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忠义 千古悲歌
文/花间留晚照
初冬的山海关,宁静而悠闲。伫立于长城脚下,思绪在新旧物事中错综,想到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人和事,便是不由自主。
思绪纷乱,目光穿过历史风烟,久久地停顿在袁崇焕身上。不远处的城墙上,有他横刀立马的形象,定格在蓝天白云青山绿水间。凝神中,血肉与白骨,恍若模糊在视线尽头,隔着375年的风雨,仍有挡不住的悲哀随冷风扑面而来,让人禁不住打个寒战。
(一)
公元1630年8月16日,46岁的袁崇焕在北京西市口被凌迟。刀起刀落,这个曾让清军胆战心惊的血肉之躯,在不绝于耳的辱骂声中,像刀削面一样被切割成支离破碎。北京城的老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中国人视为奇耻大辱大杀父夺妻,也不过恨至于此,可见袁崇焕已成了百姓心中不共戴天的仇敌。
自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为名起兵攻明,辽东接连失事,封疆大臣的被杀,屈指已有4人。天启初年(1621年)处死辽东巡抚李维翰;天启二年,辽东经略熊廷弼、巡抚王化贞并论死罪,二人分别于天启五年和崇祯初年被杀;崇祯二年(1629年),辽东巡抚杨镐兵败被斩。在这些因失职而被处死的将领中,袁崇焕是被凌迟的唯一一人。
崇祯帝给他的罪名是:通敌谋叛。
据计六奇《明季北略》记载:“(袁崇焕)皮肉已尽,而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方止。”血肉被寸寸脔割,这是人世间最重的刑法。切削成3600片,每一刀下去,都会痛彻肺腑,但是最痛的,该是他的心。此刻的袁崇焕不会不反省。毛文龙,他杀错了吗?这个人驻守辽东却拥兵自重,擅作非为。出战后金,战辄败绩。重用自己的亲属,委以要职,妄称有兵10万,冒领军饷,这样的人不杀,军纪何以整饬,辽东何以平定?在毛文龙的灵前,他也曾哭奠:“昨日斩汝,乃是朝廷大法。今日祭汝,处于僚友私情。”杀,是为公,为了边关安宁;哭,是因私,因了一己私情。公私分明的袁崇焕想得多是江山社稷,哪里存了一丝一毫通敌之心?
血染西市口,人形渐渐模糊。他的思维应该不会模糊。关于守边,他与皇上曾经推心置腹:守卫边关的大臣和在朝廷的大臣不一样,希望皇上千万别计较我的小节,就用成败来考察我吧。另外,有许多在纸上的计谋,用到守边上并不合适,况且敌人还可能会用离间计来陷害守边的大臣,这样,臣在边关就难做了。我知道皇上您爱我懂我,我本不该有这些担心的,但是其中的一些事情,还是不敢不告诉您。当时皇上是那么信任地注视着他,频频点头表示赞同,还赐给他蟒玉、银币。蟒玉,不是人人能受的,可见当时皇帝对他的倚重。想不到的是,他一腔侠肝义胆的衷肠热血,满腹社稷江山的深谋远虑,许多不惧强敌的无畏无私转瞬成空。
确实是无畏无私。临刑前,他居然还能平静地吟诗一首: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临刑口占》)这里面有悔恨吗?有怨尤吗?有遗憾吗?有无奈吗?在375年前的那个夏末季节,在北京那个叫做西市口的地方,在熏风拂过、骂声四起的人丛中,袁崇焕在皇帝犹温的眷顾中慨然赴死。他的人顶天立地,他的心坦荡纯洁。
我们看不到他眼里的泪,他心里的血。那时,他的眼里可能没有泪,但是,他的心肯定在滴血。
(二)
一直奇怪,在昏君庸君辈出的有明一代,竟然出了三个抗清的文人将军。更为奇怪的是,这三位将军皆出自以荒唐著名的万历朝。万历皇帝朱翊均既懒且贪,懒到在位48年,居然有20几年不理朝政,迷恋女色,迷恋炼丹,皇上不见朝臣,不理国事,惟独在钱上毫不含糊。天下都是他的了,还不满足,非要把钱全都放进自己的私人仓库才放心。就在这样一个已呈败象的朝代,这三位将军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熊廷弼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进士(第二名榜眼),袁崇焕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做八股文的笔杆子中,出现三个军事专家,不能不说是明朝的幸运。可惜的是,明朝的皇帝不懂得顾惜,罢斥了一个,杀了两个,这个过程中,动摇了军心,为敌人而推波助澜。
自掘坟墓就是开始于这样的不知不觉。
那时,朝廷内被魏忠贤等阉党折腾得乌烟瘴气,外被后金大汗努尔哈赤乱了辽东格局,天启二年(1622年),明军广宁大败,13万大军全军覆没,40多座城失守,熊廷弼、王化贞因防守不力被打入大牢,明王朝岌岌可危。据《明史。袁崇焕传》记载,就在这一年,因朝觐在都的袁崇焕被破格提拔,带着明熹宗批给的20万两饷银,出关驻守辽东去了。
对于防守,袁崇焕有自己的想法。其一,用辽人守辽土。其二,以辽土养军队。其三,以守为主。时至今日,我们仍然佩服袁崇焕的战略眼光。其时,战争造成的巨大军事开支,使朝廷赋税日重,皇上敛财,宦官敛财,国库亏空,军饷不足,激化了社会矛盾。同时由于军饷不足,使军队缺乏训练,战斗力低下,军心涣散。即使拥有火药重炮,也因为没有足够的钱来维护而不能物尽其用。
袁崇焕希望以一己之力来挽救危局,可是,他有这个力量吗?
广宁失守4年后,努尔哈赤率13万八旗精锐进攻宁远,袁崇焕以1万守军应敌。在昏天黑日的厮杀中,明军取得与后金交战以来的首次重大胜利。努尔哈赤重伤,遭到用兵44年来的首次惨败,于当年8月郁郁而亡。
宁远大捷,是袁崇焕打的第一个胜仗。这一仗打出了明朝威风,挡住了后金进军关内的脚步近20年。宁远解围,满城大哭,百姓皆视袁崇焕为再生父母。
这一仗,成全了许多人。“及叙功,文武增秩赐荫者数百人,忠贤孙亦封伯,而崇焕止增一秩”,朝中那些与宁远都不贴边的大臣们个个受奖有份,连魏忠贤一个裙带的侄孙也封了官爵,而真正的战斗者却恍若局外人,即使是受赏一个无人愿做的辽东巡抚,也还因为没能讨得魏忠贤的欢心,而被迫辞官。
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能够发生这样荒谬不经的事,足见明朝已经在溃烂着了。面对这样的朝廷,英雄也只有无言。
(三)
袁崇焕再次被起用,已是崇祯元年。年少的崇祯帝是明代皇帝中除了朱元璋朱棣之外最最勤政的一个。史志上称其“鸡鸣而起,夜分不寐,往往焦劳成疾,宫中从无宴乐之事。”他在位17年,勤政理事,节俭自律,是几千年皇帝史上罕见的。但是他生不逢时,先人们留给他的烂摊子已是积重难返。
李自成、张献忠的拥兵造反,形成巨大的内忧。剿贼,就要动兵;动兵,就要用钱;用钱,就增赋税;增税,就多流民;流民,多入“贼寇”。这是一个恶性循环。据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记载:“民田一亩值银七八两,纳饷至十两。”一亩地最多收入七八两银子,纳税却要纳到十两,人心散了,国家乱了。
关外的满清却势头正盛。自努尔哈赤死,其子皇太极曾4次入关攻明。这是与日俱增的外患。满清由间道越过长城,深入明朝内地,大肆抢掠,从外围消耗和削弱着明朝这头羸弱的骆驼。
袁崇焕受命于危难。内忧外患中,袁崇焕重返辽东边关,带着崇祯皇帝的重任,和他踌躇满志的雄心。上任之初,他就给皇帝以承诺:臣受陛下特眷,愿假以便宜,计五年,全辽可复。
每读《明史。袁崇焕传》至此,总会不自主地顿下思绪,从心里为书生意气的袁崇焕捏着一把汗。袁崇焕不是一个不知高低进退的人,用5年的时间收复辽东,这样的口气,是低估了对手,还是十足的自信?再细细地咂摸,发现袁崇焕又分明不是单纯地承诺,用5年的时间来收复辽东,首先有个大前提在:愿假以便宜??希望您能给我特权,给我无需请示就能自行处事的权力。结果是袁崇焕正确地估价了敌我,但是显然错误地认识了自己的皇上。
他不愧是座坚城。山海关外,曾与满清军队数次交锋,努尔哈赤攻不破,皇太极也攻不破。如果说努尔哈赤重的是军事谋求,那么皇太极重的就是政治攻略。避其锐气,打不过袁崇焕,就避开他。崇祯二年(1629年),皇太极亲自统兵,绕开袁崇焕防守的东路,从龙井关入塞,攻破遵化,直逼北京。袁崇焕闻讯,立即出兵进京勤王。广渠门外,两军交战,8小时恶斗,以清军战败告终。
这并非一个好征兆。因为随后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让人只有瞠目结舌。崇祯帝听信谣传,认为清军为袁崇焕所引,拒绝他的队伍入城休整;袁崇焕暂不出兵,等待勤王大部队到来,力图一举歼灭清军,被认做延误战机;皇太极瞅准了时机,适时抛出“离间计”,使崇祯更加认定袁崇焕是个内奸。这个多疑的皇帝,任他夜分不寐,晨起三更,也终究没能摆脱一个“猜疑”。 对大明朝忠心耿耿的热血男儿,被锦衣卫套上刑具,牲畜一样地拿下了。努尔哈赤一生都没有攻破的袁崇焕,就这样轻易地陷落于一个简单的陷阱。
史书上说,“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
(四)
袁崇焕,是一出悲剧。相对于那个悲剧的时代,袁崇焕的被剐,并不让人愕然。
那样的君主,那样的处境,袁崇焕用生命谱写的,注定是一曲悲歌。不自觉地,常常将岳飞与之相比。抗金的岳飞虽然为奸佞所陷,为昏君所杀,却最终赢得了民心,赢得了百姓的爱戴,赢得了千载忠义的美名。至今杭州西子湖畔还有秦桧夫妇的跪像,“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人们对岳飞念着,敬着,颂着,甚至效仿着。岳飞死得其所,死得悲壮。同样的为国捐躯,抗清的袁崇焕却多了无限悲凉。
大幕拉开,首先弥漫的是猜忌的烟云。君臣之间极大的不信任,为袁崇焕的悲哀埋下了最初的种子。当初他对皇上娓娓述说边境的境况,强调守边与在朝的不同,之后又向皇上要权,说明了什么?他担心皇上会听信奸佞使自己处于不利。袁崇焕首先是文人,其次才是将领,这样的思维,无论从做人的角度还是为官的利益,都不失正常。而且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担心的正确。但是,封建王朝需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即使给自己留有余地,也要做得不露痕迹才好。崇祯聪明,看到了袁崇焕心存的一块自留地。他既温和地抚恤着袁崇焕,又从来没有彻底信任过袁崇焕。尤其是当清军兵临城下,作为一个皇帝,崇祯想得并非没有道理:袁崇焕拥重兵与清军对峙,既不战,又不和,到底要做什么?也难怪他用同样的手法来回答袁崇焕了:血战之后,将其拒之城外。时光流到这里,猜忌已经到了顶峰。明朝本就不是一座无懈可击的堡垒,君臣的罅隙更给了皇太极一个空子。皇太极的手法并不高明,不过像当年周瑜设计杀蔡瑁、张允一样简单。但是崇祯皇帝死心相信了袁崇焕是内奸,所以皇太极才轻易得手,拣了个大便宜。更兼满朝文武,尤其是满桂与袁崇焕素来不和,众口一词的软刀子,杀人比利刃更甚。从袁崇焕被满朝议论着的那一刻起,他就死定了,被凌迟的过程,只不过是猜忌的最终结果。
悲剧的高潮当在猜忌之后。唐太宗李世民说,百姓是水,帝王是船,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那么,皇上不会不争取民心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可怜的袁崇焕,不仅为当权者所害,而且为百姓所唾弃。没有悲悯,没有眼泪,有的是切齿诟骂和人人从刽子手手中夺食其肉的快慰。一个为国而战的英雄,没有倒在兵戈疆场,不是死于敌人枪戟,而是被他流血保护着的人就着酒吃到肚子里去了。
鲁迅先生笔下古轩亭口看客的漠然固然可怕,北京西市口这样且骂且食的忿恨更加惊心。这岂止是英雄的悲哀?这同样是历史的悲哀。这样的悲哀也许可以归责于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封建道德要求人们无条件地尽忠于皇帝,即使他平庸,即使他失德,即使他昏聩。正因为如此,才造就了一些自以为是的君和许多蒙昧盲从的民;也许可以归责于人类与生俱来的集体欲,喜欢随波逐流,在从众中丢失自我,丢失的不止是简单的好恶,还有沉甸甸的良知;也许还可以归责于人性中的权利欲嫉妒心,因为同僚满桂为了个人嫌隙而屡次在皇上面前诟病袁崇焕……明朝就是在这样的境况中一点一点地烂去,大厦将倾,袁崇焕再努力也是徒劳枉然。
直到清乾隆年间修订《太宗实录》,才为袁崇焕正了名:“我大清设间,谓袁崇焕密有成约,令所获宦官知之,阴纵之去。其人奔告与帝,帝信之不疑。十二月朔再召对,遂缚下诏狱。”一代英雄,却被敌手洗清了罪名,平反了冤案,历史是何等的滑稽。
请求与英雄同死的布衣程本直这样评价袁崇焕:“举世皆巧人,而袁公一大痴汉也。唯其痴,故举世最爱者钱,袁公不知爱也;唯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袁公不知惜也。于是乎举世所不敢任之劳怨,袁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乎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袁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袁崇焕不爱钱,所以被抄家时“家亦无余赀”;袁崇焕不怕死,所以不肯离开宁远,说“官此当死此”。这是真正懂得他的人,因此在心中给予他最公正的待遇与尊崇。
还好,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下了英雄头颅的佘姓义士,不仅留给后人一座袁公祠墓,更让我们看到了民族生存与复兴的希望。在北京崇文区花市斜街53号,佘姓17代人历经370多年风雨,用保护得还算完好的袁公祠墓向世人讲述了一个关于民族气节和忠义精神的动人故事。
康有为《袁督师庙题联》这样写道:其身世系中夏存亡,千秋享庙,死重泰山,当时乃蒙大冤;闻鼙鼓思辽东将帅,一夫当关,隐若敌国,何处更得先生。
何处更得先生?英雄已去,空留悲歌。眼前的塑像在初冬的暖阳下隐隐生辉,似要化作七彩祥云,缭绕于100余公里外的宁远(今辽宁兴城),缭绕于脚下的长城,缭绕于我的心间。
袁崇焕小传:
袁崇焕(1584年-1630年),字元素,号自如,祖籍广东东莞县,落籍于广西藤县。明末杰出军事家、爱国将领,曾任兵部尚书、右副督御史、蓟辽督师等。在任辽事期间曾多次击败后金军的进攻,阻止后金军南下。崇祯二年(1629年),皇太极绕开袁崇焕在辽西的防线进攻北京。袁崇焕问讯后率部星夜驰援京师。获广渠门、左安门大捷,力解京师之危。但崇祯帝听信谗言,中皇太极设下的反间计,将袁崇焕逮捕下狱。崇祯三年(1630年),袁崇焕被磔刑处死,其尸身被百姓所食。其部下佘义士夜窃其尸葬于今北京广渠门内东花市斜街,即原广东义园,并为其世代守墓至今已传十七代。袁崇焕被后代史学家誉为“明朝第一将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