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风景

欧阳杏蓬

　　1983年的风景
　　经历了，走了很远，一回头，那风景还在那里，暖暖的，带来一些感动和悬念。感动的是这么多年了，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充满悬念的是，风景是否依旧？人是否依旧？这些疑问很脆弱，一推敲，都会像瓷器坠落到地面一样，碎得不成样子。
　　我仍是往回走。
　　走远的了的，或者走着走着掉进自我深渊的人，在某个时候，都会自觉或不自觉的往回走。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孔子会在水边感叹“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陈子昂站在时间的河流前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我只是怀念一份温暖。一个人离开家乡，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跑来颠去，当一个人为了企图站稳脚跟而折腾20年后，在踉踉跄跄的行进和夜不能寐的担忧中，回头，才发觉人生很多的东西是那么珍贵，而且并不遥远，可以闭上眼睛品味，仔细的沉淀生活的快乐，吸取生活的能量。
　　就说这一幅1983年的风景吧。
　　1983年，我家打开门，就可以看见南面的一片开阔地带。
　　门前有一条青石板路，由西往东，一块衔接一块，或高或低，或歪或斜，像一阙平平仄仄的宋词。大公鸡会小心的在上面走，因为石板太光滑，巷子里跑出一孩子，鸡受惊，一跑还会在石板上滑一跤。黄牛根本就不敢走这石板道，走旁边的泥道，早出栏的黄牛一上路就拉屎，一块一块拉在石板路边。如果是路上有人看见了，就会骂放牛的“你这娘的卖X的，前辈子没做好事”。放牛的一边呵呵歉意的笑，一边回应“牛要拉屎了，那个堵得了牛屁眼”？路边人家的婆娘走出屋来说：“你这个缺德鬼，生个儿子没屁眼，下辈子得当牛”。放牛的说：“人也好，牛也好，一样辛苦”。
　　牛过路之后，早晨就亮堂起来。
　　东边的太阳爬上山，阳光遥远而清凉，却照得天地精神抖擞，一片光明。
　　不远的河边上，有一行柏树，细叶里的露水没有蒸发，湿湿的，显得到十分的凝重。阳光扑在树尖上，直接把它们的影子拉到了院子的砖墙上。大人开始喊：春凤丫，日头晒屁股了！
　　这是湘南仲夏，太阳光越过翠柏树梢，照进大院天井的时候，气温直升，人的毛孔开始张口呐喊，整个身体都被无声的喊叫淹没。柏树下是河，清水粼粼，十分清凉。洗衣服的女人一边在河埠头上挥舞着棒槌，一边大声说着昨日见闻。对面的河坡之上，是抽穗不久的稻田，青的箭叶，密密麻麻，像枪一样挺立。雾水很重，晨风太清，禾叶下，弯着腰的穗子偶尔左右摇动一下， 迅即归于平静。一块稻田，在阳光照射下像一块玉米饼，整个田野看上去，高高低低，起伏有致，直延伸到目光尽头，像汹涌澎湃的海凝固了。
　　这海里有个小青年，在看守着一块育苗的秧田不被鸟雀糟蹋。
　　他穿着白色衬衣，青布长裤，坐在一张小方凳上。他面前的水沟里插了一根高高的棍子，顶端扎着一条白色的塑料薄膜。因为没有风，那一条塑料薄膜飘扬不起来。秧田的另一头扎着一个稻草人，张着双手，头上戴着一顶黑顶竹笠。因为没有风，稻草人手里的两条塑料薄膜带子也笔直的下垂着，与天地一致地保持着安静。年轻人坐在草坡上，面向着田野，手里捧着一本书。如果有鸟飞过来，扑到秧田里吃种子，年轻人便把书搁在凳子上，一边奔跑，一边从下往上挥动双手，做投掷石块状。麻雀很聪明，见了人来就走，人走它就来。青年反复地折腾着，直到他的爸爸走过来，扒开田坝口子，把沟里的水放进去，蓄水到两指深，麻雀就进食无策了。
　　那是一个朴实的农村青年，在坡上的秧田边呆足了一个星期，白皙的脸被太阳光晒成了紫红色。他是隔壁村的，爸爸告诉我说他爸爸在公社卫生院煮饭，他在一个卫生学校读书。我路过的时候，看他搁在小凳板上的书，黑白封面上有一个用钢笔画的穿喇叭裙的外国女人，因为她的头发是卷的，图画的线条简单干净，书上头写着两个简单的大字：简爱。
　　书不厚，但看起来，很简练。
　　他看书的时候，几乎不受任何外来的影响，坐定在那里，汗流满面，却不影响他看书。
　　他的爸爸心疼他，把自己腰上的毛巾解下来，把自己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给他，他戴着斗笠，脖子上挂了毛巾，一样的不用，任汗水湿透衣背。
　　我们村里有个年轻人在县立中学读书，下午，他的爷爷帮他提着衣服箱子，每次走到这里，两个年轻人搭讪说话的时候，这个老人就搁下手里的木箱，让两个年轻人说话，自己转身回来，去下地做事。
　　那个夏天，我见过他很多次，我在读从三叔那里借来的《杨门女将》，读得很入迷，乃至误了功课，父亲将我书包里的《杨门女将》搜出来，一把扔进水田。我母亲又把书捞出来，还给三婶。从那以后，我读书得避着父亲。父亲不希望我不务正业。
　　当我看到坡上的那个年轻的男孩，我很羡慕他，他可以一个人坐在广阔的田亩之间自在地看自己的书，对真后面那一片长满草和庄稼的原野置若罔闻。
　　有牛走过的村庄，温暖的阳光，年轻人，看书的样子，半熟的田野，万里宽的蓝天，安静地大地，绿色的湘南，1983，像一幅画一样镶嵌进了我的记忆。生命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美丽的古老的乡村是一件历史的陶，我们都努力的呵护着，可在时光河流里，我们弱少得只剩下生命爆裂后的疼痛和屈服。瓷器破碎了，被岁月淹没了，陶也破碎了，被荒草埋了，代之的是钢铁。在凡俗欲望的背后，我们寻找纯真的时候，才静下来，从岁月的灰烬里，找出一片或几片闪光的碎片，用心去回味，安慰今天良知的忧伤。
　　1983年，大家热情似火，而大地安静如初，人在发挥着自身的力量，十分纯粹的信仰着自己的思想、智慧和眼光，干净地与这个社会交往着，一点不像今天这般急功近利。因为今天的不可琢磨，1983年的乡村像一块水晶一样诱人。
　　201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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