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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无风带小说《平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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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2:59 | 显示全部楼层
“你小子疯啦?开这么多灯?”吴怀柔在桌子那边喊道。



“反正不要你交电费。”林惟楚嘿嘿笑着。



“也好。”虞迁说,“我想起了德国人约翰?沃尔夫冈?封?歌德弥留之际所说的话:亮一些,再亮一些。”



“晓辉他生前黑暗多于光明,弥留之际一定像他那样呼唤过光亮。”吴百年说。



“人是趋光的,想必死后正相反。”林惟楚说。



“不知道,因为我还活着。”虞迁说。



“想不到为故人守灵竟这般艰难。”林惟楚说。他又踅回原处落座,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热水。当他咽下热水,肠胃作出一阵畅快地回响后,就又觉得那个人的灵魂栖息在自己冰冷的躯体上,无限幽怨地看着他们。如同一只冬日里孤零零的小麻雀,栖息在寸草不生的坟头上。别老缠着我啊。他暗自对他说。为什么缠着我呢?担心我会步你后尘?为了……为了……她?不会的,我可是个翻脸无情的男人。不翻脸时也无情。对女人,应该抱着赏玩的心态,不必牵肠挂肚,打破了自身的平衡。老伙计啊,你就别担心我了,我没事的,应付女人我还是有办法的。可我还真是想不通,你为啥就那么痴情于一个女人并最终为她送了老命呢?你把她当个宝,用生命去爱她,可说不定她还爱着别人、背着你和别的男人上床呢。女人唯一能伤害的人就是那个真心爱他的男人。古龙在男女关系上的见解一向很正确。世间就有那么一种女人,她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但就是不和爱自己的那个男人上床。而且她还振振有辞:你不是说爱我吗?哼,一见面就想那个……他无言以对。羞赧。女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因为这样,她既能获得爱和尊敬,也能获得情欲和快活。但愿老兄你遇到的那个女子不是林仙儿这等坏透了的婊子货。说老实话,与其花那么多精力去爱一个女人,还不如去大鲨鱼娱乐中心去多玩几个性感漂亮的婊子呢。这样做既能获得快活,又能回避被坏女人玩弄的风险。要有风险意识。表哥经常这样说。嗯,没错。大鲨鱼那里的婊子可是个个都有姿容又有手段的。她们只不过为了从你手里弄几张票子,把你服侍得舒舒服服,随你怎么摆布。就算她们和你干那种事时有些心不在焉,甚或疲于应付,但她们不会去伤害你,她们快活起来还会喊你亲哥哥,好哥哥。你将获得满足。虞迁那小子别看在找老婆的事情上不积极,可听说他干起这种事却很在行,据说领他入门的是陈绍山那小子。我一直看不惯那小子,光看那副神情就知道他不是什么正经胚子。还给苏君青写情书哩。真他妈不可思议。肉麻。且慢。我想通了,陈绍山这家伙一定是玩腻了鸡婆,想换换口味,玩玩有文化有品味的纯真而多情的淑女。是的,他们这种专业嫖客都有这种强烈欲望。天理难容,不过却很正常,符合男人心理。一段时间里他和虞迁算是情敌吧。啊?对啦,虞迁这小子所以突然对苏君青不冷不热,一定是为了报答陈绍山,和陈绍山达成了某种协议。俨然小李飞刀风尚啊。对,一定是这样。只可惜姓陈的不争气,白费了那么多纸张和笔墨,结果连苏小姐的边儿也没沾上。人家还是对虞迁一往情深。这都叫什么呀?情孽。不是吗?你爱她她不爱你,她爱他,他又不爱她。于是就有了因爱生恨的情杀之类的血腥事件。曹小兵在银行门口把他爱的女人杀了。携带着重庆崽儿卖给他的满尺龙水刀和从南京夫子庙买来的涂有迷彩色的疑似军用望远镜。致命的单相思。一把酸枣。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爱上了不能爱的人。情孽。不过呢,说到玩女人嫖妓,对男人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品行问题。郑板桥嫖过,乔伊斯十三四岁就嫖过,最近王朔也承认自己干过。如今有权有势的人可以包养干净漂亮女人,没钱没势的只好打一枪换个地方。一个是打正规战,一个是打游击战。顺势而为,各有其妙。当然喽,我认识的人中最在行的还是秋水、和平。据说他们都有固定的据点和固定的对象。也不知真假。固定地点也就罢了,固定对象没意思。要玩就得玩各色各样的。每次都要换种口味。那才销魂。噢,对了,上次听表哥说,有一回他和常晓春一起去淮安,吃过晚饭常晓春就拖着他要他去一个叫什么温莎的休闲中心快活,说是那里安全,小姐都是刚从四川和湖南招来的。表哥说真想不到,真看不出。其实这算什么呢?如今在外面混的,不会这个根本不行。再说了,常晓春这小子本来就花的很,表哥不知道而已吧。唉,这些倒头破事,想想够味儿,可惜我只是听人家说,心里痒痒的,想着别人玩得开心,自己也想试试。还真没正儿八经玩过。有那么几次在那种场合里,却没好意思动真格。心咚咚直跳,裤裆里起变化,还真想。不过摸摸亲亲、搂搂抱抱。不过他们也没动真格。一定是碍于我不动真格的缘故吧。可要是真的把小姐带进灯光柔和的小包间玩那么一次,以后人家还不知道会怎么说我呢。什么倒头博士教授啊,还不和我等一个德性,玩起婊子来什么都不顾了。他们会这么说我的。所以要玩,还得一个人偷偷干。不过也听一些老嫖客说,玩多了其实一点意思都没有,说是趴在婊子身上作机械活塞运动和趴在一头母猪身上没什么区别。他妈的,这帮狗日的玩多了玩腻了。饱汉不知饿汉饥。特别是那些成年在外跑业务的营销人员,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嫖娼专家。有些年轻的业务员还没找对象呢,女人都已经玩过一大把了。哪个女孩子要是不走运嫁给他们可就倒大霉了,说不定就沾染上了性病。包治梅毒、淋病、尖锐湿疣。祖传的。一般都是白纸上印黑字,贴在混凝土电线干上,火车站附近最多。为什么就不能用红纸写黑字或是用黄纸写蓝字呢?我听常晓春那个泼皮说,那些个嫖娼专业户找老婆等于就是找个专职妓女,不同于一般妓女的是她们还附带给他们传种接代。我说伙计啊,你别老瞅着我啊,我心里有点发毛哩。你也真是的,苦行僧的日子过得够辛酸。也是想不开,你我要是能有陈绍山、常晓春那帮家伙一半的浪荡,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爱一个人好难的。够辛苦。鸡婆。如今的妓女和旧时代的妓女区别还是很大的,过去确实多是为生活所迫,可如今就不是那么回事啦。吃香的喝辣的,过着不见阳光只见人的轻松日子。你就是给她一笔钱,请她从良回家过自给自足的日子她也不干。苦啊。做工做家务,还要给男人生孩子。没劲。做娼妓如今是一种时尚的生活。为什么说是生活而不说工作呢?因为工作性质在她们放荡而享受的娼妓行为中被吸收了。说白了,工作就是生活。对妓女来说,从人生的目的性出发而言,工作是小项,生活是大项,工作自然是要被生活吸收的。重罪吸收轻罪。



按照三段论的原理,小项是被大项所包容的;



对于妓女来说,工作是小项,生活是大项;



所以,妓女的工作被妓女的生活所包容。



又是一个三段论。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女子比男人想得开、放得开。唉,尤物,好东西。我还真想玩一次,尝尝鲜,爽一把,开戒。她是生殖器的伴侣,生殖器从天而落,掉在海滨。维纳斯就从海边堆积的白沫中走出来了。那么拘谨干吗啊,损欣娱之乐。人生苦短,做什么都先考虑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只怕是一事无成。为自己而活。这话说得在理。某种意义上,知识越多拘束越多。如此说来,当初还不如做文盲、做街痞呢。唉,这都是我瞎想的,要真那样,却不一定……再说了,婊子也确实不干净,弄一身病才叫倒血霉呢。千人压万人入,还用舌头去舔男人的生殖器,想想恶心,不碰为妙。唉,怎么说呢,人还是感情动物,我还真有点对她痴迷,要是她……碍于师生名分……杨振宁八十多了,不是照样……夕阳无限好,老牛吃嫩草……我会不会……真的,我接近她时,就没有那些很直接的肉欲,真的,就是有一种爱怜。要是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爱,那滋味一定……天哪,难怪老兄你那么痴情。想必老兄你一定和她有那种销魂的经历。灵与肉的完美交融。你忘不掉,你沉醉其中吧?如此说来,爱一个人,倾心爱一个人也不是没有道理啊?一个好男人必定需要有一个好女人陪伴左右。



“肚子饿的呱呱叫,”吴怀柔说,“真该去弄点吃的。”



“这个时候哪家馆子开门营业?”虞迁说,“还是等着吃早餐吧。”



“可以买点干粮啊。”吴怀柔说。



“哪里有卖?”虞迁说。



“中山东路寿丘街路口处的那家万方超市通宵营业。”吴百年说。



“要不要去弄点吃的来?”吴怀柔说。



“算了吧,那么远,此时只怕很难找到出租车。”吴百年说。



“没事,等一等就有了。”吴怀柔说。



“博士,博士。”吴怀柔喊道。



林惟楚想着自己的心思,被吴怀柔这么一嚷嚷,猛地惊醒过来。



“什么事?”他问。



“肚子饿啦?想吃什么?我去超市办些过来。”吴怀柔说。



“啊,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林惟楚心不在焉地回答。



吴怀柔出去了,他本想继续想他的坏心思,可不知怎么的,他的脸忽地上起火来,一时间脸红脖子粗。他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用右手背抹了一把嘴唇。王晓辉弥留之际一定也很焦渴吧?他想。我渴了。耶稣说。很多人临死时都有口渴的感觉。其实并非是真的口渴,估计一个人死到临头一定想做很多事,但那个时候什么事也做不成。比方说,想打一场保龄球,想骑一次赛马,想玩一圈麻将,想吃一顿大餐,想喝一杯水井坊,想给某某医治无效、突然逝世的领导人敬献花圈,甚至想玩一次平生最想玩的某个风骚女明星……这些愿望自然是一个也实现不了。只有喝水,这个愿望比较容易实现。所以耶稣才会说“我渴了”。他端起杯子又喝一口。然后提起热水瓶给每一只杯子加满热水。我渴了,是啊,谁都会口渴的。小时候出门看露天电影,每次看到一半时就渴得要命。特别是看到电影里有泉水哗哗流淌的镜头时,更是觉得渴,觉得清水甜。对了,好酒贪杯的表哥曾多次说到他醉酒后半夜三更觉得口渴,爬起来找水喝,结果头重脚轻,摔倒在厨屋的坚硬地砖上。他下巴颏上的那个疤痕就是那次跌倒后留下的记号。他说他身上好多记号都与喝醉酒有关。他还说有一次在醉仙楼喝晕了跑到女厕所小便,差点被人当流氓痛扁。他是个有趣的人,表哥是个豪爽而重情谊的汉子。可能喜好军事的人都喜欢喝酒,可能他们觉得那样才像将军,像个武将。他想到刘蒙营醉酒后模仿拿破仑的口气说话的样子就想笑。他们是参加过奥斯特利斯战役的英雄。有意思。不知他现在有没入睡。多半是呼呼大睡,他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而且他不做梦。他说他睡着了从来不做梦。不做梦的人大概和没碰过女人的人一样生活是有缺憾的。嗯,他的名字应该改成梦营,那样就多梦了。海楼子尝夜梦娴媛,遂数日沉迷。问之,曰:梦有佳人,温情难释于怀。人问其梦,则曰:是梦不足为人道,然自是好梦。是梦也,若未尝梦罢,若终生梦也罢,正自不能一梦而罢也。乃赋诗百言,于酒后洒泪而歌。闻者谏曰:哪能为彼梦幻自戕如斯?子浩叹良久,肃然曰:人世固是梦幻,我辈既尚未梦见菩萨行,证得阿罗汉,自是钟情之人耳。然斯世已无复真性情者,唯此梦中人与余率然相对。郢人既已冥逝,余情亡托,岂止于痛哭哉!这老家伙倒会做梦,更会编织梦想。一个人终生无梦,一个人终生不醒于梦,他们中谁更幸福呢?这是个问题。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某当处于梦与不梦之间。其实呢,刘蒙营此时正在做梦,对他来说是一个恶梦。想想看,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终生无梦?只不过刘蒙营为人大大咧咧,豪爽散漫,万事不上心,一觉醒来什么梦都忘记得干干净净。就连他说自己从不做梦这句话时,也不过是故意跟那些多梦之人唱唱反调,随口戏言。那么,这位万国证券的分析师此时做的究竟是什么梦呢,以至于浑身大汗,咬牙切齿呢?原来,他梦见沪深股市在次年六月初大跌,连续几个交易日,股指都以百分之八左右的跌幅狂泻。他看着自己重仓持有的几只股票每天开盘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巨量卖单封死在跌停板上,他被激怒了。妈的,为了让老外来拣便宜,你们就这样打压股市?狗日的,卖国贼。他火了,他不顾一切,在没有得到公司管理层授权的情况下,动用了他能调集的所有资金把一只股票奋力拉上涨停价位。可不到十分钟,这只股票又被汹涌的卖单钉死在跌停板上。他又用巨量资金把这只股票推升至涨停,同样的,这只股票很快就又回到了跌停价位。狗娘养的,婊子儿,老子豁出去了。他咬牙切齿地骂着粗话,但同时又大声喊着快活,爽!他自语:做股票做到今天,还从来没有这么爽过。战争,这是一场真正的现代战争。我死得好悲壮、好惨烈,因为我知道我必败,但我还是全力以赴,义无反顾。他在用最后的资金下单,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个搏击动作,做完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单,他动用了帐户上的全部余额一千三百五十万,以一万三千手的巨量买单直接挂在涨停板上。然后他就坐在那里,不紧不慢点燃他喜欢的薄荷味香烟。不过不是他习惯抽的那种万宝路,而是日本的七星。因为万宝路缺货。事实上,他抽的万宝路都是地下渠道进来的,一旦渠道阻塞他就缺货。十分钟,二十分钟,五十分钟……那只股票的价格节节败退,K线图上形成了一个带有长长的上影线的倒钉子图案,就像一只燃烧殆尽的蜡烛,那上影线就是蜡烛冒出的最后一缕青烟。他深吸一口七星,然后猛地吐出一股浓烟。妈的,看来如今服侍美国鬼子的汉奸要比当年服侍日本鬼子的汉奸还难对付。他自语……



就在刘蒙营做恶梦的时候,林惟楚的思绪又飘向其他地方。他想起了吴百年的好友陈西海博士的表妹,因为她成为她的表哥陈西海博士所作《人身损害赔偿司法解释》的第一个利益受损者。因为她的身份是四川农民,她在广州打工受伤,按照司法解释的规定,她只能获得与四川农民身份相符的低额赔偿。陈西海因此之故,一时间成为同行取乐的对象。而媒体上有关“同命不同价的”争论也骤然升温。按照那些为农民工鸣不平的人士的看法,乞丐应该和总统获得同样的劳动报酬,自然,他们生病时也该住一样的病房。林惟楚想,如果一个国家的所有人的命都是一个价,估计共产主义就在这个国家实现了。不过他又不禁反问自己:人的命真的可以用金钱衡量吗?他没得出能说服自己的结论,所以他的思绪就又飘向更远的地方。在那里,在那个如今依然贫穷的地方,老父端坐门口小木凳上,为自己身患荨麻疹而发愁。因为田地里的油菜花粉、麦芒、禾苗还有野草,都是过敏源。我总不能不下地、不干农活吧?林惟楚的老父这样想着,眉头皱结成疙瘩。我上次寄给父亲的西替利嗪对他的荨麻疹应该有效吧?他想,我得打电话回家问问。可他又突然想到了《贾谊论》里‘凡高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那句话,并产生了强烈的感情共鸣。为此,他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古代先哲高人名号,他为不能和他们把臂同舟、共酒争席而深感遗憾。他的眼前甚至闪现了杜少陵倚夔门而咏“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的情景。一时间,他完全敞开了高秋摇落、壮士悲歌的怀古情怀,他沉湎其中,忘怀今世。不过,随着他身旁那位半老不少的人的一声莫名叹息,他的思绪又飞了回来,落在了虞迁那张削瘦而没有血色的脸上。他想,这张脸的所有者为什么会有一颗疙瘩不化的心?并且还能做出一些放浪形骸的事来呢?他想不通。他想象着他去大鲨鱼找小姐时的可能模样,不禁笑出声来。最后,他的思绪又飘落到了谢秋水的床上。他知道谢秋水有两张固定的床,他猜他今晚一定上了那张比较新、也更能令人销魂的床。他很羡慕他,也很嫉妒他。更能销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天他写的《男人三十》那篇小文。当时他忽地就生出了英雄迟暮之感,不禁慨然命笔。此时,他深觉自己像极了暮春的游丝飞絮,尽日都不由自主地要去沾惹蛛网。堕落。也不是。都这样想、这样做,否则就有点傻,别人还看不起……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直想到吴怀柔冻得缩头缩脑像个泼猴,拎着食物进来,才从一场杂乱无绪的梦里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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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也许该看一场球赛,省得我们总是把话题集中在晓辉身上。”吴百年说。



“球赛?”虞迁皱起眉头想了想说,“近来无可观赛事。”他打了一个饱嗝。



“打开电视看看吧。”林惟楚说。“那样屋子里会多一些生气。”



“小杨在睡觉呢。”吴百年看了看熟睡中的睡姿别扭的杨晓臣,他想不通这个肢体处于受难状态的小伙子怎么会睡得如此香甜。



“再说,这时只怕所有的电视频道都是黑屏,刺啦刺啦直响。”吴怀柔说。



“呃?最近还有F1比赛吗?”林惟楚问。



“你喜欢这项运动?”虞迁问。



“一般般吧。”林惟楚说。



“我想也是。”虞迁说,“如果你真喜欢你就不会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了。”



“什么意思?”林惟楚一脸茫然。



吴百年笑笑。



“对了,就是因为我总是听见老吴谈起F1,所以刚才谈起体育节目时我的脑子里就一下子蹦出这个问题。”林惟楚说。



“今年的已经结束了。巴西大奖赛之后全年的比赛就结束了。”吴怀柔说。



“明年什么时候开始?”林惟楚问。



“好像是3月18号吧。”吴怀柔说,“老大,是不是3月18号?”



“是的,2007年3月18号首场比赛在马来西亚雪帮赛道开……呃?不对不对,应该是澳大利亚墨尔本阿尔伯特公园赛道。”吴百年说。“看我这记性,怎么会记成马来西亚站呢?”



“听说舒马赫退役啦?”林惟楚说。“他什么时候宣布退出F1比赛的?”



“在意大利大奖赛结束时宣布的,参加完今年最后一场比赛巴西大奖赛后就正式退役了。”吴百年说。



“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出?”林惟楚问。



“因为他老了。”吴怀柔说。“这项运动不适合年纪大的人,是一项年轻人的运动。”吴怀柔说。



“那他在最后一站的比赛中成绩如何?拿到冠军啦?”林惟楚问。



“没有,冠军被巴西本土车手、舒马赫的战友马萨拿去了。”吴百年说。



“那他岂不郁闷死了?”林惟楚说。



“看来是。”吴百年落寞地说。



“车手众多,你为什么总是希望舒马赫赢得比赛?舒马赫已经有那么多荣誉了。”林惟楚说,“如果大家都有希望赢得比赛,比赛不是更精彩吗?”



“这是我生命的反讽。”吴百年干笑两声,“我赏识强者,但却不能不同情弱者。所以,每当舒马赫赢得比赛时我总是高兴之余又不高兴。但如果舒马赫输了比赛,我就只能是不高兴了。”



“舒马赫虽然输掉了巴西大奖赛,但那却是他最为荣光的一场比赛。”虞迁说。



“此话怎讲?”林惟楚说。



“一场比赛,他完成了十二次超越。”吴百年若有所思地说,“十二次,很难想象,包括最后一圈对冰人莱克宁的超越。他把那个冷敖的小子挤到一边去了。他太快了。冰人无奈地说。”



“若不是他的赛车出了问题,他一定能登上领奖台。”虞迁说。



“那还用说。”吴怀柔兴致勃勃地高声说。



“十二次,十二……”吴百年喃喃道,“十二,真是个神奇的数字。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十二使徒,他给十二只篮子装满食物,一年十二个月,十二属相,古罗马人的十二尊神,主神、海神、战神、太阳神、爱神……于是魔咒解除了。现在也是……十二月,他死了,魔咒解除了……十二,神奇啊。他好像还是十二月出生的。”



“谁是十二月生的?”吴怀柔问。



“王晓辉他是不是十二月生的?”吴百年问。



“不清楚。”虞迁说。



“哦?我依稀记得是十二月。”吴百年说沉吟道。



“说不定还是十二月十二号,或者十二月二十四号生的哩。”林惟楚说。



“要真是这样,那可就更神奇了。”吴百年说。



“看不出有什么神奇。”林惟楚说,“随便哪个数字,都能发现它在某个疑似神奇的地方出现过。”



“我倒是认为十二是真神奇。”吴怀柔说,“莫扎特还有《第十二弥撒曲》呢,为什么没有第十一?”



“牵强附会。”林惟楚恨恨地说。“贝多芬还有《第九交响曲》呢。”



“九也是个神奇的数字。”吴百年说,“我觉得十二更多地象征终结和满,而九却代表终始循环和虚。”



“还有零,代表无,无生有,有生万物。”林惟楚说,“所以,零更神奇。”



“你这才真是牵强附会呢。”吴怀柔说。



“《第十二弥撒曲》,应该让阉歌手虞迁先生来唱。”林惟楚露出狐狸般的笑。“他的嗓音比中央C还要高三个八度,而且声音很尖,有刺穿宇宙的力量。”



“你不是骂虞迁是太监吗?”吴怀柔说。



“他对女人如此不感兴趣,何异于太监?”林惟楚看着虞迁,见他没表情,就接着说,“你小子怎么不生气呢?”



虞迁笑笑。



“没意思,你这人一点不好玩。”林惟楚讪讪地说。



“上帝是自杀身亡的吗?”虞迁冷不丁问道。



“上帝厌倦那些受他庇佑的人类,因为他们什么也不会,生存的地方乱糟糟的,把应该自己完成的任务加上自己的性命一起交给上帝。上帝厌倦了,就抛弃人类。”吴百年说。



“不过他是能复活的。”林惟楚说,“所以,自杀对于上帝来说,只能算是诈死。”



“复活的是耶稣,你把上帝等同于耶稣了。”吴怀柔说。



“我一直把上帝等同于耶稣。”林惟楚说。



“只要你真的笃信,你可以把这只杯子等同于上帝。”虞迁说。“它在灯光之下,能发出晶莹的圣光。”



林惟楚看了一眼那只灯光下的杯子,它正发出冷光。他蓦然觉得它被一种神秘的气氛所包围。他情不自禁地又往那个房间望去,那双幽怨的眼睛也正望着他,它所发出的冷光直刺他的心灵。他激灵灵打个冷战。他感到那个亡灵攫住了他的精神。



“你们说,人死之后,他的灵魂会跟他的身体分离而一直存活世间吗?”林惟楚压低嗓门问,“我的意思是,灵魂可以不灭吗?”他在说话时一向都会不知不觉流露出的倨傲和不屑的声调此时也在不知不觉中增添了更多谦逊和小心翼翼的成分了。



“这可是个高深的问题。”吴怀柔说。



“如今提起这等问题,总觉得有些迷信和可笑。”吴百年说。“想想看,自我的哥哥姐姐那辈人开始,接受的全都是无神论的教育,没有灵魂、没有鬼神的观念根深蒂固。”



“我自小接受的也是这种观念,”林惟楚说,“可我骨子里头并没有彻底消除对诸如鬼魂、亡灵的恐惧感。这是怎么回事呢?”



“你别说,还真是这样。”吴怀柔说,“有时我晚上做了恶梦,惊醒之后就感到害怕,跟小时候害怕黑暗没什么两样。”



“所以,你就有了敬神礼佛的习惯。”虞迁说。



“不,不是习惯,是信仰。”吴怀柔解释说,“我信仰佛教,所以才礼佛、敬菩萨。”



“为什么要信仰佛呢?人说信仰处于恐惧,我信这话。佛是用来被认识的,不是用来被信仰的。”吴百年说,“所以禅宗高僧们才说人人可以成佛,人人都是佛。佛从至高无上的位子上一下子被拉下来了,和普通人平起平坐。因为他们对佛教的态度基于这样的认识:佛必须被经验,而不是被信仰。所以他们才敢骂佛、佞佛、渎佛。”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新解,以前没听过。”吴怀柔说。“我的所谓信佛,其实也不过是把佛当作我一生中最长的一次旅行的大红请柬。和普通善男信女还是有所区别的。”



“如果你相信一位赤身裸体的男士站在情妇的大衣柜里等公交车,你就可以相信如来和耶稣。”虞迁说。



“越说越不象话了。”吴怀柔怒目向虞迁说。



“我们有理由相信你是处于对佛教精神的理解而信仰佛教,”吴百年对吴怀柔说,“但我们平日里看见的却都是一些对佛教一无所知的善男信女,他们在寺庙供奉的菩萨金身底下磕头作揖,烧香许愿,那种神情,总是令我发笑。”



“文殊菩萨啊,请你保佑我儿考上北大清华,让老陈家的孩子考试时抽搐、眩晕、头痛、拉肚子吧。谁叫他那儿子长得白净秀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啊;普贤菩萨啊,请你保佑我平平安安升官发财,让那些竞争者生病倒霉,出门被车撞死吧;地藏菩萨啊,请你保佑我长命百岁,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死后得升天堂,来世托生显贵,让温局长一家子跟着你一起下地狱吧。谁叫他上次当着同事的面数落我的不是呢;观音菩萨啊,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儿媳能帮我生个大胖孙子,帮着咱家传种接代,让对门的老胡家断子绝孙吧……”林惟楚双手合十,做出礼佛许愿的模样。



“哥儿们,不是我说你们,你们可以不礼佛,但你们千万不要在寺庙里笑佛,更不能说那些渎圣的言辞。”吴怀柔用批评、规劝双重寓意的话说。



“错了。”虞迁说,“我们所以笑佛渎圣,只是因为他们的泥塑之身上的金彩不过是那些迷信之徒出于聚敛香火钱附加涂抹在他们身上的愚蠢唾沫,如果他们的金刚不坏身真的健在,真的高居在西方圣须弥山之颠俯视众生,他们一定也赞成我们打碎他们的泥塑金身。”



“这些话只有你这样的欺圣灭佛的无神论者才会说出口。”吴怀柔气愤地说。



“你也不比偶像崇拜者更高明到哪里去嘛。”虞迁讥讽说。



“我虽然喜欢平时钻研一些佛教方面的知识,也蛮信奉佛教教义,但我认为虞迁说的还是有道理的。”林惟楚说,“有道是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说的是要在今生广种善因,以期来世约取福果。把所有的帐目都结清了,结束你的流浪生活,不要欠今世的债。今人不思种善因,一味贪福果,与释迦牟尼创教初衷相违背,又怎么能期待日后佛光处处都为你照耀前程呢?宗教信仰在我们这里实在走了样,变成一种单纯的迷信活动,充满损人利己的功利主义。所以,我宁可在心里念叨佛的百种好千般善,也不愿意去寺庙烧香拜佛、祈祷许愿。”



“迷信,如今的所谓国人的信仰不过是一种迷信活动而已。”虞迁说,“每次出门旅游,到了那些所谓的佛教圣地,总听见导游之类的人大肆渲染某某寺庙的方丈能掐会算,说话很灵验,某高层领导都来找他问过吉凶,对他很尊敬。于是,上行下效,迷信之风愈吹愈烈,举国上下,大兴土木,僧寺道观,星罗棋布。那些所谓的高僧大德,不过是些粗通周易、占卜之术的风水先生而已。先贤有言,迷信最盛行的地方,必然是穷凶极恶和充满罪恶的。所以我很担心。”



“听他们说,我们单位的柳建安三代贩鱼市虾,不信佛,不事道。去年单位组织旅游考察,他随众去了五台山,在五爷庙前大放厥词,说出很多亵渎神灵的话来。那些信奉五爷的人很气愤,说这样会有报应的。柳建安听了,一蹦三尺高,他嚷道,我怕他个屁,有本事他就走出神殿来和老子斗法。话音未落,晴朗天空忽然雷声大作,一场暴雨骤然袭来。事后,众人都说是五爷菩萨对柳建安的一种善意警告。柳建安说,我们进山时导游不是说啦,五台山气候百变难测,晴天下雨、夏季飘雪是经常的事。难道每次天气出现异常都是我镇江小柳亵渎了五爷不成?”吴百年微笑着缓缓说出这段事来。



“呵呵,此事我也听说了。”虞迁说,“和他一起去五台山的常晓春还因此事撰成一联,说:游五台镇江小柳同五爷斗法,雷声大,雨点密,四大金刚来观战;施妙惠淹城病月与妙尼调情,法轮响,情意深,一群游客凑热闹。”



“这上联说的是柳建安的事,这下联说的又是什么呢?”林惟楚说。



“常晓春网名病月,老家是常州人,常州又叫淹城。下联说的便是他自己的事。”虞迁说。



“他跟沙弥尼调情了?”林惟楚问。



“他是人走到哪,情留到哪。”虞迁说。



“他是狗改不了吃屎。”吴怀柔恨恨地说。



“你小子也不比他好到哪里!”虞迁横了他一眼。



“他是怎么和小尼姑调情的?”林惟楚饶有兴致地追问。



“他在旅游商品店里买了一只喇嘛用的那种小法轮,一路摇唱着,一个小尼姑见了要他送给她,于是他就用言辞调戏尼姑。这是他自己回来说给我们听的。”虞迁说。



“看来这件事是他五台之行的得意之作了。”林惟楚说。



“看来是了。”虞迁说。



“不过这对联对的实在不咋的。”林惟楚说。“还法轮响、情意深哩。听起来都觉恶心。”



“本来就是即兴的游戏之作嘛。”虞迁说。“不过我倒是没征得他同意帮他略作改动。”



“怎么改的?”林惟楚问。



“就改了两个字。”虞迁说,“我把淹城改成了阉人。”



“施妙惠阉人病月与妙尼调情……啊哈,妙,太妙了。”林惟楚说。“二字之师嘛。想来常晓春一定很感激你吧!”



“可不是吗,他就差点用巴掌给我扇风了。”虞迁笑着说。



“好,你小子改的好。总算帮我出了口恶气。”吴怀柔说。



“阉人对尼姑,倒也门当户对啊。”吴百年也笑起来。



“对了,常晓春现任夫人是做什么的?他是怎么把她搞到手的?”林惟楚问。



“据说是解放路小学的一名语文老师。普通话说得跌板。”虞迁说。“至于怎么搞到手的,说起来真是对那位普通话说得跌板的漂亮语文老师不利,实在有损她的沽值。”



“到底怎么搞到手的吗?”林惟楚追问,“总不会又采取先播种后收获的老办法吧?”



“问题是播种前你得花一笔买种籽、化肥、农药的钱啊!”虞迁说,“否则人家好端端的处女地不会轻易让你开荒播种的。”



“你小子别卖关子了。”吴怀柔说,“我知道他花了多少钱。我听胡言道说,他在大西路鼎大祥绸缎店买了一只真丝绣花的纹胸送给沈老师,她就以身相许了。他老婆姓沈。”



“估计是一款好看且质地柔软的好纹胸。”林惟楚说,“但不知价值几何?”



“十三块二毛五。”虞迁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不会吧?真丝绣花纹胸应该不会这么便宜的。”林惟楚说。



“假货,是纯化纤的仿制品。”吴怀柔说,“沈老师只戴了两天,两只本来就很肥大的乳房立时肿胀起来,简直高耸入云。可惜的是,此时的她已经被常公子给糟蹋了五次。”



“哈哈哈,常晓春真不简单。佩服。”林惟楚说。



“鼎大祥还存在吗?”多时不曾搭腔的吴百年突然问道。“我是说有没有倒闭关门?”
“没有吧,没有,肯定没有。”吴怀柔说,“我昨天晚上还在电视里看见它的广告了,什么百年老店云云。”



“那德隆呢?那可也是镇江的一家老字号成衣店啊,想当年只有德隆才能做西装的。”吴百年若有所忆地说。



“德隆早就关闭掉了。”吴怀柔说,“林惟楚、常晓春他们这些外地人可能都没听过德隆这个名字。因为他们来镇江之前就不存在了。”



“哦,原来是这样。”吴百年说。他的眼光一时迷离起来。因为他骤然想起了自己结婚用的那套深蓝色牙签呢西装就是德隆成衣厂设在大西路门市里量体、试样和取货的。当时未婚妻一心想让他削瘦的体形一直保持下去,因此一再嘱咐裁缝师把尺寸收紧些。结果那套西装在完婚的次年就没法再上身了。原因倒不是吴百年长胖了,原因是他在准备穿那套豪华西装时把内衣由稀薄汗衫改成了粗纺棉毛衫。结果西装还没完全上身,胳肢窝处就炸线了。他记起那次在德隆门市试衣时,还碰见了在马路对过的华侨商场买成衣的王晓辉,他买了一件培罗蒙的青灰色上装,穿着非常神气。那时的他和他都很年轻,身材修长健朗,英气勃发。特别是王晓辉,一头乌黑秀发,一双微带忧郁神情的眼睛,简直令人着迷。可如今一个坐在这里,脚底寒气直往心窝里钻,为的是另一位当年英气勃发的好男人死了,躺在自己干净的床上。其中的一个为另一个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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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3:54 | 显示全部楼层
虞迁咳嗽一声,又接着前话说:“对了,说到僧人,我倒想起一个人来,而且他出生之后隐姓埋名,默默无闻,但为众生念佛祈福,凡十二年。有发藏师却吉坚赞密箴为证:



又至亥年及子年,



亥年生者将均临,



乌金莲花大师子,



为护圣教显化身。



亥年子年未到时,



埋名隐姓为众生。”



虞迁念出一段拗口的类似和尚偈语的文字,听得吴怀柔直抓狂。



“什么人能自出生时起就为众生祈福念佛?难道是藏传佛教的转世灵童不成?”吴百年霍然坐直身子,以肃然的口气问道。



“吴庭说得对,他就是达赖六世仓央嘉措。”虞迁笑呵呵说,“这不是一个神奇的人和一个神奇的数字吗?”



“没错,正是一个神奇的数字。”吴百年说。“上面却吉坚赞所说亥年应该是指康熙二十二年,即1683年,水猪年。以此推算,五世达赖的归西年应该是1682年。”



“拉尊?啊旺多吉所著《仓央嘉措秘史》上说,五世达赖死后,第斯?桑结嘉措??一个类似于俗世摄政王的人,因为忙于修缮布达拉宫和五世达赖的灵塔,而一直对外封锁五世达赖坐化的所有消息,且代掌布达拉宫的时间超过了五世达赖授权的十二年之限,直到仓央嘉措十五岁时,也就是康熙三十六年,即1697火牛年才让仓央嘉措继位登座。”虞迁补充说。



“原来你都是从这本书上看来的啊。”林惟楚说,“跟你说,我以前也看过这本书,我对书中所记载的仓央嘉措的种种神迹不感兴趣,所以,也就没怎么认真去看。我倒是对他写的情歌很感兴趣。到现在还记得一些。”



对于无常和死,



若不常常关想,



虽有盖世聪明,



也同傻子一样。



虞迁念出上面的四句诗歌。“对了,”他说,“吴庭长不是写过仓央嘉措的吗?我是说那篇颇为扇情的《爱情在布达拉宫后门》!”



“夜里去会情人,早晨落了雪。保不保密都一样,脚印留在雪地上。”林惟楚朗声念出吴百年在他的文章里引用的那首仓央嘉措的情歌,“质朴、率真而诗意绵绵。”



“还有一种译法,是按照汉诗五言绝句的形式译出的。有个叫刘希武的翻译的不错。”虞迁说。



“说来听听。”林惟楚老三老四地说。



于是,虞迁念道:



薄暮出寻艳,清晨飞雪花;



情僧原是我,小住布达拉。



变名浪荡子,下游拉萨城;



行踪隐不住,足迹雪中生。



“不错,不错,真不错。”林惟楚赞道。“不过我还是觉得译成新诗的情歌更好,短短四句,有境界,有韵味。”



“一个多情的僧人,却偏偏在藏民中拥有至高地位和声望。 ”吴百年说,“不知道是佛不排斥情,还是信众不排斥情。”



“大概都不排斥。”吴怀柔说。



“听说仓央嘉措和耶稣一样,死后又复活,转生为七世达赖了。”林惟楚说。



“最为直接的证据就是他的一首情歌。”虞迁说,“‘求汝云间鹤,借翼一高翔。飞行不在远,一度到理塘。’这就是他写的一首诗。诗中说到他去了理塘,而理塘正是七世达赖诞生的地方。所以,本来为仓央嘉措之死而悲伤、怀念不已的藏民们听说他又在理塘转生,都非常开心。”



“一个有情有义的活佛自然比一个忘情忘义的圣佛更加让人尊敬和怀念吧。”林惟楚说。“拿当今时髦的话说,仓央嘉措是一位亲民的喇嘛。”



“活佛尚且如此迷情,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呢?何况王晓辉呢?”吴怀柔感慨说。



“是啊,这短短的今生,就这样过了。”吴百年也用哀伤的口吻说。“来世少年时节,看能否相逢。”



两个姓吴的人的几句哀婉之辞,也感染了虞迁和林惟楚的情绪,他们各自默念着记忆中仓央嘉措的那些质朴、直白的情歌歌词,故意让他怨怀无托的凄楚充溢自己的胸膛。



这个月过了,



下个月来了,



吉祥洁白的月亮,



上旬就来拜望。



吴百年侧目望着那雪白床单上的王晓辉,在他眼里,他只当他是睡着了。带着他怎么擦也擦不掉的心中没写出的情意睡着了。雪光反映在没拉窗帘的窗户玻璃上,和室内荧然一灯的微光相抵消后,留下一抹青灰如月色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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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4:17 | 显示全部楼层
几个人似都陷入沉默。



林惟楚侧着身子、侧着脸、侧着耳朵,他仿佛在凝听着什么。



神秘而孤独的气息漫溢过来,从那扇半开着的门内往他们这边漫溢过来,好像是有生命的东西,轻飘飘的,不想惊动他们。



“说到现在,你们还没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呢!”林惟楚突然开口。



那笼罩在他们头顶的神秘而孤独的气息就像静悄悄的深海水域中一群浮游生物听见或是看见或是感觉到某种力量的侵入,骤然间惊散乱窜,然后又顺着墙根偷偷潜回那扇门内,回到那具已经冰冷的躯体里。



“说,人死了到底有没有灵魂继续活在宇宙里?”他怕刚才圈子绕的太大,他们已经忘记了他问的问题,于是就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



“灵魂吗?你所问的灵魂应该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那个附着于肉体却能指挥肉体行动、具有独立于肉体之外的生命力但离开肉体就没有方向和意义的那个无色无味无相的东西吗?”吴怀柔反问。



“灵魂在我看来就是精神,是让我们能够思想的那个东西,因此它有时又被叫着思想。”虞迁说,“而那些认为人死之后灵魂可以存活游走的人,则又把它叫着鬼魂,不过这是粗人的说法。有文化的人不这样说,,他们把鬼魂称着不朽的灵魂。”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谈论这个问题了,特别是中国人,自古就很少用‘灵魂’这个字眼儿,中国人为了省事,连鬼魂都懒得说,中国人一般只说一个字:鬼。”吴百年说,“‘我看到鬼了。’某人在夜间看到一个人影子从楼角处闪过,他追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第二天,他就会神秘兮兮地对家人或是同事这样说。中国人所以这么称呼灵魂,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对灵魂进行过细致、周密的思考,或者说没有经过所谓哲学的思考。”



“中国人是聪明的,聪明在他们知道这个问题没办法说得清楚。”林惟楚说。



“既然如此,你还问我们这个问题?”吴怀柔反问,“你要么是想让我们出丑,要么是随便提问,根本没指望得到什么答案。”



“你冤枉我了。”林惟楚用难得的诚实口气说,“今天我是诚心诚意想问这个问题的,或者说想把这个问题拿出来和大家一起讨论讨论,虽然我根本没指望有什么答案,但不知怎么搞的,一时之间,我就是觉得讨论这个问题非常有意思、非常有必要。如此而已。”



“如果有灵魂的话,我认为只有人类有,动物没有。”吴怀柔说。



“不对。”虞迁说,“《创世纪》里说,上帝往人的脸上吹气,气就成了活的灵魂。又说,动物的灵魂在它们的血液里,让人类不要杀害它们。可见不光是人有灵魂。”



“蚯蚓和蚂蝗有灵魂吗?”林惟楚问。



“按照上帝的意思当然有。”虞迁回答。“不过很难想象它们有灵魂。”



“很好想象。”林惟楚说,“把蚂蝗剁成几段,每一断都会动,这就说明蚂蝗有灵魂。因为死蚂蝗是不会动的。”



“我认为这恰恰说明蚂蝗没有灵魂。”虞迁说。“因为灵魂只有一个,既然蚂蝗被剁成几段,怎么可以想象它还在灵魂的指挥下活动而且是在几个灵魂的指挥下活动呢?何况蚂蝗好像根本没有血。”



“血是肯定有的,我们的眼睛不易看见而已。”林惟楚说。“蚂蝗的各段都会动并非是说有几个灵魂在指挥它,而是说明灵魂确实是非物质性的东西,它无限可分却又密不可分。所以,不能用你对物性的理解去解释它。”



“真是越扯越玄、越扯越远了。”吴怀柔摇摇头,用无可奈何的口吻说。“这个问题没有任何讨论的价值。一点没有。”他说话的声音带有浓重的鼻音,有些含糊不清。于是,他一边从鼻腔里把不少鼻涕呼噜到口腔里,一边往卫生间走。



“灵魂本身就是一个含混不清的概念。”吴百年说,“有人认为它表示我们自身感觉到的已知结果的未知本源。尽管原则上这不能算作是灵魂的定义,但却准确地指出了它的活动领域。所以,我很服膺这个不是定义的定义。”



“据我所知,”虞迁眨巴着一双总想合起来的眼皮,打了一个很长时间的哈欠。他说,“希腊人把灵魂区分为以下三种:感觉、气和智慧。伟大的圣托马斯?阿奎纳承认这三种灵魂,并告诉我们这三种灵魂在人的身体上的具体部位:感觉在胸部,气在周身,智慧在脑子里。各位可以瞑目体会一下三种灵魂在身体上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一派胡言。”吴怀柔走出卫生间,用清晰的口辞接道。



“很多人都认为是一派胡言,但很多人在很多世代都遵从阿奎纳的三分法。因为如果你混淆了三种灵魂,你就要倒霉,倒大霉。”虞迁冷笑。“自然,他的话在中国是不起作用的。要说服中国人,从来都不是靠思辨理论的方法,一段精彩华丽的抒情文字,一个具体而微的个案就足够了。假使阿奎纳有一篇千字文但论鬼的存在,中国人定然不会相信。但你要是告诉某个中国人说,老王家十岁的狗娃去荷花塘戏水时被鬼拖下深水区淹死,并且告诉他,狗娃之前从来没独自去过荷花塘,从来不戏水,一直是个很听话的好狗娃,那么,这个中国人一定笃信狗娃是被鬼牵引到荷花塘边,然后施用迷魂法让他乖乖下水。由于狗娃不会游泳,所以他下水之后根本不需那个恶鬼亲自动手要他的命。这个中国人在把这个故事说给另一个中国人听时,还会补充说:你想想,乖狗娃从来都没单独去过荷花塘,出事的那一天他本来和同学约好去镇上买开学用的铅笔、橡皮、角尺和圆规的,但他却鬼使神差地一个人去了荷花塘。这不是该死吗?这样,荷花塘有鬼的事很快就会在人群中传开,并且听到传言的人多数都会相信。传到最后,那个鬼的形象也逐渐清晰起来:长头发,脸色没有血丝,不穿裤子,屁股红彤彤的,身材瘦小……”



“我小时候在农村的确听到过很多类似的有关鬼的故事。”吴百年笑着说,“搞得我经常不敢走夜路,即便是夏夜睡觉,也要找个东西把头蒙起来。”



他们听了,都快活地笑了起来。



“鬼其实就是一些不甘寂寞的灵魂借助于形体来显现自己。”林惟楚说。“而大部分灵魂在人死之后,都会依依不舍地回到他们的故乡,那个按照上帝的指示修建起来的灵魂归宿之所。”



“这是你的理解,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理解。”虞迁说。“事实上,阿奎纳一共写了近二千页的有关灵魂的文字。阿奎纳说有三种生长的灵魂,一是营养的,二是增长的,三是传种接代的。他说灵魂是一种自在的本体形式,它是完整的。有多少人会相信他的鬼话呢?”



“自在而完整的本体形式,这话我同意。”林惟楚说,“但我还认为灵魂在形式上是可分散的,但由于这个分散是灵魂自己决定的,是自己力量的显示和分配,非受制于外力,所以,又可以说它是不可分散的。就是说,它的本体形式是不可分散的。举个例子说,孙悟空能在你面前显现出七十二种形体,这就类似于灵魂形式的可分散;而实质上,孙悟空仍只有一个,这类似于其本体的完整而不可分。”



“真无聊。”吴怀柔插话说,“怎么好好的讨论起这个不着边际的事来!”



“我是想,”林惟楚望着吴怀柔,“我是想,要是真有灵魂,真的有个很好的、按照上帝的指示修建的灵魂归宿之所多好阿。”他意味深长地说。



“是啊,要是那样,我们的晓辉兄弟的灵魂就可以去那里了,没有灾难,没有风雨”吴百年说。



“更重要的是,几十年后,我们还能相聚一处,”虞迁以诗意的神秘口气说,“那时,我们就把今晚谈论的话题再拿出来讨论一番,让他也听听我们的高见。”



“就算是这样,”林惟楚说,“假使我们当中有那么一位身前做了一件大大的恶行,死后去不了那个好地方,只能借某种丑恶的形体显现自己的灵魂,那时我们岂不是难免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怅然吗?”



“这个问题你就不要担心了。”吴怀柔此时也来了神,他说,“不拘尔等犯了何种罪孽,不拘尔等犯的是杀人、抢劫、强奸、纵火、颠覆无产阶级政权等等不可饶恕之罪行,凡经我以沁莹纯净水为尔等施洗,尔等即为干净无罪之身,自可入于天堂,去到上帝为尔等修建的灵魂归宿之所。”



“如此甚好。”虞迁说,“但我仍有一虑不能消除。”



“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吴怀柔说。



“如果犯下滔天罪行的是你自己,那可怎么办?”虞迁用探询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其他三张脸,以严肃认真地口吻说,“要知道,我们几个人里面,除了你,可都不会为死人施洗啊?”



过了约莫两秒钟,吴怀柔反应过来了,他大骂虞迁挨千刀的,说虞迁死后他决不给他施洗,让他堕入地域去受苦,去做牛做马。



他的话,引得大伙儿哄堂大笑。



“你不是信佛吗?怎么玩起施洗这一套啦?”林惟楚露出茫然的神情,“你应该穿上袈裟,斋戒净身,念经颂祷,超度亡灵才对啊!”



“亏你还是博士呢,大脑整个转不过弯儿来。”吴怀柔嬉皮笑脸地说,“你也不想想,按照佛教的那一套多麻烦啊,而施洗嘛,多方便哪,一天能洗好几千人呢。这叫讲究效率,懂吗?公正与效率,是我们政法工作永恒的主题。晓得吧?”



吴怀柔的打趣,又让大伙儿好笑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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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4:4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一直瞪大眼睛望着堂屋里那几个信口开河、夸夸其谈的人,他觉得他们说话的声音很熟悉,其中那个背对着自己、有点佝偻的中年人抽烟的动作格外觉得眼熟,那个瘦精精的、戴眼睛的尖脸年轻人不停地打着哈欠,口角流涎、眼角流泪,但谈兴不减,还有那个面目俊朗、中分发型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把眼睛往我这里望,好像知道我在这里偷偷望着他们一样。真是怪怪的。听他们说话的口气,似乎是认得我的,而且知道我已经死了。是啊,他们当然是认得我的,否则怎么会坐在我家堂屋里侃侃而谈呢?并且话题时不时还涉及到我,口吻里透着对我的关切和哀悼。他们究竟是谁呢?他们经常互称对方的姓名,什么怀柔、虞迁、林惟楚、吴庭长,这些名字听起来为什么这般陌生啊?可有时候,我是说某个瞬间,一刹那,我似乎就要认得他们了,就要破解那些目前对于我来说就像密码一样的称谓了,可神情一恍惚,就又回到了迷梦一样的混沌里。突然间仿佛一切都模糊了。瞧啊,那边墙体上挂着我的旧帽子,死亡的头颅,如此的生疏,真使人无法置信。啊,我真想知道他们是谁,我好想知道。因为他们那么关心我,总是提到我的名字,他们那么快活地交谈,说东说西,很有意思。我为什么就不能参与进去,和他们一起快活地交谈呢?我是不是不该选择死亡?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唉,我好苦恼,真的苦恼。我现在都想不起我是为什么要自杀的 了,依稀记得是为了一个女孩子,可她的名字我都记不起了,但她的面容我却是记得的,不过记得也不牢靠。为什么说不牢靠呢?因为一旦我有了把她的面容定格于我的脑子里、定格在我的眼前时的想法,她的面容立刻就模糊起来,而且我想抓住她的心情越迫切,她的面容就消散得越快。真痛苦,真的。我为她而死,是为她。但为什么呢?她怎么能令我要了自己的命呢?听啊,他们又提到我的名字了。他们想干吗?有时我真想走过去看看他们,去摸摸那张俊朗面容,去摸摸那叫什么怀柔的小个字的圆嘟嘟的脸蛋。可我怕光,怕他们说话的声浪。有几次我已经走出房门了,但又被他们大笑时的声浪给冲撞回来。我多么轻啊,单纯的灵魂就是这么轻飘飘的吧?我终于体会到了。窗外好亮堂的,是雪光的反射吧。可现在感觉上要黯淡一些。根据经验一定是天快亮了。天快亮了,要走人了。鸡叫头遍我就得离开这里了,必须得走,否则就走不掉了,回不到灵魂寓所了。那样的话,我就只能做个流浪江湖的孤魂野鬼了。不,不,我一定得在鸡叫头遍之前离开这里。没什么好留恋了,我已经不知道要留恋什么了。她?她叫什么啊?我好苦脑。我多么想记其她的名字,还有他们的名字。不,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我要回到灵魂寓所去,我可以在那里见到爸爸妈妈他们。唉,这样不是也很好吗?再过一些年份,三十年、五十年……他们都会去那里结合的。集结号。还没拍完呢。他们刚才还议论说,以后大伙儿都会在灵魂寓所见面的,她一定也会去的。那时不就可以见到她啦?那时一定就能记起她的名字了。不过也难说啊 ,说不定那时候我们彼此都不认得了。就像从那里回到人间的人一样,开始彼此谁也不会认得对方。而在那里,在灵魂的寓所里,说不定大家彼此很熟的。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我们会特别觉得面熟,总感到好像在哪里见过。其实,这种人一定是在灵魂寓所里和自己最熟悉的人,是自己的身边人,父母、姐妹、爱人……都有可能。也许是最让自己感激的一个人,也许是最让自己伤心的一个人。谁知道呢?一切皆有可能。想想蛮伤感。不过没什么,一次新的组合,离散了,永久离散了,但还有新的组合。永远这样循环着。今世我是男人,来世说不定就是女的了。既然今世我和她那么熟悉,她那么让我伤心,那么我要是能在灵魂寓所看到她,一定也会产生面熟和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看哪,他们都不说话了,原来都睡着了。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仰靠在椅子上……似乎还有点呼噜声呢。一定是那个年纪大一些的。且让我仔细听听……不对,不是他,是那个小个字、圆脸的小伙子。对啦,他好像有鼻炎,总是呼噜着鼻涕往卫生间跑。一定是他在呼噜。对,是他。声音就是从他那里传来的。噢,时候不早了,我的心好慌啊。光明在迫近、迫近,要赶我走了。我得走了,迟了就来不及了。我死了,所以我才要走,离开这里,接到命令。我已经认命于死了,心情平静了。我的躯壳多么冰冷,多么孤单。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伙计,我要离开了,真的要舍你而去了。还有那些伙计,在呼呼大睡的伙计们,谢谢你们陪了我一整夜,在平安夜里陪我。我这就要走了,去到那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据说路途很远,可我会搭乘过路的云彩飞行的。别了,朋友们,是时候了。你们都睡着了,不再说话也不再把眼光往我身上望了。我可以走到你们身边吗?可以的。我试试看。啊,可以的。我过来了。我可以抚摸一下你们吗?不,还是不摸,万一要是……啊,这样吧,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念完就走,好吗?好的。哦,那我就开始念了:



我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一番分离,
因它非我们能体验。我们并没有
理由来对死亡表示过分的惊奇
或爱或仇恨,一个假面上的唇口

发出悲叹来就使它全改了外形。
世界上仍是充满了要演的角色。
只要我们还挂念着人们的批评,
死亡也在演,却不管我们的厌恶。

然而当你离去,穿过一小条空隙
而离去,突然有一道真实的亮光
透入到我们舞台上:一切绿色里
最真实的绿色,真实的林木,太阳。

我们又往下演,恐惧的背诵一些
困难学得的剧词,偶而也举起手
作几个手势;但你虽辽远不可接,
仿佛从我们剧本里用强力劫走,

你的存在仍时时的将我们克服,
使那真实的感觉深陷入,不更改,
使我们片刻就如同心神在空虚。
将生命演出,不再顾旁人的喝采。



完了,我念完了。你们听见了吗?伙计们?啊?我怎么搞得,我怎么流泪啦?不,不,我得走了,我得走,我走……







虞迁抬起头,用惺忪睡眼缓缓扫视了一下其他几个酣睡者。他感到口角有湿漉漉、粘糊糊的涎液。他用右手掌在嘴角处抹了一把,觉得这半个脸上留下了很深的压纹:他刚才就是把这半个脸枕在小臂上睡觉的。他用指头轻轻抠去眼角的分泌物,并举到眼前。那是一种半透明的、类似麻雀粪便或眼药膏的物质。他用两个指头捻磨这种物质,然后在臀部的衣裤上擦拭了几下。



他保持着这种刚刚醒来时的迷惘神情,一动不动。因为他在极力回忆醒来前做的一个梦。他去了一个昏暗的小屋,印象中他在梦里去过很多次,那里的物事太熟悉了,小木凳,茶碗,油漆斑驳的小矮桌,电线,镀锌钢管……他实在想不通那里怎会有那么多镀锌管。他想,他所赁居的小屋是不是房子的主人堆放建材的小仓库?靠墙摆放着一张两头都没靠背的木板床,被褥胡乱堆放在床上。梦里他记得他和苏君青在这里幽会过很多次……后来,就来了一个人,先前不清楚他的身份,但经过简单地交谈后,那个人就变成了吴怀柔,他中学的同学。他问虞迁:她走啦?虞迁点点头,内心感到痛楚。而之前,他又非常希望她走,永远走开。可当真走了,他就开始伤感……他默默整理小矮桌上的稿纸,那是一篇关于在苏南地区推广杂交小麦的可行性论证报告。他把稿子收拾好了交给吴怀柔,请他转呈有关部门,并一再嘱咐寄一份给袁隆平先生……他想不通怎么会在梦里研究粮食作物?而且会用钢笔在记录纸上写作?他已经有六年没用钢笔写字了……他默默地在小黑屋里踱着,看着那些伤心物事,是阴天,冬日的阴天,黄昏时节,阴翳渐浓……他也来了,王晓辉站在门口傻笑,喊他进来他不肯,也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傻笑……他正在纳闷时,不知不觉中坐到了审判席上,被告人被带了进来,是郭淮。他举起惊堂小法锤,还没下击,吴百年突然站在自己身边,把胡子拉碴的嘴巴凑到他耳畔:宣判他无罪,否则要你好看。吴百年的口中发出烟草的恶臭……他呆呆地举着法锤,不知道怎么办……郭淮被五花大绑着推进来的,穿法警制服的是赵松林,他肥胖的腮帮子上不知何时长出一撮黑毛……马蕴石提着一只红漆马桶,他把辩护材料都装在马桶里。他坐在辩护人的位子上,开始把辩护材料一件件从马桶里往外拿,叮咚,一只麻将牌中的骰子掉落地上……法锤落下了,发出金属般的声音。现在开……柳建安突然出现了,他手里摇着小法轮,臂上戴着一圈黑布,那是为林山泉而戴。他嘻嘻哈哈,疯疯癫癫闯进来,唱道:世外人法无定法乃知非法法也……五爷来了,五爷想打雷……他一脸恐惧神情冲出法庭……哭声,传来哭声了,是王晓辉的前妻和她女儿……王晓辉躺在自己的床上,雪白的床单上有一滩血迹……吴百年默然无语,在客堂里抽烟……乔润生也来了,他搬来一张长条桌子,在上面铺上海色蓝布,再在桌子上放一只投票箱。他喊道:弟兄们,王行长得了白血病,因为缺乏治疗资金,希望人人都献出一点爱,多少不限,越多越好。说完,他投入一枚硬币。硬币从很高的投币箱的顶端一路叮叮当当,发出清脆的欢笑坠入箱底。然后他笑着对吴百年说,这叫抛砖引玉……刘蒙营在一边笑着说,这叫无量下跌……来了好多人,熟悉的都来了。苏君青也来了,他看了她一眼,尴尬一笑,脸红脖子粗。她身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依稀认得,但一时叫不出名字。大家都在乐呵呵捐款,唯独她一个人站在墙角低头不语。谢秋水来了,他快速地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弹弓,飕地一声,一粒弹丸玻璃球激射而出,打在那个和苏君青一起来的女子头上。那女子不怒反笑,朝着谢秋水抿嘴微颦。谢秋水火了,骂了声他妈的,就从包里拿出一只很小的弓箭,说,不怕弹弓,老子就用箭射你。那女子半启樱唇,露出渴望之态……孟铃语和常晓春进来了。那张椅子怎么样?常晓春轻声问。好得很哩,你送的椅子我都喜欢。常晓春偷偷捏了一把她的纤纤玉手,轻声说,那我明天就送你一张老虎凳。二人嗤嗤笑个不停……后来人都陆续走了,屋子里只留下乔润生的那张长条桌子和上面的投币箱。王晓辉用白布裹着身子走进来,满脸怒色,双手端起投币箱走到窗户跟前,把它扔下了楼。然后转身,用凄然的口气对虞迁说:我走了,老弟,你好好保重。不,我得送送你。虞迁说。他想到以后不知何年何地才能再见到王晓辉,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意识到王晓辉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是他们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但具体是什么地方好像连王晓辉自己都不知道。不用了,我一个人走惯了,喜欢一个人边走边回忆过去。你就不要送了,你忙你的去吧。王晓辉对虞迁说。不,我要送。他用哭腔说。但我胆小,不敢一个人送,我要叫上吴庭长、怀柔他们一起送……关山难越,谁悲失意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他们到了野外,没有大路,地上满是野草。天空阴沉,远山如梦,是《指环王》那部电影的背景色。艾朗会议的背景音乐声也不知从哪里响起,增添了离别场景的悲凄气氛。长亭外,古道边,寒鸦万点绕孤村。草地上摆设下简单的祖席,西风萧瑟,满座衣冠似雪。吴怀柔击筑,吴百年抚琴,虞迁吹长笛,刘蒙营、林惟楚表兄弟放声唱《阳关三叠》……王晓辉背着中学时的书包,里面装有一瓶纯净水。他笑着说,几十年后我怕大家都老了,变了模样,见面不能相认,所以就特地背上这只书包。到时候你们只要认出这只书包,就能认出我来。林惟楚赞道,不错的主意。好好走,一路走好……大伙儿一起向王晓辉挥手,王晓辉也跟大伙儿挥手,他是倒退着往后走的。记得有事需要帮忙打个电话来。吴怀柔喊道。知道了,放心吧,我会打电话给你们的……大伙儿一起往回走了,一个个垂头丧气,默默无语。忽然,背后响起了王晓辉的喊叫声:糟了,我忘了带手机充电器了……虞迁就是这个时候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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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4 06:35:0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咂摸着乱七八糟的梦境滋味,苦笑了一下。有什么意思呢?这梦难道还有什么寓意吗?



“有个屁。”他说出声来。“还不都是一些生活场景的拼凑再现,加上一些因想成梦的成分。” 送别,话别,洒泪,举杯……呵呵,人生何处不离散?人生何处不相逢?



“啊……”,他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个懒腰。“没劲,真没劲。”他轻声自语着,缓缓站起来,感到浑身乏力。他轻轻走进卫生间,把宿尿排在白瓷马桶里。浴缸边有一个紫色的肥皂盒,盒子里放着半块留有皂沫痕迹的香皂。那一定是他昨晚洗澡时留下的。虞迁想。



他走到王晓辉的卧室,看了看他蜡黄的脸。一本已经只剩几页纸的台历放在床头柜上。最上面的一页显示日期是2006年12月24日,农历丙戌年。虞迁看了看手表,心想,现在已经是12月25日了。他把那张24号的台历撕下来,25号就露出来了。那上面写着:宜理发、婚嫁、听讼、期货及股票交易;不宜远行、出殡、筑屋、郊祭。



“喏,这里还有圣诞节的字样。”他抓抓头皮。“圣诞节,是吉还是不吉?要让刘蒙营说,长线是吉,短线不吉。”他笑笑,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妙。“嗯,今天抽空得去理个发。”



他侧目看了看那张蜡黄的脸,以极轻亦极深情的声音说道:“老兄,你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多躺上一天吧。”



他推开卧室的窗户,一股清凉的寒气猛然袭来。他深深吸了一口被夜雪虑干净了的空气,顿觉睡意全无。他看了看楼下的空地,朦胧的光线底下,白雪覆盖的花圃草地上,留下了一些形态不一的模糊的小黑洞。没有人,没有麻雀飞鸣。但他知道,再过一个多钟头,这楼下的空地上就开始有可厌程度不一的人走动,有大小不一的汽车开过,雪地上会留下车轮碾压和行人蹴踏的印迹。拾破烂、收旧货的吆喝声也会次第响起。他缓缓抬起头来,极目去看南郊的黄鹤山,那不过是镶嵌在灰蒙蒙的天地一色的混沌背景上的一座山影,影子的中下端是一片春夏时节非常茂密而时下极其萧疏、淡痕犹如梦幻的森林。 这景象让虞迁能够充沛地、深切地感受到具体的黎明即将在那片特别黑暗的森林上方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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