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叫我的时候,5点还不到,天光微露。
7月的黎明竟也凉意沁人。我贴紧了车手的后背,摩托车的时速表已经指到40了,另一辆蹿到了前方50米处。醒得过早的缘故,便多时无语。飕飕的风声送来那人的一句:“三岔到了。三岔,是三县交界的地方!”这会儿天已经亮透了。 风驰电掣地掠过了一些地名:大草滩、酒店子……山路越发陡峭,我顶着呼啸的风想说点什么,却被一座座扑面而来的奇峰镇住了,仿佛那千山万壑是无数巨人列就的方阵,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无可抗拒地行进过来,须臾间的空间位移竟有如此的魔力,好像换来了等同的时间停滞,似乎我们的车和人是在倒退着了。家乡无此山此景,真得感谢这次出行。曾经在水与花的柔媚中沉醉过,如今这山以如此动感的情状令人敬畏地突兀逼近,完全跟那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感受,应接不暇扑入眼帘的景色令无数苍白的形容词纷纷落马,假如一定要找一个牵强的代表,那就是??震撼!这种似乎倒退着又像是在原地挣扎但实际上仍然是在顶着山势凛冽悚然的震慑而奋然前行的感觉让人体会到一种与自然抗争的莫名刺激与亢奋,而一次次的峰回路转又让人复归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释然。我想,纵使登临天下名山,如泰山、黄山、华山者流,拄杖攀登最能让人领略清风雅韵;若是乘缆车从索道上掠过虚空,虽然能体会到几分仙道的飘逸,却过于斧凿,少了一点自然的意趣;而翘起二郎腿坐在滑竿里晃悠于轿夫的呻吟之上那一种则最为我不齿;更遑论在名山中建电梯藉以代步一类愚蠢之举,那是真正的大煞风景,糟蹋行道……不管采用哪一种,却都不能体会到当下的这种动感和速度之美 。
盘山路这时有一段缓势,回望时,来路已细如羊肠。前面那辆摩托车跟着一辆大货车,大约是看见大车前面一时没有动静,他加大马力超过了大车,我们也随即加速,就在他超过大车车头向右一拐的瞬间,一辆红色桑塔纳轿车像个幽灵般蓦然出现在视野里,视若无物地迎面冲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我们身边擦过,等我回过神来一望,桑塔纳已经无影无踪。我们的摩托就在那一刻骤然减了速,停在了大车后面。车手喘着粗气说:“我刚才准备开到崖下,摔到沟里比撞车要强一些。”看我没有回应,他也不再多言,又发动了摩托车。
惊魂甫定,已经到了奇伟险峻的一个坡上,车手犹如在读一篇祭文:“三个月以前,一辆班车就从这里翻下去了,二十几个人全都摔成了肉酱,就从这木寨岭上!”我的目光越过看不见底的深渊望过去,那边的山顶上青松挺拔,令本已雄奇的山峰愈添几分险峻,看上去犹如剑齿龙的剪影;相邻的舒缓处,小松树和灌木丛就像憨憨小羊羔身上的胎毛一样,随着山形柔软地起伏,那过渡是如此地不着痕迹,壮美与秀丽衔接得浑然一体,可见大山并非仅仅是一介勇猛武夫,有时候也是个柔柔弱弱的腼腆少年。飞驰的摩托车令连绵的远山瞬间来到眼前,我奇怪地产生了一种立刻融入那山的柔弱的令人怜爱的怀抱的冲动,在大自然奇妙的伟力面前,这冲动是如此强烈,是否那位司机也有跟我相同的感觉而产生了一种皈依的想法已经永远无从得知,但愿那一车不幸的人在灭顶之灾到来的瞬间也有了这种错觉而能得到一份最后的安慰,这安慰尽管代价太大但却是如此壮烈。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安宁。
好像有些若有若无的雾岚在暗暗涌动,不知是景物模糊了,还是眼睛有些潮湿。
“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这句被人们说滥了的话,此刻被我坐在以极速狂奔的摩托车上再度想起来的时候,麻木的神经才真正有了一种强烈的触动。阴与阳、生与死、柔与刚的玄机须臾间竟是触手可解了,似乎这中间只隔着一层无形的没有厚度的薄膜。如果这时我们也不假思索地扑进那茸茸的怀抱,这种转变就会在瞬息完成,平日的种种欢娱和失意、人生的太多负载都将在灰飞烟灭中复归平静。任何人都是过客,存在过的都终将消失,所有的物质,转瞬即逝的思想,一切都被数不清的变数所支配着。
我请车手停了下来。虽然我明白车轮与身体的停顿并不能制止脑海的翻腾,但至少可以让这些纷至沓来的杂乱思想稍微沉淀一下,即使这对探究那些奇异想法的由来一点都无济于事。在乱石横躺斜倚的山谷间、缓坡上看起来巴掌大的地方,仍然有山民在上面劳作着,那悠然自得的神态宛如城里人的饭后散步;漫步、吃草的牛羊们像散落在峰峦和沟壑间的一粒粒活动的种子,牲灵和牧人们都同样的恬淡怡然。没成想险峰峻岭中竟造就了这许多陶潜的族人!身居此山,也许终生都不能见到都市的风光、时代的种种,在我们看来该是何等的失落?我惊叹这些可敬可爱的人们依然凭借着生命的神力,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不惭贫陋,共居此寰!生命、种族、物种之间,说什么谁优谁劣?原本是各有其道啊!山民们看上去就如蝼蚁一般,假如他们这时看起我来不也是同样渺小吗?不管是伟人还是虫豸,自从在造物主那里得到了生命的一刻起,便都获得了和其他万物平等共存的理由,想想从古到今的恶人举着“神圣”的旗幡对异类异族乃至同类同族的戕害,岂止是没有人道,简直连兽道也全无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起了雾,雾里裹着??细雨,它们挟带着野地里的花草清香没有一点儿怯意地涌了进来。又过了一会儿,雾淡了起来,逐渐地消失了,雨也没有了踪影。这时,这只神奇的精灵出现了。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反正她就这么来了,在我不算太长的人生经历中,好多事情都是这么开始的。再稀薄一点她就是雾,再浓稠一点她就是雨,然而她不是雾也不是雨,她什么也不是;她也好像又是雾又是雨,什么都是。她就那么柔柔曼曼袅袅娜娜地环着山围着车,缭绕于青绿山谷之中,似乎是一条无首无尾甚至无形的巨龙,一会儿就充满了整个空间,也似乎充盈了整个宇宙。但说她完全无形无色也并不确切,她透明的身躯好像泛着一种浅浅的绿色,不是涂染上去的那种,是由骨子里渗出、均匀地浸透了通体的一种生命的颜色;可她又确实是虚幻的,伸出双手去严严实实地捧回一把再打开看,的确是什么也没有!我知道“烟雨”这个词已经被人们用滥叫俗了,但我还是觉得如果要用一个名字来轻唤撩拨着我心中最柔软角落的这个可爱的小精灵,再也没有比这更合适的称呼了。
我们又上路了,我就像被造物者神圣光芒沐浴过的婴儿,澄澈透明。这是岷山剽悍伟岸身躯上无数条纵横嶙峋筋脉中的一支,我是游走于其上的一个微弱的音符,与山的脉搏在颠簸中共振,感受着那虽然沉稳却能撼动天地的岷山的心跳。前方还有多少数不清的凶险和不测已不再重要,也不会再令我畏缩犹豫。山的灵魂将伴我稳健行走和安然入睡,还有这弥散进眼里梦中的岷山烟雨,今天,今夜,今生今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