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断桥泪
面对波光潋滟的西子湖,会忽然生出些傻念头:若是西湖没有了诗诗文文,没有了古迹传说,它还会剩下什么呢?
只剩下清亮的湖光吧,像忧伤而空洞的眼睛,包容着天光云影,荡漾着长堤柳色,时光拂过水面,圈圈涟漪。啊,我已经在暗笑自己的傻了,只要人类还有对美的向往,只要人类还有情的寄托,他们就不会放过这钟灵毓秀的明湖,西湖,不可能没有诗文,不可能没有传说,不可能,没有白娘子。
提起白娘子,便会想起断桥。杏花春雨江南,许仙邂逅白娘子,便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吧。断桥坡度不大,一柄油纸伞便在烟雨江南中徐徐升起,伞下,白娘子素衣飘飘,含羞带涩,许仙心猿意马,温柔呵护。千千万万的雨点,在伞上、在桥头、在湖面,圆了又破,破了又圆……
七月的西湖,不见断桥残雪,也没有杏花春雨。桥上游人如织,对着桥下的一池碧荷拍照留影。清清爽爽的风,舞于水上,一池芙蕖亭亭,风姿万千,静静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和千年前的那个美好定格一样,一池的荷都撑着伞,只是在那伞上,幸福的绽出花来。
白娘子是蛇,白娘子是妖,在中国神话里,妖依然是可以修炼的,修炼到极致,便成了仙。但白娘子偏偏停止了修炼,缠上了人。幼时读白娘子的故事,一直有一个疑问萦绕心头:白娘子,她怎么就爱上了许仙呢?许仙,这平凡怯懦的江浙小男人,又怎么配得上白娘子呢
关于白娘子的爱情动机,历来有两种说法,一是报恩说,一是思凡说。报恩说颇附会,不提也罢。那么,白娘子爱上许仙,便是思凡了。仙界、妖界、人间,只有人是最无能的,人没有法力,也脆弱。但三界之中,唯有人有情,唯有人会爱,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我还想补充:人,是有感情的芦苇,人,是会恋爱的芦苇!
我几乎又要暗怪自己如法海般多事了,白娘子本就思凡,她爱上平凡的许仙,爱上平凡的知冷知热的男人,我们又何须大惊小怪呢?爱情是女人的死穴,她爱了,便爱了,用她的全部的“妻性”和“母性”,爱得轰轰烈烈,爱得缠缠绵绵,爱得惊天动地,爱得水漫金山!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的共枕眠,爱情于女人,是更艰苦的修炼。水漫金山失败后,白娘子失去了爱侣,孤独的徘徊在断桥上。她几乎绝望了,越剧《白蛇传》白娘子唱道:“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水流。”
那大约是一个雨后的傍晚吧,白娘子从镇江金山寺回到杭州,在桥上舔噬着自己的伤口。桥的那一面,一顶方士巾升起来了,一个男人苍白的小脸升起来了,泪眼婆娑中,许仙步履匆忙,逃回自己的家。在断桥,在爱情最落寞的时候,他们,重逢了。
断桥,成为永远的爱情的经典。正是在这里,白娘子把自己蛇妖的身份明白地告诉许仙,正是在这里,他们突破了“身份认同”。白娘子幸福的笑着,从此,她以为她可以爱得透明,爱得坦荡,爱得无遮无拦,爱得无所畏惧。
这几乎成为一个隐喻,这爱情的圣地,竟然叫断桥。
断桥之后的白娘子终究还是失败了,不是败在法海的干涉,而是败在许仙的动摇怯懦。白娘子自愿走进了雷锋塔,诀别前,黯然回首,流下第一滴也是最后一滴眼泪。我喜欢白娘子,因为她爱得最热烈、最纠缠,活脱脱一个妖精!也正因为她是个妖,一个思凡的妖,一个想拥有平凡的人的感情的妖,她才把“人”的旗帜举的最高扬、最招展,最猎猎!
白娘子的伟大,就在于她用妖的梦诠释了什么才是理想的人。
白娘子的悲剧,在于她爱的是现实的小男人,现实的人借助神把她的梦永囿于雷锋塔下。
千年等一回,西湖的水,我的泪。
千年过去了,难道,我们就仅仅等一回?
二 慕才亭
由断桥前行,在孤山的另一座西泠桥畔,翼然立着一座小亭??慕才亭。
慕才亭很小,无栏无座,只有一丘坟起,坟前石碑上,镌着一行字:钱塘名妓苏小小之墓。
中国的文士们一向有着名妓情节,李师师、关盼盼、秦淮八艳,都留下千古佳话。但我独爱苏小小,因为她太短暂、太活泼、太自在,娉婷于沉闷的历史中,特立独行。
中国的名妓,居多与政治有关,秦淮八艳,或主动(如柳如是)或被动(如陈圆圆),都被卷进了政治的漩涡之中。推而言之,中国历史上的名女人,或牵扯于政治,或拈连于文士,成名,总是离不开男人,活得太附庸,太逼仄。幸好,我们还有个野泼泼的苏小小,给历史增添了一抹亮色,一丝灵动。
苏小小生活在南朝,魏晋之后的南朝,依然是风流的季节,依然是潇洒的时代。苏小小在西泠的寓所,当湖洞开一扇圆窗,题名“镜阁”,自拟联句:闭阁藏新月,开窗放野云。好个一“藏”一“放”,何等大气的吞吐,何等洒脱的情怀!
“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车水马龙的北山路,当年,该有小小的油壁车驰过吧,该有小小的追慕者骑着青骢马飞驶疾驰吧。车子灵巧,人儿娇美,穿行于烟云之间,恍如神女下凡。苏小小旁若无人,朗声吟道:
燕引莺招柳夹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访,家住西泠妾姓苏。
恕我直言,我们很难在后来的文学史中读到如此率性自得的女性文学,我们读到的女性文学,是哀怨、是忸怩、是局促,是顾影自怜,是惺惺作态,是愁肠百结。苏小小是一片明净,是一缕春光,是懂得生活而且敢于生活的率真女性,她以诗妓谋生,身自由,心干净,她把青楼活成了一片净土。
诗妓,多美的名字,她翩跹成一枚诗意的粉蝶,在湖光柳色中自由的翻飞。
她的生命,也如轻舞的粉蝶般短暂,慕才亭,停驻了她十九岁的青春。
没有高大的牌坊,没有长长的甬道,她死后,由她思慕者鲍仁修建了慕才亭。慕才亭很小,似乎只为了温情呵护住小小的小小的坟茔。慕才亭的位置也特别,在西泠桥头,蓦然成为一道最美丽的邂逅。没有政治的波澜,没有名士的绯闻,往来的游人,甚至说不出什么苏小小的故事。只有那高扬的檐角,依旧顾盼,依旧翩然。
白居易诗曰:若解多情苏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写得轻浮了。
李贺诗曰: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似乎又写得凄寒了。
慕才亭上,楹联虽多,却没有什么佳作。忽然感到,中国的文人,是多么虚伪啊,他们把这亭子命名为“慕才亭”,他们慕的,仅仅是小小的才么?
苏小小,这旷世的传奇,这千古的知音,是美,是爱,是海阔天空的自由,是活泼泼热烈烈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