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志晓孙

雨

         
        雨天是灰蒙蒙的，雨地是水汪汪的。人们在雨水中来来去去，也是在天上来来去去。雨，把地变成天，把天变成地；地下天上，天上地下，雨，混淆了天地。
    草帽、雨伞、房间，戴一顶草帽——雨里，人与雨隔一顶草帽；撑一把伞——雨里，人与雨隔一把雨伞。躲进房间，松一口气，然而，隔开的仅是雨，却隔不开雨意。雨意静伏桌面，盛满玻璃杯，弥漫屋宇，沁人肌肤，使人的心境如同一张湮开的宣纸。

    站在窗前，观雨。
    淅淅沥沥的雨不停地下着，如同夏日午后时针的脚步，没有开始，没有结束。雨水洗去尘土和喧嚣，街道清冷。行人撑着雨伞在雨里行进，雨伞遮去行人的脸，仍能感觉到默然、匆匆的行色。驶过的车辆是水淋淋的，骑自行车者更是急匆匆的。有女子撑一把鲜亮的伞在雨中漫步，使人联想到戴望舒先生《雨巷》里的女孩。只是没有丁香，女子便少了一份凄迷、惆怅。没有丁香，却有柳，路旁是两排新亮、翠绿的柳树。一旁的柳外是人行道、护栏，护栏外是鸭绿江，江对过是朝鲜国大片的田野。女子走走停停，时而依栏远眺——灰蒙蒙的天空，绵延起伏的远山烟雨茫茫。庄稼、道路、村庄；白白的墙，青青的瓦，参差的篱笆。断续的村路上有移动的人形，有牛，有羊，有狗。雨中，异族的风情；雨中，异国的风光。
    躺在床上，听雨。
    躺下，全身放松，雨意包裹身躯，仿佛有无数只小手在按摩着，舒适、惬意。雨声别有一番韵致。细听，雨滴弹花伞的琴声，雨滴拨弄叶片的弦声，雨滴落檐瓦的罄声，雨滴入池水的瑟声，雨滴送行人的箫声，雨滴润万物的无声......琴声，俞伯牙的琴声——高山巍峨、苍松翠柏、云雾缭绕、瀑布高悬、青溪白石、流水潺潺......同样是琴声，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琴声——晚霞映照下的埃菲尔铁塔、塞纳河岸边的梧桐树、松软的草坪，秋的致远、宁静。夕阳下，美丽的女神阿狄丽娜在河边浣洗。飘逸的长发、优雅的动作、陶醉的神情......解了郁闷、烦躁，去了苦恼、忧愁，消了疲倦，淡了往事，真可谓享受艺术、陶冶情操、洗涤心灵。雨声更是很好的催眠曲。白昼人们忙碌着形而下的人生，夜里人们同样忙碌着形而上的人生，有这催眠曲伴我入眠，今夜无梦。

    雨天里读书。
    定下心意，或坐或卧或趄，读出声或默念都是一种韵致。故事愈发遥远，诗愈发隽永，词愈发清丽，油墨味愈加香醇，哲学也不再那么艰涩、玄奥。拿起该拿起的，放下该放下的。抛开营营苟苟，庸庸碌碌的“我”，席地而坐听老夫子讲仁、义、道、德，引颈仰望先贤琴、棋、书、画，去榭台、亭阁窥才子佳人亲亲我我，来玫瑰花园、城堡观英雄美女爱情悲剧，登上战车领略“挥剑决浮云”的气势，披上盔甲体验“醉卧沙场”的况味，折柳咀嚼人生的离别，举樽挥洒壮士的豪情......
    雨天里抽烟。
    暗红的火头裹一层灰烬，烟缕艰难地牵引着思绪袅袅升旋、幻化──云、海浪、山峦、女子的长发、起舞的娥妲、母亲的乳房......哭、笑、忧伤、痛苦、思念、孤独......往事如烟，人生若梦。烟灰缸、烟蒂、水杯、镜子、盆景，街道上雨鞋践着雨水，带水的脚步声充满庸碌生活的质感，浸润心境、苦涩人生。湿漉漉的门垛孤独无援，新亮的柳枝渲染着小巷的清丽，雨燕在低空飞旋，剪断雨丝。窗子是迟滞的双眼，雨水在玻璃窗上流躺，像泪，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翻开雨意的记忆──
    曾有一扇木门，玻璃窗后挂白底兰色小碎花窗帘。白底已染上岁月的烟尘颜色，兰花因为“开得太久”而不再那么鲜艳。座钟像端坐的老人，钟盘布满皱纹、斑点，周遭装饰的铜片已松散、蚀损，遍体鳞伤的钟摆悠悠荡着，荡过近一个世纪。它是妈的嫁钟，也是姥姥的嫁钟。潘老太太兀起的哭唱从小碎花间跌入。唱中夹着诉，诉中夹着哭，哭唱无遮无拦，兜面泼来人生的本质。而怪怪的腔调给人莫名的困惑和神秘，却是湿的，门外下着雨。
    曾有一幅水墨丹青，尘染烟熏给画面增添几分遥远，几分切近，遥远得像远古神话，切近得仿佛能进入——我牵着小弟的手走在卵石铺就的甬道上。烟岚弥漫，曲径通幽，亭台、轩廊、月亮门，桃花、杏花、樱桃花，蝶舞鸟叫，虫鸣鱼戏。一条小溪从假山后蜿蜒而来，一个仕女立于溪边，手提花篮凝神回眸。危冠广袖、短衣长带，眉间点点的愁，眸子里淡淡的忧。浓浓的古意是湿的，窗外下着雨。
    曾有一次送别，我背着行囊，你撑着伞，却是一样的沉重。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只有雨声和雨声一样单调的脚步声。走了多久？仿佛走回前生，走到来世。停下来，我把行囊放到你的肩上，转过身去，不知脸上滚落的是雨还是泪；你收起伞，不是雨停，是人生无奈的别离。笑一笑，何等洒脱的笑。

    雨，是一种情结，一种优美而伤感的情结；雨，是一种心境，一种缅怀、思念的心境；雨，是一种方式，表达、发泄的方式；雨，是一种语言，天地间对话的语言。　　
    雨中的山峦是苍茫的，雨中的旷野是凄凉的，雨中的村庄是清寂的，雨中的小路是凄迷的，雨中的路人是孤独的，雨中的女孩是清丽的，雨中的花朵是幽怨的，雨中的往事是温馨的，雨中的欢愉是新亮的，雨中的故事是遥远的，雨中的忧伤是优美的，雨中的吟唱是悲怆的，雨中的思念是苦涩的，雨中的别离是痛苦的，雨中的相逢是无雨的......
    好天，望着蓝天、白云，常有伸手去触摸的欲望；雨天，不用伸手就有蓝天的感觉，白云的感觉，大地苍凉的感觉，以及生命真实的感觉。
    总想尽情淋一次雨。

雪满无寂

下雨的时候适合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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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晓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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