚进院子,就听见了一群热闹的笑声像水波纹一样荡漾起伏。四姐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她挪动着小脚迅速穿过院子,这时候,那群笑声也正在朝外涌,四姐扬起声音大声叫起来:“姐妹们,快来啊,看我又给你们带回来一个妹子。”话音刚落,秦铃子的眼前已经闪出了无数片五彩缤纷的花瓣,一群着红戴绿的女人已经轻盈的降临面前了。秦铃子有些拘谨地望着她们,在她看来,这是一个过于花哨的场景,眼前所有的女人都打扮的像朵花,像梨花、桃花、芍药花、石榴花一样,弥散着浓郁的香味,这是一个花枝招展的世界,像春天却比春天更具备妖娆的气息。秦铃子垂下眼睑,她显然被这些斑斓的色彩迷惑了,任何一个人来到这个缤纷的世界都会有所迷惑。秦铃子的迷惑让那些女人笑的更剧烈起来,她们笑的颤微微的,有几个女人看见了她的大脚对着上面指指点点的,随后又捂着嘴发出奇怪的笑声。那天晚上,秦铃子被安置在一间房屋里,四姐送来了几套绸缎衣服、一个首饰盒和一个化妆盒,然后对她说:“从明天开始,我将开始给你上课。女人在这个世界活着,必须要学会几种巫术。第一,就是会变幻的巫术。女人的脸就是变幻的场所,在面对任何人尤其是男人的时候,你千万不能暴露出你的情绪,你的眼睛和嘴唇必须在掌握了对方的表情之后才可以绽开情绪。要知道,情绪是灵魂的事情,灵魂是千万不能敞开给男人的。第二,就是会诱惑的巫术。这个世界浮动着许许多多的诱惑。每一种诱惑都会导致诱惑的快乐和诱惑的悲伤。所以,你要学会掌握诱惑的诀窍,要在运用诱惑的过程中让自己得到快乐。当然,诱惑有很多致命的弱点,你必须避开这些弱点,对女人来说,最大的诱惑就是男人。或者说,最大的弱点就是男人。所以,你的使命只能是诱惑男人,而千万不能受到诱惑。第三,就是会游戏的巫术。生活是游戏。与男人交往更是游戏。当你能悟出这个道理时,你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四姐的嘴唇在油灯摇曳的火焰下缓慢蠕动着,秦铃子盯着那张红艳的嘴唇,她知道四姐在向她传授一些女人的道理,或者说是女人的秘密,在任何情况下,女人只有恪守住秘密的规则和原理,才可以不被另一种秘密(这种秘密就是男人)所制约所背叛。十六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如此深奥的秘密。尽管她有些恍惚不安,但她知道四姐之所以能在夜晚赶到房间里告诉她这些,是因为她也是女人,女人只有面对女人,才可以坦言秘密的凝聚和散开。四姐把那些衣服和首饰化妆盒交到了她手中,并告诉她,只有掌握了巫术,女人才可以控制住男人,只有控制住男人,女人才可以控制世界。四姐在说完这些话之后,疲倦的打了一个哈欠。


秦铃子穿上了绸缎衣服,插上了首饰盒里的珠花,抹上了化妆盒里的香粉和胭脂。香味从举手投足中散落下来,她在四姐的训练下,变得越来越妩媚,越来越具备巫术师的魔力。在这期间,四姐投射在她身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她无数次地站在那些花朵面前称赞她,就连她那双与时违背的大脚也掩饰在四姐设计的长裙里,谁也看不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娇柔美丽的女子竟然会是一个大脚女人。然而,即使是这样,秦铃子内心深处那份惴惴不安仍然在上升,像阴云一样在上升,像黑暗一样弥漫了整个昼夜。


预感中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四姐叫出十个女子聚集在红色大院里。秦铃子自然在其中,此时她已成为四姐最为宠爱的一个妹子,那天早晨,四姐从自己的首饰盒里取出了一只祖母绿的?子插在她的发髻上,然后慎重地对她说:“铃子啊,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要来临了。勇敢地去面对那些男人吧。他们只是我们需要征服的男人而已。我活到现在,已见过无数男人了。我早已知道男人是什么。铃子啊,拿出你的巫术来吧,让那些男人败倒在你的巫术之下。让那些男人败倒在女人的脚下吧。那些男人啊,可怜的男人啊……”四姐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着,它们像神秘的符咒冲出了房间,穿行在红色院落里,秦铃子抬着头看见了一缕阳光正垂落在四姐的脚尖上,那双小脚穿的是粉红色的绣花鞋,鞋面上有一只缀满黑色斑点的蝴蝶。蝴蝶飘起来的时刻正是四姐的身体在晃动的时刻,然而,四姐在咛嘱那些女子时身体并没有晃动,唯一在蠕动的只有嘴唇。从嘴唇里飘出来的声音让秦铃子抬起了头,并顺着那声音看见了阳光看见了天空,看见了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这时候秦铃子最想知道的只有一个问题:男人究竟是什么呢?


秦铃子和另外的九个女子被四姐带进了一个客栈。小镇上的客栈迎接的大都是外地来的商人,有盐贩子、珠宝商、药材商、马锅头,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贩。四姐带她们进来的时候,客栈还没住上人,但四姐却在出发之前告诉了她们,将有一批外地商人很快进入这个小镇,他们将给小镇带来更多更丰富的物质,而与此同时,他们会下榻在小镇的客栈上,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居住在客栈里,直到装货的行囊变空装钱的袋子充实起来。四姐提到钱袋的时候,眼里的诡秘再次上升了,她无比神秘的告诉大家:“姐妹们,我们的眼睛要时刻盯住那只钱袋,钱袋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它会发出最美妙的声音。当然,为了钱袋,我们必须让那些商人暂时忘掉遥沉的家和在等待他们的女人。必须让他们沉浸在客栈浮动的黄昏和夜色当中。只有当他们把客栈视为自己的家,他们才会期待女人,期待女人身体的味道和嘴唇的味道,而这样的时刻,才有利于我们施展永恒神秘的巫术。姐妹们,笑起来吧,为那些钱袋的声音,为那些即将被我们俘虏的男人,灿烂的笑起来吧。笑容会诱惑住他们的眼睛,笑容会牵住他们的脚步,笑容会让他们心甘情愿为我们掏出一只又一只满满的钱袋。四姨说完这些话,便把十个女子带进了客栈。在那个阳光弥漫的早晨,每个女子都穿着最柔软的绸缎衣服,最玲珑的绣花鞋,每个女子都是被魔鬼和天使共同附身的舞者。她们被红色的光线照耀着,像春天里的花籽一样撒落在客栈的每一角落,像悠远扬起的风铃一样为远道而来的商人奏起了轻脆动听的乐曲,像手握着粉色武器的女巫一样准备好了令整个世界销魂魅惑的神秘巫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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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09:38:5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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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的笑声像炸开的爆米花一样弥散出来。黄昏来临了。桔红的夕阳逶迤在长长的街道上,远远响起了铃声。四姐站在客栈的门前时而伸头眺望,时而回转头呼唤道:“姐妹们,快快准备一下,看看你们的衣服你们的鞋子你们的脸蛋你们的嘴唇是不是还飘散着香味,香味对于男人很重要,香味就是我们撒出去的第一层迷雾。姐妹们,笑起来吧,让笑声在这个黄昏响起来,让笑声覆盖住那些单调悠长的铃声,让笑声把男人们带进来吧。”四姐的声音扬起来的时候,她手中的手绢也挥了起来,秦铃子有些迟疑地站在人群中,尽管客栈里的笑声像波浪一起重叠起伏,她仍然恍惚不安的盯着门外。在她看来,那是一个世界的出口和入口,是旋转着夕阳和人影进入暮色之中的洞穴。四姐守着那个洞穴,是因为很快会有一群男人靠近洞穴。四姐像猎人一样让所有的女人撒出了玫瑰色的迷雾,所有的女人身上都交织着玫瑰和桔红的颜色、香味。所有的女人都将成为诱引男人进入洞穴的狐狸。


铃声越来越贴近客栈,四姐手里的帕子扬的更高了,秦铃子从那双诡秘的眼睛里看见了水晶一样的笑容,笑容不断在融化,这意味着会有男人出场,女人眼里的笑容总是为迎接男人的出场而蓄积。所以,在四姐的笑容化成一汪泉水时,她听见了清澈细软的声音:“大爷们回来了,快快进来啊,妹子们都等着呢。快放下你们的行囊你们的马匹你们的疲倦进来吧,这里的妹子在盼着你们回来,她们是天上的仙女是山里的百灵是唤醒你们灵魂的鱼鸟鲜花和蝴蝶。快来吧,快来看看这些可爱美丽的人儿吧……”四姐的小脚像翅膀一样旋转在客栈的门前,很快,有男人陆续进来了,在客栈里等候的女子像蝴蝶一样迎上去,秦铃子夹在其中,她有些胆怯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这时,四姐神秘的站在了她身边,她牵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到了一个男人面前,然后低声说道:“铃子啊,别忘了我的话。这就是男人,这就是需要你去征服的男人。不要害怕男人,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女人的香味和身体。只要你施展了身体的巫术,他们就会承服于你,你就是他们的王,就是他们的天他们的世界……去吧,铃子,你看见他腰上的钱袋了吗?那是他的资本他的武器,你必须用巫术去俘虏他才可以占有那些武器。去吧,铃子,他在看你了,你看他的眼睛多温柔啊。男人啊男人,男人看见女人时就会放射出温柔,他们的温柔会射穿你的衣服进入你的体内,这就是男人……”四姐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把秦铃子的手交给了站在她们面前的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蓄着胡子一双细长的眼睛正凝视着秦铃子的脸,他触摸着那只柔软的手疼爱无比的说道:“别害怕,我知道你很小,我会好好待你的,现在我累了,你陪我上房间里休息一下吧。”男人拽住了秦铃子的手径直上了楼,秦铃子想拒绝,她回头寻找着四姐,四姐正拉着另一个女子站在一男人面前,她早已沉浸在这个热气腾腾的粉色世界里了。几个被男人拥着的女子从秦铃子旁边走过,笑声在木梯上直打颤。


秦铃子的身体被中年男人拥抱住的那一刻,她似乎感觉到一种被缠绕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很多年之前,当母亲拿着长长的缠足布裹紧她双脚的时候,她就被一种尖锐的疼痛卷入了突如其来的窒息感。窒息感让她对母亲和祖母的小脚产生恶心和痛恨,窒息感让她在即将跌进深渊时发出了尖叫,尖叫过后,她揭开了那道缠足布,呼啸出来的自由让她的脚飞速生长着,也让她彻底摆脱了奴役在历史和人性中的一道道法测。而现在,中年男人的脸已经凑过来了,浓密的胡须擦着她的脸庞让她感到隐隐的疼痛,她扭过脸,想远离那张陌生的散发着烟草气息的脸,她感觉那丛坚硬的胡须像铁针像荆棘刺痛了她的肌肤她的血肉她正在颤栗不已的灵魂。中年男人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反抗反而抱的更紧了,他在寻找她的嘴唇,他已经垂下了所有触角在寻找她嘴唇上的香味和色彩,秦铃子推开了他的脸,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并且发出了低低的尖叫。中年男人显然被这尖叫扰恼了,他解开了腰带嘴里发出焦燥的声音再次扑向秦铃子,腰带掉在了地上,那只黑色的钱袋发出轻脆的坠落声,秦铃子被中年男人压在身下,她无法动弹,也无法尖叫,因为那男人已经用沉重的呼吸和躯体覆盖了她整个世界。那天晚上,十六岁的秦铃子第一次感到所有的尖叫都无剂于事,所有的尖叫都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让她摆脱掉重重束缚,所有的尖叫都不会让那些缠绕在身上的窒息感像蛇皮一样蜕落,她被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场疼痛纠缠了,被有生以来最耻辱的一种巫术夺去了人性之中的尊严。


她终于明白了从四姐口中缓缓流出的那些秘密巫术,就是运用肉体的奥秘去攻击人性,去攻击陷落在欲望之中的人性。而四姐之所以要设下这种种圈套让那些男人钻进来,就是因为他们腰上缠着沉沉的钱袋吗?男人啊男人,男人究竟是什么呢?秦铃子无法理解那些能够去征服世界的男人为什么能够轻易地被女人所征服?男人为什么会背叛所有的规则和牵挂而沉落在驿站的陷阱之中呢?难道就是因为女人会施展身体的巫术?难道这就是男人与女人在逐渐下沉的夜色当中演绎出来的人性之谜?秦铃子沉浸在这些谜语之中,她从越来越多的男人身上看到了虚无缥缈的人性之谜、黑暗之谜和身体之谜。她记起了四姐曾经告诉过她的巫术,其中有一种就是会游戏的巫术。游戏意味着一切都置身在一个变幻无穷的世界,置身在一个不可靠不可信的世界,置身在一个荒谬可笑的世界。这个世界里面可以有男人可以有女人可以有男人和女人共同编织的故事和愫愫,然而,他们始终会像梦境一样虚无、像露水一样短暂、像鸟鸣一样一闪而过。当秦铃子从越来越多的男人身上领悟了这种巫术时,她已经不再相信尖叫的力量,尖叫能够把她从缠足布中挽救出来,却无法将她从四姐的圈套中拉出来,更无法将她从男人的躯体下拽回到过去的美好记忆。因此,她放弃了尖叫,放弃了那些划破黑暗和宁静的尖叫,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放弃了挣扎和反抗。事实上,在她逐渐靠近那些迷人的散发着玫瑰香味的巫术时,也即是她在伺机寻找逃跑的时刻。


熟谙巫术的秦铃子越来越像一只诡秘诱人的野狐,表面上看,她一次又一次地将迷药撒在了男人的嘴唇上,撒在了男人的眼睛里,撒在了男人的掌心中,这仿佛是一种告别的仪式,即告别过去的历史和情绪,一个人能够告别过去,这意味着她在重生,在烈火中重生,或是在灰烬中重生。四姐慢慢放松了对她的监视,在之前,四姐无时不刻不在注视着她的每一举一动,因为她知道她是一个大脚女人,大脚呈现出了她比其他女人更叛逆更不容易屈服,所以,她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和时间去防备她的背叛。但现在,背叛似乎不存在了,秦铃子完全通透了巫术并把它渗透在男人的脊背上和骨髓里。她的名声渐渐响亮起来,每一个驻足在小镇客栈的男人都会慕名而来,都会因为她的出现而狂喜不已。四姐对她的宠爱也越来越强烈,很多个晨曦初绽的早晨,她会亲自端一碗参汤送到她的房里说:“好妹子,快喝了它吧,姐姐知道你很用心,但身体也要顾着啊,要知道女人的身子可是比黄金还重要啊。”四姐看着她把参汤喝完,才会满意的摇摆而去。秦铃子咀嚼着参汁苦涩的余味,她知道四姐之所以疼她,是因为她还年轻,还能够利用饱满的姿势和香味去解开男人腰上的钱袋。只有钱袋越来越多,四姐才会维持住绚烂的梦幻。在之前,她曾亲眼看见一个女子因为怀孕被四姐灌了坠胎药,一个女子因为想逃跑被四姐叫人抓了回来并打断了小腿,一个女人因为得了怪病而被四姐赶了出去……


显然,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在四姐面前叫嚷着要回家的秦铃子了。面对面的较量和反抗只会带来毁灭和残伤,这是秦铃子从很多受伤的姐妹身上悟出来的道理。所以,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在时间和屈辱之中等待着机会的降临。在这个远离家乡的边陲小镇,她除了四姐谁也不认识,但四姐是不可能给予她离开的机会。唯一的机会就只有那些驻足在客栈里的男人,只有他们才可能带给她逃离的希望,只有他们才可能用马匹和车轮带给她自由奔跑的梦想。因为他们腰带上悬挂着沉甸甸的钱袋,他们可以用钱袋购买一切物质和欢乐,自然也可以用钱袋来交换任何对他们来说具有价值的东西。通过长时间的观察,她已经了解了四姐的秉性,四姐对金钱抱有永不干涸的热情和爱恋,她之所以收买年轻的女人,其目的就是让她们成为她的聚宝盆和摇钱树。目前,只有找到比秦铃子本身的价值大的多的交易,四姐才可以松开她的身体和双足。但那个肯为她抛出钱袋的男人在哪里呢?



秦铃子等待着,在她贴近男人的怀抱时,她的眼睛一方面盯着那男人的眼睛和嘴唇,一方面盯着他腰间的钱袋。她之所以注视眼睛和嘴唇是为了判断男人的可靠性,只有可靠的男人才可能为她抛出钱袋,只有可靠的男人才会真正用诺言把她带出深渊。所以,她的眼睛饱含着迷人的巫术,她施展着层层叠叠的巫术寻找着可靠的眼睛和可靠的嘴唇,同时,她还需要可靠的钱袋。因为她知道,只有钱袋才可以摧毁四姐附落在她身上的黑色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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