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刘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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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意识渐渐复活，感觉头疼得厉害，心里烦躁。我睁开了眼睛，发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仔细一瞧，自己竟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左手打着点滴，手背感觉凉凉的。这是一个单间病房，里面有两张床。妻子王丽躺在另一张陪护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显然是睡着了。
我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想喊醒王丽，却张不开嘴巴。我试着发出哪怕是“哼哼”的声音，努力了几次都是徒劳。我隐隐感觉右边半个身子僵硬，就试着想动一动，结果惊讶地发现它根本不听大脑的指挥。一个护士推门进来，瞟了一眼吊瓶后又转身离去，根本没有发现我双目正注视着她。她穿的白大褂左胸前印着两个鲜红的字“神外”，我却看得清清楚楚。神外就是神经外科的简称，我已经猜测到自己得了什么病，一股悲哀随即涌上了心头。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电子钟，上面显示现在是十一月十四日下午一点三十二分。难道我已经昏迷了三天？我隐约记得，光棍节那天晚上，我和几位朋友在酒店喝完酒又去打麻将，中途上厕所时摔倒不省人事的。
2
我在一家国有企业的计划经营部工作，二十多年了，只混了个业务主办，在外人看来也够悲摧的。这缘于我没有过硬的人脉，更是因为我清心寡欲，淡泊名利。我们部经理升迁，副经理李介龙主持工作已有半年时间。光棍节那天上午，公司发文宣布，任命李介龙为经理，业务主办程霄宇为副经理。这一任命没有出乎大家的预料，李介龙被扶正是铁板上钉钉的事，至于程霄宇荣升似乎也顺理成章。计划经营部就两个业务主办，我对“进步”兴趣不大，如果公司不派空兵，按常规只能提拔程霄宇了，况且我知道，这半年来他一直运作此事。
吃午饭的时候，我无意中向王丽提起这事。王丽带着怨气说：“肖鹏伟，你什么时候能动一动呀！”我幽默地说：“毛主席说过，任凭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王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脸拉得有二尺长。
论文凭，我是工程概预算专业毕业的本科生；论资历，我在计划经营部工作时间最长。李介龙虽说也是大学生，可他学的是计算机专业，而程霄宇仅有技校文凭，长时间在生产一线工作，六年前才调到了计划经营部。可我也承认，尽管他俩不是科班出身，但业务能力并不比我差。部里就那么点儿工作内容，里面的渠渠道道也不是书本上能学到的。无论是谁，哪怕仅初中毕业，只要熟悉半年就会干，如果人再机灵一些，不出一年就会干得很好。我上了四年大学，干起工作来和专业理论几乎为零的李介龙、程霄宇没有两样，所以我从心里并不觉得他俩相对于我“迈步从头越”有何不妥。
王丽早清楚提拔副经理没有我的份儿，她也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然而当天下午，她却受到了同事的刺激，回来后对我大发雷霆，骂我没出息、窝囊废。我没有反抗，心里却窝了一肚子的火儿。是人都有虚荣心，女人尤甚。相貌不凡的王丽当年之所以从一大堆追求者中选择了出身农村家庭的我，就是因为我是大学生，在科室工作，将来肯定大有前途。我俩一起走过这么多年，她时时鞭策、鼓励我，那年为了我能成为副经理，甚至还去求她以前的男朋友郝某帮忙。
郝某担任总经理办公室经理，王丽曾经和他谈过半年时间。后来王丽拒绝了郝某，我猜想这个决定可能让她遗恨终生，因为事实证明郝某就是有出息，四十刚过就成了总经办经理，以后完全有可能继续晋升。我曾经以开玩笑的语气问王丽后悔不后悔。王丽回答不后悔，她说郝某虽然仕途平步青云，但人品差，花心好色，女人要求男人进步，首先必须保证他是自己的男人，否则就是为别的女人培养人才。郝某好色不假，他就是因为和现任妻子闹出了绯闻，才和前任妻子离婚的。
后来郝某给王丽回话说他已经给总经理说过了，让我亲自去找总经理表表决心。一个大男人靠妻子升官本来就不光彩，还要让妻子的旧恋援手，面子何在？情何以堪？我没有去找总经理，却对王丽撒谎说找过了，至今她还不知道真情。我这个扶不起的阿斗，让王丽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她也变得淡漠了。
王丽因为生气，晚饭也不做。我据此推断，同事给她的刺激肯定不小。正如一个洁身自好的妻子可以支撑起丈夫的腰杆那样，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也能让妻子在人前容光焕发，官太太的气场就是比平民百姓妻子的气场强。我正考虑要不要亲自下厨，杨志琪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约了两个人，再拉上我，四人一起去酒店喝酒吃肉陪他过光棍节。杨志琪夫妻两地分居，不是光棍平日里也和光棍差不多。男人之间就是这样，经常找由头在一起吃吃喝喝侃大山。我给王丽说了。王丽冷冰冰地说：“你去吧，省得我做饭，反正我也不想吃。”她为了保持身材苗条，往常晚饭只喝碗稀饭，最多再吃一些水果，这样的晚饭少一顿也无妨。
我们四人吃着聊着，到了十一点多，两瓶白酒已经见底，杨志琪又提出玩麻将。于是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商务酒店，要了一间房子，在里面玩起来。大约凌晨两点多，我去上厕所，突然感觉一阵恶心，头晕得厉害，站也站不稳。我赶紧扶住厕所的洗手池，可还是天旋地转。我听见头里面“嘎嘣”一声，再也坚持不住了，两手一松倒了下去，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便不省人事。
3
我闭上眼睛，思索自己还有没有完全康复的可能。我明白，一个不能言语，半个身子不听大脑指挥的病人，就算有幸从死神手里逃脱，也不会不留下后遗症。我五十岁还不到，假如让我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轮椅上渡此余生，那将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儿子正在上大学，没法照顾我，即使他工作了也不可能。至于王丽，不管她怎样，我绝对不愿意拖累她。在外人看来，我俩结婚这么多年，没有任何负面新闻，算得上一对模范夫妻。我不敢用我的卧床不起去检验王丽是否贤惠，不敢去验证罩在我俩头顶的光环是否是纯金的。我心里默默念叨着：如果留下半身不遂的后遗症，我宁愿去死。
我因为烦躁不能入睡，只得强行忍受病痛的折磨主观臆想可怕的未来。我听见了响动声，便睁开了眼睛。王丽已经起床了，她站在镜子前背对着我梳理散乱的长发。我试图弄出些响动引起她的注意。我吃力地抬了抬左脚，又抬了抬左臂。我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被子，只见被子轻轻动了动，原来我的大脑对左半身指挥也不太灵了。王丽看都没看我一眼走出了病房，我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一个人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时的窘苦。以前这种情况在梦境里出现过，现在却成了活生生的现实。我以为王丽很快会回来，不料过去了半个钟头还不见她人影。也许她认为自己陪伴着一个深度昏迷的病人，留不留在病房都无所谓。我感觉头顶冰凉，剧烈的疼痛阵阵袭来，真担心自己再度昏迷过去。
我多么期盼王丽能早点儿回来啊！尽管我不可能和她像往常那样交谈，但我坚信身为妻子的她能读懂我的眼神，我要她告诉我，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告诉我，我的病情究竟有没有康复的可能。电子钟上面的数字不停地变化着，我的心跳似乎在和数字赛跑，开始数字变两次心脏跳动三次，后来数字变一次心脏能跳动两次。我的头越来越疼，心里越来越烦躁，如果能喊出来，我肯定会大声咆哮。
突然门被推开，刚才来过的那个护士一闪身进来了。她看了看吊瓶，发现只剩一丁点儿吊液，可能准备去换药，离开前无意中朝我脸上一瞥，我俩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护士先是一惊，紧接着嘀咕说：“病人醒了，病人醒了。”她转身疾步离去，估计是去向医生报告。还没等我激动起来，就感觉一阵恶心，我又昏死了过去。
4
我再次醒过来时，听见王丽和人谈论我的病情。这正是我渴望得知的，我便继续装作昏睡的样子，洗耳恭听。我从声音判断出，和王丽说话的两个人是李介龙和程霄宇，他俩应该是代表单位来探视我的。
毫不夸张地说，在计划经营部十来号人中，我是一只和平信鸽，和每个人都能处得来。虽然平日里也为一些有意义无意义的事情争争吵吵，但我心里从不结疙瘩。两个经理喜欢我，除了我工作认真外，最主要的是我的不求上进成全了他俩的进步；其他同事愿意和我亲近，因为我从不和任何人争利益，更不会为了私欲而心怀鬼胎。
在人们热衷于趋名逐利的当今，自己如果也加入这个大军，无形中会削弱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名利丰满的那一天，情感却变得非常骨感，而那个名，不足以载入史册，那个利，只能满足自己廉价的虚荣心和促使自己的身体向“三高”靠拢。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许会明白，在健康面前，神马都是浮云，生理生命永远处于第一位。
只听王丽说：“刚住院时，医生说先用药观察两天，他舅舅也不同意开颅。现在看来情况很不好，医院安排明天早上就进行手术。”我父母早亡，有一个在农村生活的姐姐，舅舅是我亲属中最有见识的长辈，关于我的事，王丽找他拿主意绝对没错。
程霄宇问：“医生有没有说手术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王丽回答：“医生说了，最多能保住性命，偏瘫免不了。”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很沉重，不知道是为我离不开轮椅伤心，还是为自己下半辈子要抗一个沉重的包袱怨恨。据我对她的了解，恐怕两者兼而有之。
李介龙又问：“豆豆知道吗？”豆豆是我儿子的小名。
王丽说：“原来不打算给豆豆说，可现在要做手术了，就必须让他回来。豆豆乘坐下午五点四十的飞机，七点就到了。”
程霄宇说：“我晚上没事，我去机场接豆豆。”
“那就有劳程经理了。”王丽紧接着说，“杨志琪这帮人真差劲儿，鹏伟和他们一起喝酒出的事，他们把人送到医院后，连看都没来看过一回，一个个躲得远远的，生怕牵连上自己。万一鹏伟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他们没完，大不了撕破脸皮上法庭。”
李介龙劝王丽说：“给鹏伟看病要紧，你把他照顾好，别的事以后再说。我们部门的小黄昨天刚出差回来，要不我让她来帮你。”李介龙糊涂，竟然忘了王丽和小黄有过节。
小黄比我小十几岁，上班和我在一个办公室。她一直对我很尊敬，把我当大哥看待。那年小黄谈了一个对象，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又觉得不合适，便让我给她参谋。我也觉得那小伙子和小黄不合适，便支持她吹。两人拜拜后，小伙子以为我从中作梗，不过他还没胆量找我算账，就给王丽打电话肆意污蔑说，我和小黄关系暧昧，某天晚上在办公室亲热被他撞见了，他接受不了，就和小黄吹了。王丽一时冲动，竟然去办公室找小黄算账。那天我刚好出差了，听别人说，王丽把小黄羞辱了一顿后，又去找经理要求把我和小黄调开。小黄为这事哭了一个上午，下班时两眼红得像樱桃。后来事情弄清楚了，王丽碍于面子，拒绝向小黄道歉，并强词夺理不时告诫我和小黄保持距离。事情虽然过去多年了，但她俩一直心存芥蒂。此时李介龙让小黄来帮王丽照顾我，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不料王丽却说：“太谢谢你了，李经理。发生了这事后，鹏伟姐姐是农村人，啥都不会，我就没让她来。我父母年龄大了不敢让他们知道，我哥全家在外地也不方便，我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其实照顾一个深度昏迷卧床不起的病号，并没有多少事可做，何况豆豆晚上就回来了。我觉得王丽之所以答应小黄来，主要是心里感到孤单、害怕。在这个节骨眼上，她也学会了摒弃前嫌。
李介龙还东拉西扯地聊起了别的，用意在于缓解紧张压抑的气氛，让王丽能放松一下。他们的谈话，让我知道自己已被宣判了死刑，我的心也就死了。我绝对不愿意落个偏瘫让人伺候看人眉眼的下场，如果真成了那样，我一定想方设法自戕。我始终未睁开眼睛，我不想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去面对我的两个上级，甚至妻子王丽。我唯一希望的是，今天晚上我还能醒着，见上儿子豆豆一面。然而事与愿违，还没等李介龙和程霄宇离去，我又昏死了过去。
5
我的灵魂渐渐离开了躯体。我看见头上缠满了绷带的自己躺在床上，苟延残喘。这里不是医院的病房，而是我的家。一个做了开颅手术深度昏迷的病人从医院回到家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豆豆坐在我身边，面色煞白，两眼红肿，眼泪都哭干了。我心如刀割，喊道：“豆豆，我的儿子，爸爸对不起你，还没抚养你成人，却要抛下你走了。老天太残忍，不让我们父子见最后一面，不让我给你说几句叮嘱的话。从今往后，你能照顾好自己吗？有人说缺失父爱的孩子会变得胆小，你可要坚强啊！要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啊！爸爸不能在人间陪伴你，就在天堂注视着你，为你加油，为你鼓劲儿。”
豆豆没有任何反应，他听不见我的话，更看不见我的灵魂。家里人很多，姐姐云萍、舅舅、王丽、王丽的父母、哥嫂等，这些亲友应该是来为我送行的，他们在等待着我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可我不甘心离开，我还想和豆豆说几句宽慰鼓励的话，他可是我在人世间唯一的血脉，不给他交代几句，我能走吗？
我听见王丽对她母亲窃窃私语说：“我整理鹏伟的东西，发现了一张他舅舅打的三千元的借条，他舅舅刚才也承认了。这狗东西，背着我不知道把多少钱借给了别人，现在成了这样，别人不认账都没办法。”
她母亲给支招说：“云萍家里那么穷，鹏伟肯定给借钱了。你要沉得住气，找个合适的机会用话慢慢套，说不定就套出来了。记住，一定要录音。”王丽点点头。姐姐家里是不宽裕，但这些年没遇什么大事，所以我并未借钱给她，可我无法把这些说给王丽听。
她母亲又说：“和鹏伟一起喝酒的那三个混蛋还没有露面？”
王丽摇摇头，愤愤地说：“我和杨志琪还在电话上吵了一架。等这事完了后，我和他们上法院，不陪个几十万，饶不了他们。”
这就是我的妻子、岳母！这就是我的朋友！我的心无比悲凉。
夜深了，大家分散在几个房子的床上、沙发上凑合着休息。豆豆依然坐在我身边，打盹儿打哈欠。王丽让他去休息，他不答应，说要陪着我。我看了看日历，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可怜的豆豆已经熬了五天了。
有人在楼下喊我，仔细一听，竟是母亲的声音。房间里人多，还亮着灯，母亲的灵魂没有躯体为依托，进不来。我赶紧飘下楼去迎接母亲。
母亲还是十三年前离去时的样子，满头银发，一脸慈祥。她一见我便拉着我的手说：“儿啊，妈是来接你的，今晚你就跟我走吧！”
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泣声说：“妈妈，我还想见豆豆最后一面，给他叮嘱几句。他小，还不懂事。”
“你丢不下豆豆，妈就不心疼你吗？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天天受那份折磨。”母亲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我悲痛欲绝，泪如泉涌。
“这就是命，谁也改变不了。你今晚不走，明天就会看见王丽和云萍吵架。人世间争多论少太闹心了，眼不见为净。不要担心豆豆，还有王丽呢！不管怎样豆豆是她的骨肉，她会照顾好的。随妈走吧！早走早解脱。”母亲不由分说，牵着我的手缓缓向夜空飘去。
我回过头，看见躺在床上的自己呼吸渐渐衰竭，看见豆豆坐在我身边，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了，嘴里却还念叨着：“爸爸，爸爸……”



                                       2015年11月26日

逸清

唉！

残荷缺月

文字深刻。
想必作者阅历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