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洗铅华
??记录即将过去的2007
结束了2007年最后一个夜班,踏着一天一地的清明回家,没有一丝睡意。微机房的小徐说,每年的最后一个晚上都最兴奋,等放了假,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期待总是幸福的,原来每个人都如此。可是我们所追求的,往往不是期待过程中的幸福,而是那让我们收获得意也感受失落的结果。在这个静谧的冬夜,当我平静地想到这些时,忽然就变得不平静起来。
一、
天色从前一天就阴沉,终于在一夜的酝酿后飘下一天鹅毛大雪来。本来定好今天要去留守营看望孙本荣兄,结果被这场空前的大雪打乱了计划。编辑国内新闻的同事说,秦皇岛的这场大雪,新华社发了许多照片。我们的报纸没有报道单纯的大雪,我们关注的是,在这场雪后,哪些部门和单位没有按照市政府的要求及时清扫。这是两个媒体不同的视角,新华社着眼于大局,我们只能落脚于细微。
同样的新闻,因为受众的不同,不得不有所取舍。这是我做新闻工作8年来的体会之一。
8年前初入报社大门,也是这样一个多雪的冬季。因为文学而转行新闻,而一旦进入,却发觉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天地。8年中,游弋在新闻与文学之间,生怕彼此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沾染。无数次的回望中,总是在心底涌动着深深的感动。感谢命运让我在新闻中磨砺,洗濯去那些伤情易感的小心性,给予我从容、沉着和理性;感谢命运没有让我因为生计而漠然,依然有着对于自然和人类的无限热爱。每一天,我审慎地编辑每一篇稿件,却从来不把它只作为谋生的手段。我做新闻,是因为我热爱它,就像我所热爱的诗词曲赋一样,它们给予我同样的快感。同我的钟爱英语却教授语文的老师相比,同我的爱好诗词却不得不做建筑的朋友相比,我是何其幸运。
这一年的编辑手记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打开那个黑色的硬壳笔记本,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追溯一个个寒暑日夜。编辑中发现的错误,从稿件中得到的启发,领悟了,然后写下来,也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所用,但那是我独有的感触,是从别人的书本上学不来的切身体会。我写下来,为的是记住得失,也记录脚步。老旧的写字台中,至今还有20年前的备课笔记,有学生送给我的粗糙简陋的贺年卡。多次搬家,多次清扫,那些东西却始终跟随。往事被时光尘封了,被岁月掩埋了,可是偶尔的触碰,就会让时光倒流岁月重来。翻看那些泛黄的纸张,我年轻着,温暖着,感喟着,更幸福着。
多年以后,我知道,即使霜染白头,这些编辑手记带给我的,依然是年轻、温暖、感喟和幸福。
二、
上个星期,收到陶然寄来的包裹。新年快来时,她把祝福装在精美的喜登路皮包中邮递给我。这个冬天纵然再冷,我所感受到的,也只有温暖。
昨天在QQ上见到她。我问,我们认识有多久了?她说,快5年了吧。
她说不准,我也记不清了。我们恍若相交多年的知心老友,欢喜的时候,忧伤的时候,会想到对方,一起分担或者分享。虽然我们期待了许久的喝茶和逛街至今都未能实现,但在网络中的7年,我们是彼此最大的收获。
2004年或者更早,在一个叫做“时代文化社区”的论坛里,我们注册成男子的名字,把对联版面折腾得风生水起。切磋、学习,间杂着调侃,那是一段快乐得无法重来的日子。“倚杖听江声”,是我在时代的名字,陶然取名叫“一壶酒”,颇含丈夫气,料想没人知道是弱小女子。玩笑一样,我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垂垂老者,以老头子的口气说话,动辄“老夫”,着实蒙骗了许多人。就这样以“先生”的身份,我们在时代停留了一年零三个月.
在我的电脑中,有一个专门为时代楹联设立的文件夹.其中又分设许多小的文件,按照出句对句分,按照年月日分,详细记录了我在时代的印记-----每一个与她对句的夜晚,每一个与她调笑的时刻。刚刚打开那些文件夹,那些日子恍惚又浮现出来。
这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一些人来了又去,一些人去了又来。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时代消失了。风歇潮平,大浪淘尽,我们的友情持续下来,并且历久弥真。
在网络中,在电话里,我们平淡而认真地来往着。我相信缘分,相信我们的友情是上苍的恩赐。我喜欢听她一迭声地喊我“陌姐”,然后像个孩子一样,滔滔不绝地讲她的孩子她的老公她的学校。她是个敏感而脆弱的女子,一些微小的变故,都可能让她伤心流泪。时代论坛关闭后,她很是难过了一阵子,每每提到,都会黯然许久。那时,我们只有一道沉默着,让流淌的时光把感伤冲淡。
在文字中,在魂魄里,我们倾心而投入地交流着。她是个浪漫才情的女子,秋天里去白洋淀看芦苇,春天独自到郊外看梨花。那个黄昏,她把郊游的兴奋化作文字传递给我:悔今日问临晚,仙姿骇瞩,素面清雅。欹枕横斜枝,疏影愧梅花。清风拂动芳容颤,似与我笑黠。我打趣她,内心却对她的情与趣有着许多的赞赏。
曾经有一段时间心神不宁,千里之外,她不知怎么安慰我,就说,陌姐,我为你唱歌吧。“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与暮暮,我切切的等候,有心的人来入梦……”她的声音哀婉悲凉,有种夺魂摄魄的魔力,幽幽地缭绕于心。那个春日的午后,我在她的歌声中开心地笑,又禁不住泪流满面。
这样知交,人的一生难得几个。陶然说,陌姐,你是我的唯一。我知道她的真诚,可是,我不敢这样说。我的生命中,还有和陶然一样重要的朋友,我不能为了安慰她而虚伪。我最怕的是友情蒙尘。
三、
这一年里,常常想到“死”。这个可怕的字眼,犹如阴影,缭绕在我的周围。
夏天,姐夫去世了。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独自死在租住的小屋里。没人知道他的痛苦,就是有人守护,他的痛苦也得自己承受。
他病殁于肝硬化。去世之前,他正困扰于一场官司。因为在一个公司打工受伤而对簿公堂,这场官司拖了两年都没有结果。他只有带着遗憾离开。
对于他的过世,我很久都不能释怀。由于夫妻不睦,大姐离开他与儿子一道生活。我知道,姐夫最后的几年,一定过得极不开心。我一次又次地自问:如果不是我将他们全家从吴桥县迁来,如果不是情绪不好劳作无度,他会走得这么早吗?那些年,家里人都恨他,唾他,嫌他喝酒打人,从来没有一个人过问过他的内心。他的兄弟姐妹都在老家,他闷极了,就跑回去几天,可是他的性格注定他总是不被喜欢。因为离得远,我见他极少,而且每每在家人唾骂他时,也是沉默的。
火化那天下着大雨,我的心也像阴云一样沉重。姐夫被安放在一辆小车上,本来就瘦小的身体只剩了小小的一团。掀开黄布单子,我看到他安详宁静的脸。,为他搬家的那年,我住在吴桥县十几天。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他一大早起来去外面挑水,说那叫“挑长龙”,还兴高采烈地在院子里撒下五谷。那时,他对生活的热望正像火一样燃烧。他渴望着离开贫瘠的土地,到更加富庶的地方去,渴望着生活从此有一个大的改变。
搬家之后,他每年春节都邀请我们。小门小户的农民,一年的收入并不多,可他总是准备得像模像样,买几条便宜又鲜活的鲢鱼,炖一大锅猪肉,再叮叮当当地炒几个菜,很丰盛热闹的一顿年饭。他脾气急,发起来不分对象,可是对我一直非常尊重,只在那天会开玩笑似地让我喝酒。我也不客气,全当他是朋友一般,举起白酒与他对酌。他端起玻璃杯,示意我喝,然后自己“吱”地啜上一小口。那声音里带着满足,带着悠闲,带着幸福。渐渐地,他的脸红起来,便开始要求我大口地喝,还为我夹起大块的猪肉送到碗里。我也不示弱,往往是把他喝得追逗别家的孩子或者猫狗。
每次回去,家里已经少有人提起他。可是我依然时常想到他,想到他脸上幸福的红光,和酒后无遮无拦的孩子气。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责怨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原谅了我,不管怎样,我也再没有机会解释和弥补了。他的恩恩怨怨的一生,都随着人生的落幕而结束。
四、
12个月里,父亲住了4次院。每一次,都让我直面死亡的恐怖。冠心病、肾衰,包括肝、肺,父亲的器官几乎没有功能完好的。上一次住院在11月末,肖健无能为力地说,有个心理准备吧。
肖健是我中学同学,在医院做消化内科主任。凭着多年的临床经验,他的话我信。
那些天里几乎天天梦到父亲去世,也几乎是每次都在哭泣中醒来。我知道生离死别只在迟早,可是却如此恐惧它的到来。
下了夜班,囫囵睡上一会,便匆匆赶往医院。离开家的20年中,我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么频繁地亲近父亲。能与父亲相守的日子越来越少,那么守在父亲膝下的每一刻都变得更加珍贵。除了读读书,讲个笑话,带点好吃的,我还能为父亲做什么呢?当父亲在心绞痛袭来命悬一线时,我只能徒劳地着急,做个一无用处的旁观者。生命的脆弱,实在是人力所无法改变的。
在父亲住的病房里,我先后亲见了两个人的辞世。一个是40几岁的中年男人,一个是80高龄的老爷子。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中年男人经过几个日夜的折磨后,大叫一声断了气。我害怕他们的离开影响父亲的情绪,实际上他们也确实影响了父亲的情绪。那几天里,父亲总是半开玩笑地说,茶戒了,酒戒了,烟也戒了,等哪天把饭再戒了,就省事了。
那时,弟弟妹妹都沉默,只我同样玩笑似地回应他:你以为戒饭那么容易啊!
父亲一生嗜烟喜酒好茶,可是每一次病后,这嗜好都减少一些。他本来就不是个乐观的人,病痛使他更加消沉。
父亲一个冬天都不离被窝了。昨天回家,他挣扎着坐起来,与我聊天。带了他平素最爱吃的梭子蟹,他也只简单地尝了一点,就放下了。他的这种精神状态比疾病本身更让我担心。很多时候,人是先垮在精神上的。
午后天空阴沉得厉害,父亲几次念叨着,说下了雪路滑不好开车,让我早点走。可是我看他的目光里,又分明是依依不舍的样子。
在故乡老宅狭长的院子里,处处都有我儿时的记忆。春风料峭,父亲在小屋的地上为我糊风筝,看着我在土埂上奔跑与孩子们比高低;深秋季节,父亲在后院的碾盘上做马灯,我打下手,递锤子钉子,精心准备着晚上去北大汀捉螃蟹;到了春节,父亲率领着我们选秫秸,为我们做一盏大灯笼和许多的狗蹦子……我不能设想,当这些只成为空的回忆时,我将无处去寻我的父亲。
五、
公爹日日吃斋念佛,86岁身体壮如青年。
每次去看他,他总能变戏法似地拿出些佛教中的小物件送给我。一个砗磲手链,一串菩提子念珠,或者是一本《金刚经》的小册子,让我好一阵欢喜。
公婆家里自设了一个佛堂,里面供奉三圣像,每天三次烧香三次诵经,从无一日间断。他的修为使他结交了很多虔诚的佛友,也使他的老年生活毫不寂寞。
公婆都是善良的人,受人滴水之恩便会倾力回报。前段时间去看他们,公爹嘱咐我一定要帮他买一双胶底呢子面的棉鞋,在我们小区的市场里就有。去年他买了一双,觉得好,今年想送给一个佛友,因为人家经常帮他干些力气活儿。听了这些,我一方面觉得愧疚,另方面也心生许多感激。两位老人从来不要求我们做什么,而这恰恰使我们忽略了老人的需求。
这个冬天里,一只老鼠让他们不得安宁。邻居修房子,那老鼠不知怎么跑进了佛堂,每天晚上偷吃供果,偷吃青菜,闹腾得天翻地覆。打又不能打,赶又赶不走,实在难为人。上星期回去,婆婆得意地说,我想到了个好法子,晚上把门都打开,它没准就自己跑出去了。可是后来电话里告诉我,那老鼠不但没跑,还上了床。我听后大笑。
公婆不谈生死。只一次公爹说,我有那一天,千万不能哭。他告诉我,佛菩萨慈悲,哭声一起,以为尘世留恋这个人,便不肯前来接引了。那样,所有的苦修将前功尽弃。
对于死亡,公爹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冀。他像谈论身外之事一样,淡然而不迫。这样的功夫,怕不是一日两日能够修炼得成的。一个人,当他的精神有所寄托时,他的内心世界一定是充盈的,任何东西都不能侵略他饱满的思想和灵魂。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一个夜晚已经悄然过去。这里的零星碎语,不过是回望中的些微掇拾,太长的路途,太多的鲜花和风雨,无从一一记述。这个漫长寒冷的夜晚,我没有听到除了自己心声之外的任何东西,但是我知道,在窗外,在冰雪覆盖的大地上,正暗暗萌动着春的消息。
年在眼前,我们一抬脚,就跨过了那道门槛。
2007年12月29日凌晨5时31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