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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痒树   作者: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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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 23:23: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摸痒树

       雨后的清晨依稀夹杂着假山与泥土地的朴实,有一种久违的诱惑。我从逆风的方向走来,无法抗拒寒风的亲吻,那是一种铁与碎玻璃片的感觉;风是从北面吹来的,这个季节已不再属于裙子了。

       这是一个不大的广场,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经过这里,再回到家中。广场的地面上,稀稀落落地散落着碎酒瓶与醉酒后呕吐的秽物,在矩形花坛旁,一群老头在音乐中打着太极拳。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只是我不明白在昨夜的雨中还有谁在露天的广场上喝酒,而打太极拳中的那些老头似乎又多了几张熟悉的脸庞??如果我没记错,那几个老头在前几天的这个时候还啃着大饼油条行色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这种人我每天都会遇上很多他们都急切地赶往上班的地点,而这时我好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每天都这样匆忙地碰面尔后离别,彼此从不交谈半句,而此刻,我却突然有给每一个人打招呼的冲动。

       若不是在走出厂门口时看到左手边那棵紫薇树,我不会相信昨夜下过雨,封闭的车间就像一个牢笼,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对于我来说,外面的一切都毫不可信,而当我走出车间,看到那棵树时,又是会发觉一切都有像真的一样。树枝上悬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珠,在清晨稀薄的阳光下,轻盈灵动,犹如女人的眼泪。我总是以这棵树为起点,计算着回家的距离,但假若不把反向绕地球一周考虑其中,我就必须经过那个已走过数千遍的广场,我日复一日地在这条路上走着,或许会在某一天停留在广场上,加入打太极拳的方阵中,抑或变成一个酒鬼,在空旷的黑夜中,放荡着自己的灵魂。

      有人撞上了我的肩胛,这个突发的变故让我措手不及,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小心走路的习惯,对于这条走过数千遍的路,我就像一条游在水中的鱼一样穿行自如。这次突发的变故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唯一的想法和目的是尽早回家,以至于连“抱歉”之类的话都没说上一句便跑开了,而被我撞倒的那个男人则一直对我穷追不舍。
       我必须回去了,妻子这会已经给我做好了早餐。
       街道两旁的小摊上洋溢着豆浆的甘甜,这是我所熟悉的路.
       可是我干嘛要跑呢?
       吃饱了饭的人在街头蹿动,朦胧的眼神告诉了我他们并未睡醒,用这种眼神看到的世界只能是飘渺与彷徨,他们走在一起或是有着共同的目的,或只是行程中短暂的交错,又或者他们都不明何往。
       因为他不会放过我。
       一辆自行车撞上了路边的菜摊,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成了一个铁桶,车主与菜贩子互骂在铁桶中嗡嗡地叫唤着,人群后又有忙着赶路的自行车停了下来,铃铛声与叫喝声响成了一片,如潮水涌向街道,这是一个被声音淹没的世界。
      他真的在追我么?或者我已经把他甩掉了?
      我差点又撞上了一个人,同上一次一样我没有说上一句道歉,而这次的逃跑更是出于理智,我可不想被追赶的人逮住。这次险些被我撞上的人是一个清洁工,在我跑后,她并没有追赶,只是用叫骂声和手中的笤帚向我身后招呼,这种背后伤人的行为使我厌恶。
       而事实上,我并没能逃离那个男人的追赶,最后,他在一个地下甬道的死角逮住了我。一切都完了,我用双手抱着头,作好了挨揍的准备,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打我,而是递给了我一支烟:“坐下吧,我们得好好谈谈。”他这样说着自己却不抽,在我点燃那只香烟的时候他对我说:“身上揣一盒烟只是出于对世俗礼节无奈的迎合,我从不抽烟。”
       这应当是一个有趣的人,这一点在我撞上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那时候我心里琢磨着该如何处理??对此我毫无经验,我想到的是电视中时常出现的镜头,在沉思中走路,总会不小心撞上别人。这时对方手中一定会有一个文件包之类的东西,掉在地上,纸张散落一地;或是一个玻璃瓶饮料啪地掉落地上,遍地开花。所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俯身去捡,但很奇怪,这个男人并没有带这类东西,他手中只有一张报纸,我先是确认了地上没有文件稿或是玻璃瓶,然后才看到了他还躺在地上,手上展开的报纸像一面旗帜一样迎风招展,我甚至认为是他在走路时看报而撞着了我??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躺在了地上??而我却琢磨着,谁会在这么一个忙碌的时刻看报?真是有趣。随后我又觉得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多废心思,就离开了他,我还得回家哩。
     “你应该回家的,你的妻子可还在家里等着你,这会儿早餐应该凉了。”男人对我说,“但我不同,我没有妻子。”
      (实际上这是一个强盗逻辑,你没有妻子就得把我留下和你作伴?)但不管怎么说,我毕竟理亏在先,并且被逮住了,也就别无选择。我仔细打量这个男人,他年龄应该比我小不了几岁,却有着与之不相符的年轻,但就衣着和气度上看来却相当稳重,我很难理解如此优越的人竟然没有成家。或许他与别人不同,对于这种人是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待的。
       相比眼前这个男人而言,我应当是一个很世俗的人,对于我来说,按时上班按时回家就是生活的全部。今天我撞倒了这个男人,也就叛离了生活的轨道,我选择逃跑,实质上是为了重回正轨。但事实上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就像一个溺水者一样在人群的喧嚣中挣扎求存。在逃跑中,我掉落了一只鞋,接下来我只能一跋一拐地奔跑,除了影响速度以外,这种感觉也委实古怪。
       只有一只鞋了。
       扔了吧!
       往哪儿扔呢?
       他还追着我哩!
       那么好吧……
       我迅速脱下另一只鞋,转身向他扔去,而他躲避的动作也相当敏捷,这使我想起了儿时“丢沙包”的游戏,而这时我也意识到不能再往家里跑了??我没法在回家前甩掉他,那么我们会在我的家中玩起“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如果退回到三四十年前,我想我会和眼前这个男人成为很好的玩伴,而这种事若发生在现在,我的妻子定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后来男人对我说,其实世俗的不是人们的眼光,而是原原本本的生活,我们每天都在重复着上班与下班,计算着柴米油盐,久而久之就无法容下其他东西了,他说的话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但我相信这是出自真心的感触。一个人能对你说出真心话,这说明你们的关系绝非一般。
       我和追赶我的男人在奔跑的时候曾路过一条专做夜市小吃的街道,两旁的冷清很难让人联想到他在夜晚的繁华。路面上积了一层冷却下来的光滑的油污,散发出文明的恶臭。走在这种路上,脚趾头会不自学地抓紧地面寻求平衡,长此以往,人类可能会进化成猫科动物,或是返祖成为猿类,那时候我们都会返璞归真,适应树上生活,只是不知道那时还有没有叫做“树”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来说,我和追赶我的男人更像是两个友善的竞技运动员,他并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在后面边跑边骂,而是平静得像一位绅士。我俩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起初这或许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战术,而后来竟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在经过那条光滑的街道时,他险些摔倒,而那时,我几乎想回头拉他一把。
       那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在这一点上,我俩达成了共识:“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体验过。”正因为如此,他才愿意和我坐下好好谈一谈。在跑完那条街道后,我脱下了满是油污的袜子,并学着父亲生前种田的样子卷起裤管,就这样赤足奔跑在路面的冰冷上,地上的碎石片像蚂蝗一样热爱着我的鲜血,两旁的房屋纷纷向后躲避,寒风从房屋夹着的缝隙中灌过来,我感觉自己就是一匹欢快的马儿,或许在前方,在成群的屋舍背后就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在奔跑中,我似乎看到了一只高脚酒杯摔在地上,碎片化身为无数美丽的蝴蝶飞走了,看到了一个画家打翻了颜料盒,漫天尽是迷人的色彩……后来我又置身于一片漆黑之中,这种强烈的反差使我险些窒息,我努力看着前方寻到了几缕微弱的灯光,那种模糊的光线诱惑着我体内的每一根血管,而我跑过去才发现那里只有一面粗糙的墙壁。
       我在那面墙下,绝望地停了下来,而男人却没能及时停住,再次和我撞上,又一次倒在地上。这一次的劲势比上次大得多,以致于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膝盖磨破了,渗出鲜血,他是自己爬起来的,我没有扶他;只是替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报纸,然后他对我说:“坐下吧,我们得好好谈谈。”并且很友善地递给了我一支香烟。那时我感觉我们似乎已经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今天发生的事令我很不愉快,你必须为你的过失负责。”他这样说。但接着他又陷入了为难的境地:他也说不清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于是我就和他一起讨论。
      “因为我把你撞倒了。”
      “不,也许是我撞的你,我那会儿正在看报。”
      “可是,你倒在了地上,我却没把你扶起来。”
      “我这不自己起来了吧?”他说,“人不能总想着靠别人。”
     “但我居然还要跑。”
      “我不追,你怎么会跑?”
讨论的结果是我们没能讨论出任何结果,这让我们都感到十分痛苦,过了一会儿我又意识到已经很晚了,我对他说:“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妻子可正等着我哩。”
      “对了,我想到了,”男人突然跳了起来,“时间,他妈的时间,你他妈的耽误了我多少时间!”
       我很为他感到欣慰,他终于知道了我错在哪里,那么好吧我们得谈谈惩罚的事了??我得为我的过失负责。这是一个很难解决的问题,我们都知道时间就是金钱,但我却不能用钱去买断他的时间,这是出于对朋友的尊重,于是我对他提议,向他作出最诚挚的道歉。
      “你这是污辱我!”他说,“道歉是一种污辱,只有可怜别人才会道歉!”他说他不需要别人可怜。
       最后,男人决定对我实施鞭刑:“只有鞭策,才能让人铭记自己的过错。”可是这又出现一个问题:我们上哪儿去找鞭子?男人在处理这个问题时表现出了他的天才,他并没有选用我俩的皮带,而是卷起了手中的报纸当作刑具,并且要我脱光衣裤:“你必须坦坦荡荡地接受惩罚,我的朋友。”我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朋友”。
       脱光了衣裤,我面对墙壁背对着我的朋友,这是一个密封性很好的地下甬道,所以我并不觉得冷,但身体还是在不住地战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我还从未仔细地打量过自己,其实也并不好看,精赤的躯干上已爬满了皱纹,皮肤在昏暗的灯光下泛起古铜色的光泽。我想起了那棵紫薇树。在很小的时候,我老家的庭院里就种着这样一棵树,紫薇树是没有树皮的,除却枝叶外就是光秃秃的树干,正因为这样她的神经特别敏锐,只要轻轻一摸就会颤抖不已,所以又叫作“摸痒树”。小时候我时常在这棵树下玩耍,她是我所看到的最为奇特的一棵树,我见过很多树也爬过很多树,但摸痒树的树干太光滑,而且一爬上去就会不住摇晃,所以我从未爬上过这棵树,这使得我渐渐习惯用一种近乎是顶礼膜拜的态度去看待她,并且一直笃信,在这棵树上往下望去,会看到一个奇妙的崭新世界。
       如今在我上班的厂门口,也种着这么一棵树,但我却再也没有攀爬的冲动,那树干通体透露着一层病态的米黄色,远不及小时候的那棵树好看。有一次,我爬上高台架去清理厂房烟囱,看着模糊的烟尘在我周围,氲氤流动,那棵树就在这片模糊的世界下面,显得如此渺小,那一刻,我紧紧地抓住脚手架没有摔落下去,却忍不住哭了出来。
       在我站在烟囱上的时候,脚下的世界就像是一张报纸一样平铺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各种内容。而此刻,报纸卷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圆柱在我身上各个部位不住地击打,犹如什么东西在我身上不规矩地跳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教人难以捉摸;我就像一棵摸痒树一样不停战粟,而报纸在我身上忽轻忽重地跳动,后来我也就跟着他的节奏跳了起来,皮肤上的褶皱也渐渐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好几岁,兴奋促使我不停地喊叫。
       直到他停下来的时候,我还在回味着那种奇妙的感觉。
       我的朋友在对我惩罚结束后和我道了别。他看来,次惩罚并不成功,我也不得不承认刚才自己的表现实在有些像一个  受虐狂一样歇斯底里。“但我还是感到欣慰,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如此坦诚地接受自己应得的惩罚了,我的朋友。”
      在他走后,我还一直沉醉在那声“朋友”之中,以至于差点忘了穿上衣裤。我的朋友并不多,所以我总是特别珍惜,为了朋友,我可以舍弃很多东西,今天我就为此丢失了自己的鞋袜,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问题是我回去后该怎样向妻子解释?多年来我都是在同一个时间准点回家从无例外,而现在我却还呆在这个鬼地方。已经很晚了,我妻子一定万分焦急,她说不定已经报了警。
       我的妻子在下岗后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妇,岁月夺去了她原有的美丽,但她的双手却愈发白净,那是洗衣服洗出来的??她总是这样,刚洗完被子,又会发现床单又脏了,洗吧,应该洗干净的,衣服、鞋子、被子、床单……都该洗了。时间,是最好的漂白剂。
       我的妻子总会在我出门去上班的时候显得格外唠叨。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知道了。”
     “早些回来,我在家等着你。”
     “知道了。”
     “你吃饱了没,要不我再给你煮碗面?”
     “不用了。”
     “呃……带把伞去吧,这天儿说不定就会下雨。”
     “知道了。”
      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过带伞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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