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引

庄辜笑声

　　一、
　　我正在画室专心作画。那是一幅赋有浓烈象征意味的水彩，太阳灿烂的金轮被大片无尽的阴影套住了，它光华不再，它的翅膀仿佛墙上的植物似的开始不断萎缩。而在太阳的背后，浩浩荡荡的黑夜如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像是给太阳送葬的队伍，星星和月亮被被这股澎湃的力量裹挟着，推搡着，如同天河里漂浮的游魂似的踉踉跄跄。一切的一切都偏离了正常的轨道。
　　我谛视着尚未完工的杰作，思忖命名一个超自然的主题。忽然一霎，有只麻雀从外面熹微的光里飞来，它双脚停在画架中间的椽木上，开始用激烈的语言与我争论有关“太阳”的问题。它清甜的舌头像鞭子似的不断抽动着早晨的空气，我不晓得这样瘦小的身体里还藏有如此火焰般的张力。
　　我说太阳一定是位煊赫的帝王，他是丰盈的，健硕的，他的马车，车身是金的，车轮是银的，窗帘的流苏是用贝珠和玛瑙穿就的，马车的顶篷是用天鹅绒织成的，总之，一钉，一钩，一巨，一细都是红玉的，蓝宝石的，猫眼儿石的。他挺立在马车上的身姿就像一匹正在燃烧的晶莹的光柱。太阳喜欢在群山汇交的顶峰举行朝拜的仪式，黎明时分他会在众人面前戴上一顶金色的王冕，太阳头顶那巨大的光环就由此而来，这团光环是由七层不同颜色的光圈围成的丝网，我把它称作时光的囚笼，凡是接近它的东西都会被困在中心。
　　太阳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好比硬币的正反两面。薄暮时分的太阳就像个恬退的隐士，他通常会披上那件紫袍子而后轻手轻脚的作别东方向西方奔去。他一路足迹出没的地方，花草树林，溪流山谷，甚至天际的云霞都被这件其大如汪洋的袍子席卷，染成了深紫色的模样。但是小鸟的意见完全不同，它说太阳是万古之灵，是烛照人间的天灯，它说太阳把生命和热情注入大地像火炉一样温暖着世界。
　　我说它的理论是陈词滥调，虽然我对太阳的摹拟也只不过是从几张照片采摘下来的经验。小鸟猛烈的抢白说，你们人类在狂欢的节日里饱啜的美酒就是太阳的恩赐。我反唇相讥道，你怎么了解的这么清楚，过一会，麻雀那不可置辩的声音威严地传进我的耳朵，我深夜躺在田野上，我分明可以听见阳光与泥土在地下合谋交媾时发出的亲昵的簌簌声响，我感觉花荫里的葡萄藤顺着墙角像火焰一般生长。你们餐桌前的红酒就是这种自然的延展出来的产物。我不以为然，那么火山和岩浆呢，这也算自然生长的产物？
　　小鸟的声音再次传来，犹如传道的牧师，岩浆是山谷在受孕时吐出的鲜血，饱含着大地丰沛甜美的乳汁，你看，在那片布满火山灰的地方不是长出了富饶的农田。我耸耸肩膀抛出一个刁钻的问题，那你告诉我太阳的光晕到底有几种颜色，九种，麻雀吐着清脆的舌头飞出窗外。
　　我不禁纳罕，突然地，我手的画笔仿佛灌了铅似的直往下坠落，我用尽了气力也握不住这巨椽般的笔，空气中得了传染病，颜料盘里那些色彩也骚动起来，喧嚣起来，它们从颜料盘边缘的槽缝里跳出来，好象街头喝醉酒造反的士兵纷纷挣脱控制，我惊恐地发现这些离散的色流正迅速在地毯上汇集，只听砰的一声，我搁浅的意识像抛了锚的小舟，被这股色彩的湍流牵引着，牵引着，我仔细听见空白的脑海这团旋涡的深处有九种色流横冲直撞，红，金，蓝，白，青紫，黑，粉，黄，这些颜色好象狂奔的野兽在互相撕咬。我遍体鳞伤地睡去，感觉魂灵也飘出了身体，飘出窗户。

　　二、
　　我魂游天外，御风而行。
　　那片色彩的旋涡就在我的脚下。我仔细检视，它的形状变了，为舟，为桥，为车，为马，为贝壳，为玻璃，为海螺，为号角，为漫烂的云霞，为丰莹的琥珀，这光怪陆离的景象在我柔软如海绵的意识里纷披回荡，像是某种隐隐的召唤。我加快脚步走近那旋涡的中心，我试探地捡起一块陨石扔进水中（我感觉就像投金币那么轻），咕噜一声响，不见有水花溅起，只冒出几个蚂蚁大小的绿色的气泡。思索间，我的鞋尖被什么东西羁绊，向前扑倒，我下意识地冲进了这色彩的汪洋，犹如一个迷失了思想的孩子。我清楚地看见那旋涡分为九道不同的光圈，好象一个冲击完整的轮回，我记得最表面的，是红色。
　　我来到书院门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正推着我向前奔走，我一闪身，像只灵巧的白鸽似的飞出人群，飞出直线，飞进一个绿树红墙的庭院。那里，是交叉的城市拼图上隐藏的拐点。我跨入布满青砖的小屋，一位白发老者从藤椅上站起来，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枚古旧的印章放到我手里，这是鸡血石雕就成的，青玉色的纹路蜿蜒着龙头，向下轻抚，印章的底部是一个繁体的隶书 “马”字。老者依旧不说话，他在伏案的书桌上缓缓摊开一张地图，中国的地图，老者用眼神指示我把那枚印章放到地图上，我把蘸满红泥的印章落款在中心空白处，吐息瞬间，地图上顿时浮现出一个大写的“马”字的形象，凹凸，饱满，淋漓，鲜红，我仿佛听见它浓重的喘息的声音，这股湿热的气息跨越千年而来，将远古的血脉重新注入这新生的九州大地，草原，山谷，河流，沙漠，我看见那些隐没的坐标都被它的马蹄浸染成了红色，我的心也被染成了红色。那位老者挥动着狼毫（我没有注意他是独臂）在雪白的墙壁上书写着什么，芳香的墨流闯入我的眼帘，只见黑汪汪的一片：
　　鼻息干虹霓
　　方块字下面的四点是你不羁的奋蹄
　　萁尾一扬
　　扫去西域纷纷的流星。
　　马蹄渲染着行走
　　一枚鲜红的印章，在大地上
　　饱蘸着帝国风发的意气
　　祁连的青草，大漠的黄沙
　　天山的冰河，吐鲁番的火谷
　　举凡宣纸所能席卷的地方
　　汉朝人的骈四骊六在你宽阔的背上辐射出巨幅的篇章
　　我不愿意把你比作黑白格子的西洋棋
　　就像翩翩的骑士只会在城堡间跳来跳去
　　用二色琴键重复着单调的乐曲
　　我不愿意把你变成贵妇手中的塔罗牌
　　就像轻佻的鱼儿只会在混着玫瑰香的指缝边游弋
　　用哀怜的白眼听凭命运的钟摆。
　　你就是你
　　盘古以来，吐纳自成天地
　　一经一纬
　　如何能匡住你闪转腾挪的灵机
　　如今，花花绿绿的T恤衫中
　　我又见到了你
　　在小贩卑微的侧影里
　　供一群金发碧眼的小姐们啧啧称赞
　　文化名片，城市代言
　　见鬼去吧，见鬼去吧
　　神话怎么配写在鼠辈的梦里

　　我走进这首诗里，走进那峥嵘的古战场。红色，那是汉朝人的生命原色，他们高举着天地间最顽烈的颜色，他们不屑于先祖在衣饰上的保守，他们像小孩子一样随手把青铜和黄土丢给了历史。他们借用五光十色的建筑来装饰自己的文章，他们的文章有个好听的名字，赋。他们喜欢渲染壮丽的出行场面，他们高秋立马整装待发，我看见一簇簇飘扬的盔缨像风中的火焰，不羁，恣肆，快要烧到天，它让我想起了雄鸡叱晨时头上那朵鲜艳的红花，光焰继续向上，汉朝人的图腾照亮了九天的碧落。
　　我回过神，那位白发老者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轻摇蒲扇，意态若闲。突然地，他把手里的印章向屋脚的青天一抛，只见那马从红泥中跳出来，借着云梯，腾空而起，云踩在它脚下轻如棉絮。很快，我已经看不见他的踪迹。过一会，我听见落晖里有马在嘶鸣。老者叹了口气说，马通人性，它在与我告别呢，罢了，由它去吧，它本来就属于天。我急忙问起印章的名字，老者喃喃而语，名曰翻天。
　　我也告辞而去，城隍庙就在眼前了，一条小巷。如果把城市比作柜子，玲珑的街道就是其间的抽屉，而比起街，巷更显得狭小局促，它藏在抽屉的角落里，年深日久，风尘满面，像个不起眼的匣子，等待有心人的开启，一旦开启，你就会发现古老城市的秘密。城隍庙的街头就是这样，热闹归热闹，却拒绝喧嚣，所有的店面都还保留着原来的门板房，外表看起来斑驳沧桑，里面却是满目琳琅，银制的饰品挂在红线上，亮晶晶地，吹一吹，手镯和坠子交碰发出的声音让你觉得满是盈耳的风情。老人们用手捏捏千层底布鞋，像是在回忆以前的日子，那黑白的圆口叠合了农器时代的温馨。他们的小孙子可不管这些，粉嫩的小手死命抓住虎头鞋上的绒球，我听见黑葡萄的眼睛说着什么话。柜台的空间有限，后面的墙自然也被利用起来，那里，有灯笼，有年画，有刺绣，当然，还有纤细的皮影。我有幸看过一次皮影戏，放映室是间带走廊的长条房子，绿色，好象个卧倒的啤酒瓶，从入口走进去，只觉着灿丽的阳光好似一群怕黑的孩子被大门捉住扔出视界，我记得是一幕没有头尾的戏，亦无旁白，仿佛天籁，唱着山歌的痴男怨女在山塬上，他们慢慢靠近，依偎，犹如红线上系着的一对缠绵的鱼儿呼之欲出。那些幽微的动作，或佻挞，或神秘，在红纱灯的衬托下预示着爱情的欢愉。皮影的红与剪纸的红不同，剪纸是朴质的，粗蛮的，它选择贴近大地的物象，它可以是石磨，是犁具，是开天斧。它的红是明朗的，物质的，如同丰肥甜美的箩卜。皮影的红在我眼里是暧昧不清的，难怪它被剪得那么瘦，它用绣花针在帷幕上描画出人类的精神，它的红，是诡异的激情。
　　我奔出记忆的汪洋，我心中躁动的念头像一只灵敏的豹子被时光之鞭驱赶着，行走，我听见城隍庙坍塌的声音，瞬间，一如海边幼儿手中的沙堡，涨潮是毁灭前的信号。
　　回民街是个奇妙的地方，它让我想起了阿拉伯故事里那个喜欢在夜间出没的女盗，她穿一件百结的鹑衣，上面缝着不同颜色的荷包，她恶作剧似地拍打着这些口袋，香料像穿了靴子的恶魔，挨家隔户跳进壁炉，人们仿佛被催眠了一样想入非非。同样的，白天的回民街也破旧不堪，一如那件肮脏的鹑衣，可是到了夜晚，红灯一亮，小吃店就好比那些荷包伸出招摇的小手召唤着食客。有次过年我来到这里，大块的牛肉在案板上像叠起的火焰，真壮观，把整条街道都映得通红，把我的衣服也染红了。有些切成薄片挂在铁丝间，可以照见行人的影子。事后我才知道，那叫灯影牛肉。牛肉的红是鲜烈的，它好比血气旺盛的丈夫。这种红和花大姐身上的不一样，花大姐像个见惯风情的鸨儿，她披上那件猩红色的斗篷，上面密密点着米粒大小的黑色的点子，她的红，是艳俗的。
　　我问小米回民街是什么，他的鼻子里抛出一声响亮的不屑，“十里红尘”，好像从天而降的金佛镇压的我大气都不敢出。我定定神，那四个洒金的汉字卷起斗大的墨花飘飘舞在小吃店的红纱灯前嬉戏地扭成一团，仿佛银河边舀水的弄潮儿，它们真的把银河从天上偷下来了，红纱灯的光焰变了，红色消失了，我坐在银河宽大的翅膀上，作别脚下滚滚的十里红尘。

　　三、
　　南国以南，赤道以北。一片强烈的季风在海和丛林交界的上空将我卷走，它们犹如干练的金枪客洗劫了每个行囊和口袋然后逃之夭夭。我不由自主的闯进新的水域以躲避风暴的威逼，视界里那条金色的海域被两只半岛夹在中间，它让我想起了夹肉汉堡里那道汪洋的黄油蜂蜜，在海的周围，有沙滩，有绿洲，还有几只阿拉伯人的袍巾飘扬在海风中，活像风景画里尖嘴的白鸥，印象里穆斯林只有裹头的巾帽较为宽广，一如他们建造的园顶教堂那样平原广袤，山河浩荡。而自圆颅教堂以下至下巴根须部分，可能因了大漠风沙的摧磨地形突变，为山脊，为羊肠，看上去狭隘局促令人不快。我终于明白我驶进了金光的领地。我看见海湾的背后有一座城市，爱迪告诉我她叫伊斯坦布尔，我不喜欢这个词，我不明白土耳其人为什么要选用这个板重的发音，应该是厌倦了草原流荡迁徙的生活而向往安稳的意思。我跳下意识的航船来到这片金色的水湾。金角湾，它的发音和形状类似，突兀，强健，活像一个古旧的号角，为了摧毁拜占廷最后这个据点，苏丹默罕默德二世借用威尼斯人的想象力将蜂蜜和橄榄油涂在船底，指挥纤夫把战舰运上岸，在金角湾背后开阔的陆地上发起攻击。小米说那是疯子的荒诞之举，我不以为然的分辨，阿拉伯人是用蜂蜜把脚下风干的戈壁变成了地毯。是的，我知道的，阿拉伯人酷爱金色，地毯是金的，帐篷是金的，就连打仗时旗帜上都绣上金红色的太阳。我曾经看过一幅绣像画，一位嗅花的男子满怀怜爱的谛视着手中的波斯菊，那金黄的酒盏溢出甜蜜和芬芳，像是在饱啜着西天的流霞。我不禁怀疑阿拉伯人天生就是雌雄共体，他们于战争之于特别喜爱美好的事物，他们将月亮供奉在宗庙和经文里，而把太阳留在酒桌和歌舞前。
　　我的意识如同轻盈的贝舟在海上漂流，风暴斩断了我记忆深处的缆索，那些半岛像顽劣的少年，它们嬉笑着把我的身体像酒瓶上的软木塞似的轻轻一抛，我被卷进风暴的中心，我抓紧罗盘想要稳住航向，可是汹涌的湍流不允许我立住脚，这些流水好比革命党的激进分子，它们站在风暴里大吵大闹，争论不休。我看见雪白的传单像鸽子一样从中撒出，龙卷风会根据指令将消息传往世界各地。堂魁们把脚跺地砰砰直响，我听见周围的岛屿都把头藏在海水下瑟瑟发抖，有一个半岛的形状很像只皮靴，小米告诉我它叫意大利，我闭起眼睛默默记住这个名字，黑色的潮水就是这些主子行暴时用的鞭子，它们一波一波抽打着我的脊背，我像监狱里被审问的犯人，我不停的咳嗽，喘息，讨饶。突然，我觉得身体像铁锚似的往下沉，我的意识昏睡过去。
　　次日，芒果的芳香混着海水的清冽冲击着我的脾胃，我一个激灵抬起头，轰轰烈烈盛放的太阳犹如一朵吐蕊的金莲花，那场面让我狂喜，我拼命的泅水想要靠近那千瓣之莲的中心去沐浴圣洁的光辉，清晰的视界在我的眼中打开了一片弧形的航道，它的形状让我想起了金色的扇贝。我低下头看水湾的线条在日脚的拨弄下四处游走，爱迪说那像芒果流动的纤维，我相信，因为我爱死那种味道了。海床渐渐露出来了，船停住，小米在旗杆上冲我喊亚平宁到了，我经过一夜颠簸疲惫不堪没有听见他的话，靠在沙滩上的我像一只半死的鱼。
　　第二天，我扬帆出海，风作帆的翅膀，只见它恶魔般的在空中吹口气，踏在海浪上的贝舟像是跃起的海鸟，飞出浅滩，飞出岬角，飞出群岛的包围。我推开云朵探头看去，阳光已经被海风吹散了，好像轻盈的鹅毛浮在水面上，我的心也一如那只羽毛轻快的旋舞，刹那间，海波中弹起几声琵琶，一阵歌声传来，那甜蜜的嗓音宛如夜空中的香料撒满海的每个角落，万物仿佛都被它催眠了，半梦半醒中，爱迪提醒我威苏维火山到了，我揉了揉眼睛，想象脑海里的地图中那条喷火的游龙逶迤的景象。那当口，小米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神，对岸凿孔的崖壁下面发出巨大的声响，一块黑色的堡礁突出海面，好像沙漠里兀立的驼峰，那奇异的歌声再次袭来，我想起了希腊神话中塞壬女仙的传说，不过，我的意识告诉我接受她的引诱。海雾被太阳蒸发了，她坐在升起的礁石上唱着快乐的歌，她赤着脚拍着水花，那声音溅湿了我的意识，我想象自己是一只大雨中淋透了的极乐鸟，幸福极了。歌声引来很多金枪鱼在她脚下游弋，这些鱼儿喜欢恶作剧，淹没在海水中的歌声偶尔会跳出海面变成气泡，甫一冒头，鱼儿就用刺将它们戳破。我怀疑塞壬的喉咙里藏着太阳的元音，我不是个神秘主义者，你看，O型的吐字轻盈，圆润，不需要做山洪般轰烈的运动，好像地毯上的一阵和风给卑微的尘土披上外套，用它来形容沾过太阳的草露再合适不过，这个吐字晶光四射，如明亮的琥珀，但同时又是含蓄的，蕴籍的。

　　四、
　　她就那样旁若无人的唱着，她的发角缀满了珊瑚编成的花环，身上穿了件蓝色的东西，我分不清那是蓝藻还是衣服，远处观望，她素朴的裙子被风吹得欹斜，活像鲸鱼嘴里喷出的一蓬蓝色的浪朵。小米说那巨大的礁石就是鲸鱼变的，我相信。
　　我掉转船头，继续漂流，一波一波海浪推走了对岸沙滩上的椰树林，爱迪说这种功夫在秘芨里叫“绵掌”，是用来礼茶送客的。海浪的无情让我震惊，小米尖刻的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它已经存活了几光年，来来往往多少过客世情早已阅透了，好比秦楼里的老妓，迎来送往多了就不新鲜了，这叫多情的无情，小米哈哈大笑，为这个新警的比喻颇感得意，我恐惧的摇摇头。此刻我们已经远远抛离了威苏维，小舟驶进亚平宁海岸，我的视界好像摊开了一张汪洋的蓝色地图，这张地图的边角柔和，那里，占据了灯塔和星洲。我终于和整个海面对面了，亚平宁的蓝是外倾的，活泼的，字典称之为蔚蓝，而威苏维终年被海风笼罩，它的蓝里带着点灰，称灰蓝比较合适。我顺手抓起一只跳出水面的龙虾，它的脊背总是向下打着弯，两只眼睛很小，那姿态活像衙门里给人行礼的奴才。这只虾不停地打颤，嘴里吐着青沫乞求我放了它，我问，在你眼里海是什么东西，龙虾眯着眼睛回答，对我们水族而言，海就是一席温暖的蓝被子，所有的人都在它的巢翼下栖息生长，不过有海浪的时候，我们就把海当作愉快的蹦床，鱼儿也会进来跳着玩。我鄙夷地看着龙虾的小眼睛，抬手放了它。回忆在意识的窄道里穿梭，我想起了羊皮卷上那句发皱的诗：湾，是沧海的蓝靴子伸进了寂寞的桑田，岬角，就是那靴子的尖头。一线，一线，沙鸥被风洗过的明澈的眼里海与天没有边界。
　　正当我的意识被诗歌渲染的五光十色，忧伤的曲子却从船尾飘来，是爱迪吹起了小号，经常去岸边客栈喝酒的老舟子都会唱这首“信天翁咏”，那寂寞的蓝调把我的心也染成了蓝色，然而，它虽然听起来忧伤，但音质本身纯净的近乎透明，有种回归太初的感觉，好像海豚嘴里发出的一声天籁。舞会上奏出的多瑙河的蓝调和这种声音相比，就不免有点贵妇的呻吟。如果把古舟子歌比作蓝水晶，多瑙河的旖旎只能算作蓝丝绒了。小号声忽然停了，一片死寂过后，那张地图的四角剧烈的晃动着，贝舟所在的海域也跟着晃动起来。我眼睛里的蓝色汹涌泛滥，它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犹如一只狰狞的海兽，奔袭的海风就是它的獠牙，我听见桅杆尾舵被撕地粉碎，我扑倒在甲板上，人事不省。
　　我被冻醒了，我的意识像跨栏手一样一路奔忙，跨越温带，跨越大兴按岭，跨越苔原，跨越冰河，我听见天狼星闪着蓝色的幽光从耳旁呼啸穿过，我来到了北极境内。小米说叫西伯利亚，我不能往前走了，雪之女王用魔术冰封了我的意识，像木偶似的我动弹不得，北天极寂寞的夜空上，一豁银月轻描淡写的勾在蓝砂子的天河里，那浓密的蓝色似乎要往下沉，可以叫它沉蓝。我在脑海中翻开字典仔细查找，“极光”这个词瞬间从口中飞出，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召唤，驾着时间马车的她划过雪山顶，在天空中绽放着巨大的翅膀，蓝色，像一只蝴蝶照亮了北极千年的寂寞。我仿佛听到极光的叹息，我问她为何叹息，极光回答，难道你我穿越千年就只为这一次的相遇。极光渐渐靠近，她敛去周身的光芒，我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在脸上抚摸，冰封的意识在这股暖流里开始解冻，极光的声音穿过北极的冬夜走进我的意识深处，那声音充满了怜爱，孩子，你的身体可以动了，我要走了。我急忙打断她的话，什么时候你才能回来。极光笑了，这可不由我说了算，一个轮回要等几千年，我在时光的蛹中睡了很久才有了这一次的绽放，你看我的翅膀只有在北极圈的极夜里才会如此美丽。我问，轮回是什么意思，极光突然吻了下我的脸，我直打哆嗦，为什么你的嘴唇那样冰冷。她又笑了，我在冰雪女王的胸脯上跑了一整夜当然会冷。我追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极光的眉毛开始变得严肃，你会知道的，等你长大了，好了，天马上亮了，我要出发了。我看见蓝色的光芒猛的暴涨，然后倏地一下不见了，极光远去。

　　五、
　　我在甲板上苏醒过来。已经是上午了，阳光顺着桅杆小角度流下来，流下来，那感觉好像一把轻柔的梳子，我狂乱的意识被它梳理的服服帖帖。爱迪字在瞭望台上大叫阿拉伯半岛到了，我快步跑到栏杆前，一匹一匹海浪，仿佛晨光女神纤白的掌，在我的耳中摩挲起中世纪的柔波，天为帆，地作舟，我的意识重新起航。回过神的我看见小米正在脱衣服，只见他迅速跳下甲板，动作灵活的如同一只野猴子，海浪落脚休息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沙滩，那白在太阳下亮的晃眼，好像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小米管它叫亮白，它让我想起了医院午后两点的太阳，同样是白，那里的阳光却白的刺眼，还着着药片微苦的味道，使人觉得一切都是徒劳的无可挽回，我给它命名为沉白。我看见沙滩的周围有椰子，有海螺，有鸵鸟蛋，还有被太阳蒸的发白的螃蟹。小米抓住这蟹的两只巨螯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我笑着冲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骂了句狐假虎威。我蹲下身子伏在沙滩上捡贝壳，贝壳的白并不耀眼，你看，它安舒的躲在沙滩上，像小舟一样惬意自在，看见它，你可以联想到在海边生活的远古部落那种生气勃勃的文化；贝壳的姿态是朴质的，可是如果你仔细检视，会发现它的纹理非常纤细，淡淡的几圈痕迹，若有似无，好像少女裙角上微漾的涟漪。小米把耳朵贴近海螺的螺孔处，据爱迪说可以听见远古的海的声音。相信，不过我开始不耐烦沙滩的酷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条箭鱼，风浪正在把我推向海的中心，扑通一声，我的意识掉进海中，海马的银色小箭射中了我的心脏，慢慢的，我沉到了海底。突然的，一阵阵环佩的声音惊醒了我，我回过头，数不清的银鱼正向我游来，它们的嘴里吐出银色的珠沫，像一缕缕的烟圈，那些烟圈交碰便发出刚才的声音。银鱼围着我不停的绕着圈，我想起了那催眠的回文诗，最后，头晕目眩的我沉沉睡去。
　　梦中我站在阳台上看月亮，又大又白的月亮像鱼儿一样游在天河边，那时，如果我的手中有一尾金钩，我立刻会甩出它的丝纶，甩在天河的尽头把月亮钓回来。我的意识急不可耐的飘出阳台，飘向黑森林的方向，那是一株巨大的无花果树，月亮就挂在它伸出的无数的枝桠上，我抬头望去，月亮的形态变了，它像一枚枚银币呼闪着眼睛。我猴急的爬上树，月亮在我的手中，它的颜色白中有点腻红，你可曾见过如此肉欲的月亮，兰波说月亮是淫邪的情花，我知道的，你看我把肉白的月亮伸进嘴里，我终于尝到了月亮的味道，酸，甜，很像无花果，丰腴可口。饱啖这些无花果的我伸伸懒腰，像个野蛮人似的心满意足的坐在树梢上打盹，我学人猿泰山的口型发出一声长啸，黑森林似乎是回应的吹了一声口哨，我突然想起曾经在绘本上见过这株树木的摸样，同样的，画册上的树冠也挂满了月亮，像一只只小小的银币闪闪发光，月亮树，我脱口而出它的名字，猛然的，那树冠动了，它像一只黑色的大手抓小鸟似的抓住我的身体向外一抛，抛向那片汪洋如大海的黑森林，我的意识分不清那是虚构的绘本还是现实，只觉得混沌一片。

　　 六、
　　我躺在松软的草垛上看天，女娲石尚未炼成，远古的天依旧是蟹壳的颜色，森冷的青中带着点蛮残的黑，看上去令人窒闷，不似后来天青色等烟雨那样舒爽怡人。张爱玲告诉我，在北方的冬夜一个人醒来推开窗户，估计见到的就是这个样子，它让我想起了鸿蒙初开的景象，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的颜色开始变了，如蓝，如红，如青，如紫，那走马灯的图像仿佛玻璃杯里的鸡尾酒，朦胧，幻丽，惹人视目不忍放弃。慢慢的，这些色流像浓缩的果汁一样搅成一团，法国象征派有个诗人叫果尔蒙，我想用他的名字来形容这个画面最为合适。迷离恍惚间，西天的方向隐隐传来马蹄的声音，不，比马蹄的声音要轻，我看见一头鹿的形状从云彩里跳出，那鹿来到旋涡的中心，我听见它伸出双角在天河里搅动，最初，那些顽劣的色流不听从那鹿的摆布，各自为政的它们吵吵闹闹地把天都要弄塌了，渐渐的，它们驯服了，在鹿角的威逼下合成一处，天又恢复了它本初的颜色，青。晨光熹微，拂晓的天像一只巨大的鸡蛋，白里泛着青。这头鹿灵巧的从天边一跳，我几乎感觉不到它落地的声音。它在森林里撒着欢，太古的天像一团青色的带子被鹿角牵着向前奔跑，我听见云朵藏在后面嬉闹，那声音就像在风里打滚的白色小花边走在吹喇叭，只见那鹿停下了，头一抖，青天飘荡在它胸前，这场面让我想起了流苏挂在帘上被风吹动的姿态。
　　迎着升起的太阳，它跳起舞来，欢快，佻挞，放荡，神秘，这天地间的灵葩变换着姿态，仿佛宇宙的律动就在它的脚下，那一幅奇妙的影像浸入我的脑海，或闪，或转，或腾，或挪，我如同被巫术催眠了，只见这鹿一路舞去，花草，河流，山谷，凡是被它脚印踏过的地方，都欢腾起来，放肆起来，好像去赴一个盛大的节日。百灵鸟们从绿云上飞下来，飞过山溪，飞过紫绡般的薄雾，这些翩迁的鸟儿伏在这鹿的背上形成一幅花绢的图案，小米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九色鹿，它可是一头神鹿，你要小心，小米冲我眨眨眼睛。转瞬工夫那鹿已经来到山顶了，我看见它动也不动站在岩石上，像是在等待某种时刻的来临。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转过头去，太阳金色的光轮将它的全身笼罩，我终于看清楚九色鹿的模样了，它就像一块正在燃烧的红玉，而它的背脊已经变得和琥珀一样明亮。对着头顶的太阳它居然唱起歌来，那柔啭的歌声引来了森林里的动物，太阳在天空绽放出巨大的光芒，九色鹿的眼睛睁开了，我连忙背过身去，这一时刻我想起了李贺那句“劫灰飞尽古今平”。爱迪说创造和毁灭是一对孪生兄弟，我相信他的话蕴涵哲理，避开那煊赫的场面是因为我不想成为瞎子。小米讥笑说，曾经有个猎人抓住了那头九色鹿把它的心脏献给了国王。我反驳道那只是一个传说，而且我的脸上也没戴长胡子面具，小米不吭声了。

　　七、
　　我的意识飞出手制的连环画回到天河里，青色早已消失，紫光在召唤着我，我毫不犹豫的淌进那紫色的光流，一座陌生的城市走入我的视界里，我就漂在它的上空，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青鸟。在我的脚下，摩天大楼犹如兀兀竖立的紫水晶一样从云霄中挺拔而起，现代化制造的幻象让我有些眩晕，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我看见那些写字楼还有人影在晃动，影影绰绰的，它们急促的呼吸闯出玻璃的阻隔传进我的耳朵。小米把写字楼叫玻璃棺材，他说如果鱼缸是鱼的棺材的话，城市就是现代人的墓穴，我记得卡尔维诺在他那本看不见的城市里也说过类似的话。我回忆以前做过的梦：我背着书包去上学，路的两旁是高大的玻璃窗，那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完，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停下了，我惊恐的发现马路对面玩具店的橱窗里有个充气它的玩偶，它的眼睛正对着我，充满杀机。刹那间，我周围的玻璃一扇一扇碎裂，我就站在光秃的大道上，早晨的太阳又大又圆，城市好像千年沉睡的琥珀，汽车，房子，路上的行人都被包裹在它的身体里，它们仿佛沾上了什么液体粘住了静止不动。卡尔维诺说橱窗里的人体模特是玻璃上飘荡的鬼影，现在我总算弄明白了。我不喜欢玻璃这种介质，因为它蛮横的挡在人与人中间，给人类的视觉造成了阻隔，我更欣赏流动的东西。
　　我意识继续向紫光的深处走去。一扇门出现了，里面是一个热闹的化妆舞会，那场景只有在古旧的精装本小说里才会出现。舞池好比一个巨大的旋涡，人们心甘情愿的卷在其中，每个男女都紧跟着步伐，好像害怕被潮流甩掉似的，我看见礼帽和高根鞋分居那股浪潮的上下，一为浪尖，一为浪底，它们忘情的飞舞着，飞舞着，偶尔也会从那旋涡里飞出一只金色的假牙，几个穿百制服的侍应生急忙像耗子一样在地板上摸索。我走进舞池中，甫一迈步，就迎上了探戈那股狂野的气流。那氛围感染了我的双脚，我也随着众人翩翩起来。舞池中心我注意到一个神秘的女子，她浑身上下一片紫，紫色的鞋根，紫色的旗袍，紫色的耳环，连头上戴的发卡也像一只紫色的蝴蝶。那气流仿佛是天生为她准备的，她在舞池的中心热烈的跳着，跳着，只见她的步伐愈来愈快，圈子也越转越大，我发现旗袍的滚边也被催动起来，仿佛一只紫色的巨蟒狂舞着身体，她就像一球紫色的闪电在舞池里旋转。全场的舞客都忘记了自己的步伐张大嘴巴呆鹅似的望着这空前的表演。繁华之后只是零落，我叹口气推门而出，紫光已如燃尽的蜡烛，它的颜色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一个趔趄向前扑倒，一种超自然的力推搡着，推搡着，我不由自主的滑进了那宇宙间最渊深的空间，黑洞。睡梦中我觉得身体剧烈晃动，它让我想起了在时光隧道中穿行的火车，猛可里，我一脚踏空，往下坠落。
　　我的脚下躺着一片湖泊，它已经与黑夜融为一色。爱迪说黑是无欲无求的颜色，我很赞同，如果白日的山是怒目的金刚，那么夜晚的水就是禅顶定的老僧，你看，给亡者祭奠都少不了它的参与，因为魂灵对世界是没有任何要求的。人类的降生和离世组成一个拼盘，白与黑分属两极，色调能做这样的安排恐怕不是巧合。婴儿手中的白纸可以折成灵巧的鸽子，它意味着新生和希望；而另一边，亲者臂上的黑纱有时化作悲鸣的乌鸦，那象征着毁灭和死亡。我停止了脑中的哲学思辨，爱迪划着木舟带我逃出了黑色的湖泊，这里是意识的深渊。我们奋力摇着橹一路向前，湖泊的尽头快要到了，我似乎闻见了太阳的味道，木舟在水里走得更轻快了，忽然砰地一声巨响，我们好象撞到了什么东西上了，那声音听起来像木头，爱迪惊恐着抱着我的肩膀，木舟失去了控制，它腾空而起又急速下落，我和爱迪摔出了座位。

　　八、
　　醒来的我发现躺在地毯上，我看见木舟在变成了碎片，应该是撞散了。一只巨大的桌子横亘在我的眼前，和它相比，爱迪和我好比微缩的胶囊。我走到桌腿旁边抬头望去，上面有只打开的黑色抽屉，那抽屉的锁子被撞坏了，木舟就是从那里飞出来的。我仔细打量房间的四周，我身后的大床上放着一件黑色的西装，领口微微耸立，像孤傲的山峰。它让我想起了父亲，每到早晨开门上班，熨过的西装穿在他伟岸如山岳的身上，服服帖贴，犹如一首字斟句酌后做成的诗句，警挺亮眼。爱迪的叫嚷声打断了我的思维，我忙不迭抬起头，就在那张大床上方的壁纸中间挂着一张粉色的卡通画，我感觉这团粉色像是要跳出玻璃框的弹压，我想到呼之欲出这个词。只见爱迪懒洋洋的躺在大床上打呼噜，那姿势活象一只肥胖的甲壳虫，我纵身一跳，犹如灵巧的羚羊跳上床来到卡通画前。卡通画里有一只小猪在洗澡，它全身粉嘟嘟的，像是刚涂了玫瑰似的，画里的风吹着，粉色的花瓣从树枝上落下来，落下来，整条河都被它们染成了粉色。那树枝从画角的留白处伸出来，像一只顽皮的小手。小米咬着我的耳朵悄声说，那是粉溪猪，它就生长在这条水涧中，粉溪猪是非常爱美的，它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每天下午它都会来小河里沐浴，粉溪猪的身体天天在水里浸泡，久而久之就和小溪一个颜色了。我不解地问，难道傍晚以前它就只做这一件事？小米神秘的笑笑，粉溪猪喜欢让身体漂在水中，那样的话它就可以仰着头看着数枝上的花瓣悠悠的堕落，一片接着一片，它就出神的数着数字。我不屑的摇头，神经病才做这样的事。小米的脸色罕见的一本正经，那是属于它的时刻它的空间，那种感受不足与外人道，正是因为此，粉溪猪永远都不会感到寂寞。我突然有种想要抓住它的感觉，小米最后的戏言撩动了我的心，粉溪猪可是神物，童话国的国王下令谁要能捕获它，就能得到一千枚金币的奖赏。我的意识像脱缰的野马跃进那幅画里，粉溪猪正在向西边的晚霞一路跑去，我加快脚步拼命追赶，只见它穿梭在草丛中的身影在我的视界里左冲右突，好像颜料盘里那团受惊的色块。我闻到了它出汗的味道，那汗水里也带着芳香的粉色。粉溪猪已经精疲力竭了，它靠在松树边不停的喘息，前面是悬崖峭壁。我像恶虎一样纵身一扑，我感觉抓住粉溪猪的脚了，正在狂喜的我没料到那脚像装了弹簧似的借着章心轻轻向外一弹，粉溪猪摆脱了我的控制。只见它御空而行几步就走到对面，它的身影闪进瀑布里，粉光消失，那灵物不见了。我懊恼的低下头，我惊奇的发现粉溪猪踩过的泥土也沾上了粉红色，那脚印的形状犹如一枚枚玲珑的图章，又大，又圆，像是刚盖上去的。爱迪在催促我，我心有不甘的跳出那幅神气的画，回到现实。

　　九、
　　房间的陈设有了变化，床和桌子都不见了，空荡荡的走廊只留下一面打开的窗户。我的意识又一次飘出窗外，混沌的天河里，我乘着木舟向前航行，有很多颜色的湍流从脚下淌过。红，金，蓝，白，青，紫，黑，粉，一共有八道色流，我闭着眼睛喃喃自语。这色彩的旋涡只剩下最后一层，黄。我猛划兰桨冲向记忆的终点想要一探究竟，木舟在我的操纵下几乎在水上飞起来了，那些过去的颜色被飞速抛在脑后。渐渐的，好像一个完整的轮回，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那座古旧的城市，它饱饮风沙，尘土满面，世代在这里生息的人都不免被打上印记，我仿佛看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扑面而来，土黄色的笑脸，不鲜丽，不耀眼，缺少了点现代人的机智和灵巧，曾经的我抱怨它们笨拙愚昧不解风情。然而，如今我释然了，我明白一切天马行空最终都要指向脚下的大地，人类的祖先自学会走路以来最先接触的就是土地的颜色。黄色，那是生命的原点，是所有事物的基座，易经上的天地玄黄即为此类的注脚。
　　我停住汹涌的思绪重新踏上这座城市的土地，走在马路上，我看见书院门，城隍庙，回民街也从记忆的拐点赶来，它们在城市拼图上重新落位，组接，我破碎的意识终于变得完整。继续前行的我闭起眼睛，那只麻雀藏在路旁的树荫中拍着翅膀，它的声音依旧威严，欢迎你回家，记住，这里是原点，亦是终点，不要再跑了。我感谢它的忠告，不知不觉的，我抬起头，古老的城墙像一条蜿蜒的潜龙盘踞在护城河上，那浑圆的色流使我的视界变得温暖，我伸出手抚摩着它宽厚的脊背，默然良久。

淡云孤雁

　　这写的是哪里的场景，还是想象出来的？
　　小说来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
　　朋友的帖子不多，但却是用心认真创作了，敬佩！

小骗子

很迷人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