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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作者: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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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 22:20: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尹朗刚刚从一个城市出差回来,箱子上扑满了灰尘,黑色的皮箱像只匣子概括了他在城市之间颠簸的路线和曲折。尹朗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了件衣服,又提起了那只黑色皮箱。在奔往火车站的时候,他不断的想起刚才电话里的声音,那是一个老者的声音,熟悉的乡音从遥远的空间传过来,像消失已久的一根树枝在静悄悄的早上轻轻摆动,那声音断断续续地在安静如池塘的时间中激荡起一个敞开而又沉淀下去的事实,那就是他的母亲走了,就是在昨天晚上,在他正坐着火车陷入被夜色覆盖的梦境中时,他的母亲被死神带走了,母亲走的很安详,没有任何征兆和痛苦的痕迹。老者的声音像早晨最缥缈的一缕光线垂落下来,尹朗抬起了头,他看见站台上有很多送别的人在紧张、焦急之中张望寻找,依恋的眸光不断地从他的脸庞上徐徐扫过,火车已经缓慢地启动起来,刺耳的轰鸣像一声尖锐的哨音让送行者跟着车轮的转动小跑起来。而这就是离别,离别总是发生在短暂的一瞬间,在速度和距离之中,尹朗感觉到内心涌动着难以抑止的难过,他闭上了眼睛。

火车在中午时分停靠在小城的车站。简陋的站台依然高高悬着醒目的标牌,尹朗下了火车,一年多过去,小站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母亲送他时的那场雨再次缥缈在空气当中,尹朗想起来,母亲在那天的雨中始终撑着一把黑色的布伞,母亲用那把伞把他送上了火车之后,就一直站在月台上远远的望着他,母亲没有动,伞像一团阴郁的云把她的前额全部笼罩,而他当时就坐在火车上,看见那把黑伞在模糊的雨丝中缓慢转动着,只到最后,母亲连同那把伞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慢慢消失了。

尹朗还没进家门就已经听到了委婉的哀乐像一截折断的雨丝游移四散,哀乐飘荡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柔软的像绳索。尹朗迈进门槛的那一刻看见了摆在房屋中间的灵柩。母亲的遗体就在那只朱红色的灵柩里面。尹朗扔下箱子,跪在灵柩前,他的整个身体长久地陷入在一片潮湿的沼泽里,母亲,哦,母亲的面容正对着他的额头微笑,他在模糊之中仿佛抓住了母亲微笑中的那些漫漶的语言,他跪在她的面前,与那张黑白照片上的眼睛和嘴唇久久的对视着,他仿佛看见那嘴唇缓慢地在嚅动:“孩子,起来吧,起来吧。”他的胳膊被撑起来了,声音是从一个老者的口里发出来的,母亲仍然保持着端庄的微笑,这是他所见到的母亲唯一的照片。

尹朗坐在了父亲的身边,父亲的衰老在一夜之间暴露无遗,他欲言又止的眸光落在尹朗身上,像一个忧伤的符号鼓励着尹朗把手伸了过来,“父亲”。父亲的手冰冷如铁。

哀乐继续在缠绕,父亲的额头一直微微昂着,那浑浊而孤独的眸光让尹朗情不自禁地暗泣不止,“孩子,后日出殡,别伤心过度了,扶父亲去休息会吧。”老者不知何时已来到尹朗身边,他是邻家的长者,比父亲大,却似乎经历了人世间很多的沉浮。显然,尹朗的电话是他打的。尹朗站起来,颤微微地扶起了父亲进了里屋。

暗红的大床孤零零地横在里屋,那是父亲与母亲数年相枕的婚床,父亲坐在床头,执意不肯躺下,他始终拽着尹朗的手,触摸着那新鲜而明朗的脉络,“父亲,你睡会儿吧。”尹朗腾出一只手指指床头,父亲虚弱的摇摇头,他盯着那枕头看了很久,说:“你母亲昨晚就睡在那里,但她却再也不能醒来……”父亲咽哽着说不下去了,尹朗忍住眼泪将那枕头交给父亲抱在怀中,那上面仿佛存有母亲的温热气息。

父亲依在床边陷入了时间和悠远的回忆之中,手里抱着的枕头似乎是他紧紧抓住的母亲最后的躯体,很多年来,尹朗从没看见父亲如此虚弱颓败,像一个无助的孩子,那张坚毅的脸上所敞开的硬朗的痕迹在经历了持久的支撑之后,终于一下一下弯曲下来,尹朗感觉父亲老了,明显的老了。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尹朗打开了母亲陪嫁过来的那只箱子。斑驳的箱子记载着母亲从少女成为女人的历史,尹朗记得母亲曾在他小的时候说过,这只箱子是她嫁给父亲的全部家当。那时候母亲就是带着这只箱子和父亲从一个小镇来到了小城,他们在小城安家落户,并且生下了尹朗。委婉的哀乐已经停止,所有的人在时间的河流中有条不紊的沉浸下来,第二天的出殡意味着所有的人都将注视着母亲从这个世界内部消失,从时间之中迅速的消失。父亲似乎也睡着了,他在长时间的悲泣之中衰弱地安静下来。就这样,尹朗在一片异常的寂静之中打开了那只箱子。

箱子里的东西并不多,尹朗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件大红色的绸缎上衣。那是母亲的嫁衣,年轻的母亲在嫁给父亲时穿上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件衣服,尹朗捧出那件上衣,轻而薄的衣服上缀着母亲亲手绣的牡丹和蝴蝶。除此之外,尹朗小时候的很多衣服都被母亲珍藏在箱子里面,尹朗在看到那些衣服时,屋子里仿佛正荡漾着母亲曾经的喜悦像波浪一样轻轻地回响。

在触及到箱子底部的那个包裹时,尹朗的好奇在暗淡的光线中被悬挂起来,这是一只小巧的淡绿色的包裹,尹朗在打开那块淡绿色的花布时,看到了一只玉镯和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很旧,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年轻的母亲在那男人身边依偎着灿烂如花,而那男人显然不是父亲。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尹朗感觉很有些惊讶,毫无疑义,这张照片记录着母亲年轻时代不为敞开的一段秘密,这段秘密与一个他根本不认识也不知道的男人有关,而母亲之所以要把它用包裹层层掩藏起来,可见这是母亲希望用时间和生活沉淀下去并且隐藏起来的秘史。

尹朗把包裹收到了自己的黑色箱子,他合上了母亲的箱子,夜已经很深。深夜里的很多东西正跟随光线和时间发生微妙的变化。而无论是时间还是光线,在万事万物之中又是多么虚无多么脆弱。尹朗躺在了父亲的旁边,第一次,他发现母亲活的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快乐,那样纯粹,那个淡绿色的包裹像块永远的阴影覆盖在母亲微笑的面容上,尹朗想像着那阴影越来越大的移动着,整个夜里,那阴影都在跟随尹朗的梦境不停地在扩大,直到凌晨,尹朗才慢慢地睡熟。

母亲的葬礼在升起的哀乐声中缓慢向那片河边的墓地延伸,墓地敞开在城郊,小城里任何一位死去的人都会跟随河流的波纹埋葬在湿润的土地之下,尹朗捧着母亲的遗像注视着棺柩被乡亲慢慢地抬起来,移向一个漆黑的洞穴。父亲被两个年轻人搀扶着走向那座墓穴。尹朗颤栗着跪了下来,他看着黑色的泥土一点点地把那座棺柩吞没,父亲的哭喊响彻在人群当中,尹朗跪拜在潮湿的土地上,他的前额与泪水触摸着那广阔的大地聆听着泥土纷纷散落的声音,在那一刻,他感觉母亲已经隔着那座黑色的墓穴在与他们每个人作了最后的告别。

后事安置好后,父亲始终坐在那张暗红的大床边一言不发,那衰弱的表情似乎在每一个角落里寻找着母亲的痕迹,尹朗决定在小城里呆一段时间,此时此刻,他的存在对父亲有一种超出时间的意义。

“父亲,母亲的衣物需要为她送去吗?”尹朗把那只斑驳的箱子提到父亲跟前,他在等父亲的回答,他没有打开箱子。

“那是你母亲的东西,你母亲生前从来不让我碰她的箱子,但我知道,那里面一定会有你母亲最喜爱的衣物。送去吧,都给她送去吧。”父亲微闭着眼睛,虚弱的声音像风一样拂过,尹朗想起了那个淡绿色的包裹,那是母亲生前最大的秘密,用一只箱子隐藏了一生的秘密,母亲用最朴实也最曲折的命运掩盖了一切。尹朗握住父亲苍凉的手,他抑止住了内心的情绪,小心的问道:“父亲,你认识母亲时她漂亮吗?”“漂亮,你母亲当时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女人。我认识她时她才二十岁,二十岁啊……”父亲的回忆断断续续从时间中剥离出来,他眯着眼陷入在悠远的青年时代,他和母亲的婚姻被他用毕生的激情和冷静悄悄维护着,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规则中所把握到的最渺小最现实的归宿。

尹朗最终没有把那个包裹坦开来,他向父亲隐藏了这段秘密。母亲的墓冢在秋天的细雨中模糊地标识着一个女人被大地包容的种种细节,尹朗站在坟前看着墓碑上镶嵌的那张照片,那是母亲前几年在小城的照相馆拍下的唯一一张照片,母亲的笑容细微如一片白色的云彩。尹朗在用手触摸那照片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父亲,你也来了。”尹朗没有回头,他以为是父亲。

没有声音,除了淅沥的雨声在交织,尹朗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回转过头,一个和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站在身后沉默不语,尹朗在与那男人的视线触碰之后,他便断言这个男人他一定见过。男人凝视着母亲的照片仿佛那里聚集着他要探测的全部语言。“你是母亲的朋友吗?”尹朗走到他身边轻轻问道。男人点点头,颤栗的嘴唇像两片树叶在隐秘的纹路中交换气流。“她还是走了,我竟然没有再见到她。”男人的声音飘渺的像雨丝一样在空气中纷飞,尹朗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这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尹朗终于想起那张照片,母亲依偎的那个男人有着一模一样的眼睛。

男人最终悄然无声的离开了,他在和尹朗告别时持久的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般说道:“你很像你父亲。你是他的儿子,要照顾好他。”男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他肩上的黑色背包像个忠实的伙伴跟着他缓慢地消失在黑色的地平线。这是一个谜一样的男人,尹朗想起母亲包裹里的那张照片,无论是照片还是刚才那个活生生的人,都重叠着他无法解开的谜语。

尹朗把黑色箱子再次合拢时,他仿佛看到了时间中很多不可抹煞的记忆能够用包裹、箱子甚至是绳索挽留。母亲与一个男人在明媚的年轻时代所持有的一段恋情在他们逐渐老去的时候慢慢聚敛成一道秘密,秘密悄然无声地存在着,像夕阳中残存的花纹。父亲的身影孤独地飘荡在房间里面,这是生命垂落在每个人身上的最真实的命运。尹朗觉得他该回去了,在一年之前当他从母亲的黑伞下走出来时,他就计划着一定要走出小城的笼罩,所以,他把黑色箱子再次提起来时,他决定该向父亲道别了。

父亲坐在里屋一直望着远处的山峦,在这座南方的小城里,处处可见到连绵的山峦。尹朗知道,在父亲注视的那片山峦下面,有母亲的坟茔,母亲一生都生活在南方的土地上,河流与山峦的环绕定会让她的灵魂活跃、丰富而生生不息。

尹朗站在父亲面前,他的手里提着那只箱子,父亲转过头望了他一眼又回头看起那片山峦。“父亲,我要走了。”尹朗小声地说道,那声音像一根细线从空气中游过去,父亲没有回头,“父亲。”尹朗继续喊了一声。“走吧,我有你母亲陪着呢。你看,从这扇窗望出去,就能看到你母亲了。”父亲用手指着窗外的那片山,尹朗看见模糊的光线中起伏的山恋像一片屏障,父亲的脸上平静如初。

离开父亲尹朗再次返回到了城市。城市的节奏早已脱离了一片土地所孕育给人的最初概念。尹朗在短暂的半个月内又提着那只黑色的箱子去了又一个城市,他在城市之间反复的穿梭,验证着一个又一个被很多人体验而论证的生存法则。母亲的包裹被他收藏在房间的另一只箱子里,所有的秘密都必须由箱子来承载它们最后的使命。尹朗明白母亲之所以不让父亲动她的箱子,是为了保全秘密本身的意义,也为了保全生活最大的本质。偶尔,尹朗会在夜深人静时想到那个在墓地里见到的男人,他始终是母亲割舍却又保留下来的一个谜。

当尹朗从那个城市回来的时候,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邮寄来的包裹,包裹来自一个未知的地方和一个未知的人,而尹朗却在包裹的收信人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急切的打开了包裹,是一个黑色的背包。尹朗见过这个背包,在墓地上,他曾看见那个与母亲合过影的男人背着它颤微微地离开。

尹朗把黑色背包打开了,这似乎是一个男人在生活中所流转的全部痕迹。除了一个很厚的黑色笔记本,尹朗看到了包里的地图册、存折和一只小药瓶。尹朗首先拿起了那个笔记本,一张照片从中掉落下来,尹朗捡起来看时,整个人呆住了,这是一张和母亲箱子里珍藏的一模一样的照片。照片上的母亲笑靥如花,依偎着的那个男人年轻而篷勃。

黑色的笔记本记录着男人在生命之中所经历的全部故事,尹朗逐渐明白了母亲掩藏一生的秘密竟与这个男人始终有关。母亲在选择父亲之后并没有与他完全断裂,而尹朗的诞生却让母亲彻底的离开了他。男人在悲伤之中离开了那座小镇,他来到一座城市努力的创造了自己的事业,几年过去,他拥有了那座城市比较有名的编织厂,他曾去找过母亲,想带母亲离开小城,但母亲拒绝了,母亲一生不可能离开孩子和那座被河流和山峦包围的小城。所以,男人最终还是独自离开了,并且卖掉了苦心经营的编织厂,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流浪。“也许只有流浪才可以让我不去回忆,但我最终还是要回到有她的地方。”笔记本上的话让尹朗感到一股窒息般的疼痛,他合上了那本时间中的秘密,白色的小药瓶、地图册和照片散落在眼前,他看到了药瓶上的字,那是一种对抗癌症的药物。

尹朗在冬天刚刚到来的时候回到了古老的小城。寒冷的风从静静流淌的河面飘过来,一直飘向层层起伏的山峦,像“某一首单曲之后的意象,没有雪那样的透明度,就像蛇和蝴蝶一直往南,”往南的坟茔上,时间逝去使母亲安详。尹朗跪在墓碑前看着母亲微笑如山野最后的树叶,他点燃了坟茔前的一堆树叶,火焰很快窜起来照亮了黯淡的天空,尹朗从口袋里取出了两张照片,那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最后的时间里所相遇的最后约定,尹朗把照片扔进了火里,看着它们像鸟儿一样迅速地飞起来,他知道,最忧伤的时间已经过去,最忧伤的秘密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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