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寂寞的秋山数野菊

月影

在寂寞的秋山数野菊
文/月影
    残秋时节，万物皆瘦。万树卸去了翠绿，千山褪尽了柔色，高高的天空远得近乎冷漠。这时节，人心也不免萧索起来，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抽空了内里，只余一副躯壳在凉风中飘荡。然而偏是此等时节，却有野菊星星点点地散布于山野之间，不招摇，不喧哗，只是寂寂地开着。
    我常择一个无事的下午，踱至城郊的山坡上，并非为着凭吊什么，亦非为着舒散胸中郁结。若说胸中果有郁结的话，不过是想看看那些野菊罢了。它们虽然生得矮小，花色亦不胜艳丽，淡黄的、浅白的、微紫的，皆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我原一直以为这些野菊花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幻化而成的，不然它为何总是在晚秋时节那么地璀璨？我每每蹲下身来，一株一株地数过去，却总也数不清。这倒并非因为其数目繁多，实是我的心思每每为花所夺，数着数着，便忘了数目，只得重头再来。
    野菊的叶子有些蜷曲，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摸上去略糙，却自有一种坚韧的质感。花则开得极是认真，每一瓣都伸展得恰到好处，虽不甚大，却绝无敷衍了事之态。它们无需人欣赏，亦不必蜂蝶光顾，只是依着自己的本性，在该开花的时候开花，在该凋零的时候凋零。
    四下里极静。偶有秋风拂过，也只是轻轻地拂动野菊的花瓣，并不曾带来多少声响。远处的山峦静默地卧着，像极了伏睡的老牛；天空是高而远的蓝，浮着几缕薄云，淡得几乎要化进蓝色里去。在这般的寂静中，数野菊竟成了极庄重的一件事。我每每数得十几株，便不由得停下来，怔怔地看上一会。
    野菊们各有各的姿态。有的挺直了茎干，将花举得老高，仿佛要够着天上的什么；有的则微微倾侧，似是在倾听大地的私语；更有一些隐在枯草丛中，只探出半个脸来，羞怯地张望着这个寥落的世界。它们无一例外地都在秋风中微微颤动，然而那颤动中自有一种难以言表的镇定。
    记得幼时也曾数过野菊。那时节不知愁为何物，只是单纯地喜欢那些小花，采了来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自以为美。而今数野菊，却再也不是童年时的心境了。人长大了老了，心思便复杂起来，看花也不仅仅是看花，总要看出些别的什么来。野菊还是从前的野菊，看花的人却已不是从前的人了。
    天色向晚，夕阳将沉未沉，在西天抹出一带橘红。光线斜射过来，将野菊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这时分的野菊似乎更显得寂寞了，然而它们依旧开着，不因无人欣赏而稍有懈怠。我忽然想及，这些野菊自生至灭，恐怕不会有人正眼看它们一回，但它们还是开得这般认真，这般全力以赴。这或许便是生命的本来面目。不为谁而活，只为自己活。
    暮色渐浓，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明明灭灭，如同星子跌落人间。我站起身，准备离去。回望那些野菊，它们仍在秋风中微微摇动，仿佛在向我作别，又仿佛毫不在意我的来去。是啊，我来与否，于它们原没有什么分别。它们不会因我的欣赏而开得更好，也不会因我的忽略而开得更坏。它们只是依着自然的节律，完成自己的一生。
    归途中，我忽而想到，人亦何尝不似这野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落里寂寂地开着，寂寞地经历着自己的春夏秋冬。我们以为自己的喜怒哀乐是何等的重要，实则在大自然眼中，恐怕亦不过如这野菊一般，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并无什么特别之处。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更当如野菊般，认真地开好自己的花，不论是否有人欣赏。
    野菊不知寂寞为何物，尽管它们开在寂寞的晚秋。人才是知道寂寞的，因为人有心思，会思前想后，会自怜自艾。然而当我们站在野菊丛中，与它们相对无言时，那份寂寞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了。原来寂寞亦可以如野菊般，自有其清淡的美丽。
    金秋过后，这些野菊都将凋零，化入泥土。但来年秋至，必有新的野菊绽放在这片山坡上，依旧是不招摇、不喧哗地开着。生命便是这般更迭不绝，无所谓开始，亦无所谓终结。我们所能做的，便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尽力地开好每一朵花。
    站在寂寞的晚秋数野菊，数的是花，观的却是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