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写真】乡村小人物志之六十·小煽精

泓一

   煽精，是合肥方言，就是有点“显摆”的意思，但还算是大家能够接受的范围。小煽精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也就得了这么个绰号。
   小煽精是我的一位远房亲戚，至于远到什么程度，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我们老家那儿家族意识比较浓，顶着一个姓氏的自然就是一家人，不管血缘关系有多远。而与我们家族有着亲戚关系的，都是自己的亲戚。所以，小煽精倒底算是我的哪门子亲戚我是讲不清的，反正从小我就喊他表叔，其实是算不上真正的亲戚。但小煽精与我们家走得倒是挺热乎，可能是与爷爷在家族里比较有威信有关系。其实小煽精比爷爷小很多，比我父亲还要小一些。
   但既然叫“小煽精”，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与他交往的，平时看上去也挺高傲。我看他对周围的人讲话都有一种挺不屑的味道，只是在爷爷面前从来不会这样。直到爷爷去世后，他也经常会来，父亲还是会很热情地接待他。小煽精也算是个农民，但与一般的农民相比，有些不太安分，颇有些自命不凡的感觉。一有机会就会到外面跑，有时候还跑得非常远，这在以前乡亲们的眼中，不算是一个踏实的人，很多人有些看不惯他的行为。也正是因为他到处跑，所以每次回来都会大谈特谈外面的世界如何如何，言语之中多有显摆之意，甚至有点看不起本分的农民乡亲，自然大家就送给他这个绰号了。而且尽管他比较能说，乡亲们都不太相信他，觉得他讲话可信度不高，吹嘘的成份更大。记得他说上过黄山，山如何高，路如何陡，景如何美，迎客松如何特别，云海如何漂亮，人如何累等等。我们那会儿哪里知道什么山？知道最多的就是大蜀山，还只是听说，天气好的时候，站在高处可以远远地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从来都没有上过。黄山，那真是天边的事。他怎么说，大家都将信将疑。这件事他反复讲了很多年，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嘚瑟”，让从没有见过外面世界的人们很不习惯，也可能是“羡慕嫉妒恨”吧。乡亲们都是极保守的人，像他这样说走就走，真的没有谁了。
   正因为他经常在外面跑，所以他自己的改变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比如讲话中总会带有一点撇腔的感觉，在他的方言中有些字眼接近普通话，这在我们老家是会被人拿来嘲笑的。但人们在他身上也经常看一些新潮的东西，人们同样也很羡慕，比如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用打火机的人，第一个抽带过滤嘴香烟的人，第一个戴手表的人，第一个穿西装的人，第一个穿皮鞋的人，第一个夏天穿袜子的人，第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其实，有一点小时候的我一直不太明白，他的无数个第一，是用什么作为支撑的。父亲告诉我，小煽精并不是完全靠嘴吹牛，他也会一些特殊的技能，比如他会看牛，所以街上的牛行经常会有他的身影，通过对牛牙口与身板的观察，能够给一个比较合理的、买卖双方都能够接受的价格。这也是一门技术活，而且水平必须得到大伙的认可才可能在牛行站得脚。后来到八十年代，他也经常做一些贩牛的生意，从江南买牛到我们当地卖，所以有一定的积累，才能够支撑他四处游荡与走在时尚的前沿。
   可是，我原来不太喜欢这个“表叔”，因为那个时候他来我家，几乎每次都会以长辈的口吻指点我，让我感觉极不舒服。孩提时代的我与多数青春期的孩子们一样，有叛逆心理，都不太喜欢别人说自己。记得我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们非常要好的四个同学过年互相走动。正好同学来的那天，小煽精来我家了，中午自然与我同学一起吃了饭。饭后，同学们回去了，他当即当着父亲的面批评我，说我不应该这么小就交朋友，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我很奇怪，他经常说他的什么什么朋友如何如何了得等，似乎外面的朋友很多。怎么管起我与同学来往了？虽然我口上不顶撞他，但心里十分不悦。父亲倒是很开明，笑呵呵地也没有批评我，也没有接他的话。从此以后，我对他的到来心里都不欢迎，很抵触他的言语，有时候甚至想顶撞他。终于有一次，他正与别人大吹特吹他去云南的事，主要讲云南怎么怎么远，他坐了什么什么火车等。我坐在旁边，忍不住插嘴道：“您是从合肥到蚌埠，从蚌埠到西安，从西安到宝鸡，从宝鸡到成都，从成都到昆明的吧？”他非常吃惊地瞪着眼睛看着我道：“你怎么知道的？”我又接着说：“这一路的铁路叫淮南线、京浦线、陇海线、宝成线、成昆线。”这次不仅他吃惊，连与我天天在一起生活的亲人们都吃惊，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表达过自己知道的东西。他说：“对对对，就是你讲的这样的。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我说：“我们地理课上都有这些啊。”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指点过我什么了。
   到后来，我还有点喜欢他了。因为我以前一直觉得他吹牛，讲的都胡乱海吹。随着我知道的东西越多，发现他讲的很多事都是真实的，只是有点夸张罢了。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我对他印象改变的根本原因，是他曾经送给我一本字帖。我喜欢写字，但一直也没有老师教我，都是自己拿着毛笔随便写。也没见过什么叫字帖，更没有临帖的概念。他似乎也不懂写字，但毕竟跑得多，见得多。有一次他到我家来，给我一本字帖，说看到我喜欢写毛笔字，就给我买了一本。我现在都不记得那字帖是谁的字，反正不是什么书法大家的字，是黑底白字的帖子，但却是我见到过的第一本正正规规的字贴，我的内心很感谢他。他对我写字的爱好挺夸赞的，没有再说我应该把精力用在学习上。从此以后，我对他也就比较亲近了，也喜欢与他说话，随着我年龄的增长，与他的共同语言也就越多。也渐渐明白，人还是要需要出去多见见世面的。这样的感觉反而让我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像“小煽精”了，好在没有人给我起过这个绰号。
   再后来，我到城里来上学与工作，就很少见到他了。偶尔在过年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两次，那个时候倒是他在我面前反而显得中规中矩了些，没有像在别人面前那样海吹的感觉。前些年，无意中突然想起他来，问父亲，才知道他已经去世多年了。父亲说，牛行早就不存在了，他也没有额外的收入来源，老老实实地在家呆了几年。我想，也许他可能跑累了，也该歇歇了。

淡云孤雁

     久违了，合肥的这句“山精——煽精”话，不知哪个对。

泓一

淡云孤雁 发表于 2020-7-3 20:00
久违了，合肥的这句“山精——煽精”话，不知哪个对。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这个音。

淡云孤雁

      我也生长在农村，农村人人为，踏踏实实种地的人，就是本分人。而游手好闲的人，都是另类。

泓一

淡云孤雁 发表于 2020-7-4 08:14
我也生长在农村，农村人人为，踏踏实实种地的人，就是本分人。而游手好闲的人，都是另类。

是的。万般皆不可，唯有种田高。

雪格格

在那个年代，农村这样的人是不受大家待见的，但无疑他是走在意识的前头的。
泓一兄笔下的人物灵动丰满，充满时代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