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父亲洗澡

香女

陪父亲洗澡









     在我的记忆里，大约有20年没有陪父亲去洗过澡了。



     这个周末，气温骤降，家里的浴霸忽然“罢工”了。父亲一直张罗着工人来修，可是迟迟不见人来。父亲不时跑到阳台上，远远地张望着，脸上溢满焦灼之色。



     天色渐暗，路灯亮了，街上的行人缩着脖蜷着身，迎着小刀子般的北风，脸色乌青，步履匆匆。今晚，工人大概是不会来了。父亲的眼里，尽是失望。于是，我提议，和父亲一起去离家不远的浴室洗个澡。父亲犹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们披着阴冷的夜色，快步向浴室走去。父亲走在前面，快70的老人，还保持着以前军人的气质，走路带着风，风风火火是他的性格，只是步履明显有些沉重。一路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他的后脑勺上，稀疏的白发在风里飘动着，丝丝缕缕，有些凌乱。像极了路边的梧桐，残枝上，挂着孤孤零零、摇摇欲坠的枯叶，在萧瑟的冬天里透着无尽的苍凉。



     很快，到了浴室，洗澡的人不多。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大众浴室，澡资只要10块钱，还送一小袋洗头膏。父亲盯着价目表，喃喃低语，我记得以前只要6块钱呀，怎么涨价啦？我一边交钱一边小声说，你多久没来洗澡啦，现在10块钱洗把澡，已经很便宜啦，好一点的桑拿都是几十块钱呢。父亲摇摇头，没再说话，默默地跟着我走进浴室。



     进了更衣间，我帮父亲按照号牌找好位子。他将衣服一件件地脱下，叠好，整齐地摆放在柜子里。等所有衣物都摞好，他还轻轻地用手压一下，将它们靠在柜子的一角。等确定厚厚一摞衣物不会坍塌下来，才小心翼翼地锁上柜子，将钥匙套在手腕上，招呼我一起和他下池。



     浴池里的水咕咕地冒着热气，几个先到的老澡客并不急于下池，只是将脚放在池子搅动里，不停地用毛巾往身上打着水。我用手试了一下水温，很烫，急忙示意父亲不要下水。父亲似乎没在意这些，一猫腰，猛地钻到池底，将身体全部浸入水中。瞬间，他的眉毛紧皱着，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牙关似乎也咬紧了。不一会儿，父亲就扛不住了，晃晃悠悠，将红通通的身体浮出水面。老了，不中用了，经不住热水泡喽！一边摇着头叹息着，一边向池边走来。我忍不住责备他，你还当自己是小伙子啊，这么烫的水，你看看有几个人泡在水里。父亲脸上有点挂不住，尴尬地一笑，不说话了。我话出口，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待他坐定，我将身子朝他挪了挪说，爸，您坐好了，我来给您先搓个背吧。



     父亲的耳朵有点背，似乎没听到我说话，还在自顾自地用毛巾擦着身子。我靠近他，将他的身体侧着一板，他的背脊就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因为被滚烫的水刚刚泡过，他的背上还留着斑斑驳驳的红印，张开地毛孔里嗤嗤地向外冒着热气。父亲的肌肉已经松弛了，失去了光泽，看上去黄黄的，有些晦暗。我将浸过热水的毛巾拧干，铺在父亲有些佝偻的脊背上。自上而下，随着毛巾在父亲身体上的游走，我用的力道也越来越大。父亲从开始轻松惬意地轻轻哼着，到后来有些受不住力，肌肉越绷越紧，身体绷成一个弓形。随着一声低低地呻吟，父亲忍不住转过脸说，你用力稍微轻一点嘛。我一下子愣住了，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仿佛让我回到20年前。那年，10来岁的我，分明也这样轻声抱怨过。



     那时，父亲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分配在机关工作。每个冬天的周末，都会带我去机关浴室洗一个福利澡。父亲个子不高，但很敦实，在部队待了10多年，练了一膀子的肌肉疙瘩。我在他面前，像一个小不点，刚下水池没泡一会，就被他像老鹰捉小鸡似地，从水里面拽出来。用一双铁钳般的大手，按在池子边上不能动弹。我的脊背被他缠着毛巾的手，像推土机犁地一样，上上下下地犁过一遍又一遍，手过之处留下一道一道血红的棱印。我的身体在父亲的大手下挣扎着，嘴里喊着疼，低声抱怨着，父亲却从不手下留情，不给我浑身上下搓个遍绝不罢手。搓完了，他会像一个艺术家似的，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这件刚完成的作品，连眼角里都溢出了满足。接着，他飞快地给我全身打满肥皂沫子，用大手在我屁股上用力一拍，充满爱怜地说，走吧，去找个喷淋头冲冲。这时，我就像一个听到圣旨似地，飞也似地爬起来，冲向那一排人影绰绰的喷淋头。远远地，听到父亲在后面大声地喊着，慢一点，小心地上滑……



     想啥呢，我再帮你搓搓吧。父亲的话，猛地打断我的思绪。没容我答话，他的毛巾已经搭在我的背上。想避让，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听话的弓起身子，尽量顺着他的手一些。起初，父亲嘴里有节奏地喊着号子，手上还很有力，可是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了，手明显慢了下来。他的毛巾扫过我的脊背，绵绵弱弱地，无力。耳畔，是他粗重的喘息声。我的泪水刷地就流下来了，顺着眼角，一颗一颗，滴落在池边。趁着父亲没注意，我用毛巾偷偷抹了一把脸。毛巾带过嘴角，有一点咸。



     好几次，我想劝父亲停手，话到嘴边，又咽回了肚里。我知道，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好不容易，等他帮我搓完背，我内心的忐忑和煎熬也终于结束了。这时，父亲的额头上已涌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他长大了的儿子，依旧像从前那样，略显昏黄的眸子里闪烁着满足的光芒。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违心地说，爸，您还想以前那样，给我搓的那么干净。父亲乐呵呵地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自豪，爬满皱纹的脸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父亲真的老了。而我，继承了他的性格，内向而羞于表达。那一刻，我很想大声地说，父亲，我真的很爱您！可是，却没有勇气说出来。我张着嘴，半响，才嗫嚅着说，爸，以后每周我都陪您来洗把澡吧。



     可是，我的声音却在一瞬间被浴室里的嘈杂淹没了，似乎父亲并没有听到。他埋着头，默默地朝我身上打着肥皂沫子，一如从前……






                                       


                                2009年12月23日

疏影淡然

http://www.bokeyz.com/user1/89085/153554.html
本文的作者和我来自同一地方，呵呵，看见漫天有转帖此文，感觉亲切

疏影淡然

问好香女

汀芷幽兰

与父亲，默默的陪伴比任何话语都来的真实，爱真正的体现是在生活的每一个点滴中~

汀芷幽兰

也问候香女，期望还能看到你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