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我最钟爱的领域,已经没有太多值得写下来的观点了。在这里本人对历年累积的一些想法作一个阶段性的梳理和总结。 |
|
【正文】 |
个人认为麦金德可谓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地缘政治学家(本文主要针对麦金德1904年和1919年的观点),这不仅仅在于他将历史和地理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麦金德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就放弃了欧洲中心论【确实,就人类的长期历史而言,把广袤的大陆心脏地带看做世界中心,比把自己的国家(包括中国或者欧洲)看做世界中心更加合理】,而代之以全球战略的视角,从而使得自己的理论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具有了恒定的价值。【这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指的是地理现实和交通技术与1900年相比尚未发生革命性变化的历史时期。就地理现实而言,现在跟1900年相比没有太大的区别,青藏高原依然是那么高,西伯利亚还是那么冷。交通技术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亚欧大陆东部平原地区的人类已经可以大规模进入青藏高原,但是西伯利亚由于人为的政治屏蔽以及所属国缺乏基建投资的能力,人类依然无法有效进入。这使得麦金德的战略思想,在今天依然保留着巨大的价值。】 |
|
当然,质疑麦金德的人就跟拥护麦金德的人一样多,甚至更多。有人认为麦金德歇斯底里的反俄意识是基于十九世纪英俄争霸的历史思维惯性,而且随后的一战、二战的历史过程与麦金德的预判相距甚远,这是麦金德“心脏地带理论”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对此批判最为有力的学者是美国地缘政治学家斯皮克曼】,实际上冷战的爆发才为麦金德重新赢得声誉。 |
|
但是个人看法与此不同。麦金德和斯皮克曼之间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异,如果存在的话,那就是麦金德是英国人斯皮克曼是美国人,而地缘政治观点不可能不附加作者强烈的感情。 |
麦金德不仅仅是一位单纯的地缘政治学者,同时还是一位政治家。他阐述地缘政治学说的目的是为英国国家利益服务,而不是预言未来。大多数人都将美国的全球战略视作英国的继承和放大,这的确是不错的。但在这个所谓的“英美交接”过程中,英国人的战略是否出现了变革呢(如果不是革命的话)?可以绝对地说,英国从来没有怀着对美国实力的巨大不安就本着同文同种的理由将帝国拱手相让。 |
|
美国是一个新生的拥有强大制造能力的大国,具有岛国特性。它和英国一样,缺乏在亚欧大陆进行大规模地面战争的能力。它和英国一样,在亚欧大陆寻找代理人的时候一眼相中了俄国人。 |
斯皮克曼是一位真正的美国地缘政治学家,他非常清楚,海陆直接对抗的地缘政治模式绝非历史常态,二战结束之后美国人只有跟俄国人合作,才能维持世界均势。实际上在二战中,罗斯福与斯大林的通力合作已经成功解决了欧洲(以及东方的日本)。 |
其实可以用麦金德的一句话来概况斯皮克曼的思想:“美国最近已经成为一个东方强国,它不是直接地,而是通过俄国来影响欧洲的力量对比……”【麦金德:《历史的地理枢纽》,商务出版社1985年10月第一版P69】由此可见,世人所谓麦金德的理论缺失,并非因为其在麦金德的观察范围之外,他绝口不提的理由只能说是另有隐情。很有意思的是,这段话之后紧接着一句:“从这个观点来看,大西洋才是东西方之间将来的真正分界线。”由此大家可以判断英国对于美国实力急剧抬升的警惕,也可以认知到所谓“英美特殊关系”的虚伪性。四十年之后,麦金德才对这个观点进行了修正。 |
|
英国人对这个戏码门儿清,因为“通过俄国来影响欧洲的力量对比”本来就是英国人玩剩下的把戏而已。本人承认,斯皮克曼修正性的观点更加符合历史的真相,但是这种真相对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英国来说,已经过于玄幻了。 |
在十九世纪末,没有人比麦金德更加了解英国所遇到的困境。随着美国的崛起和英国实力的下滑,英国在很大程度上沦为一个无足轻重的边缘地带国家,而非特立独行于欧洲大陆而操纵之的伟大岛国。英国人最清楚,如果欧洲不能保持其世界中心的地位,那么英国的超级大国地位也将随之丧失。这个曾经的“海上人”正在慢慢失去与俄国联手宰制世界的资格,而赖以自称对欧洲无欲无求的庞大的殖民体系,不但违反历史潮流(威尔逊和列宁提出了几乎同样的口号),而且是新生列强垂涎、瓜分的对象。在这个尴尬的历史时期,英国反而陷入了某种程度上的变相的“海陆夹击”的困境。 |
|
大家都熟知近代以来有一个经典地缘政治模型:边缘地带的挑战者受到海陆夹击,无一例外统统失败。实话说这个模型非常无敌,历史上很多挑战国家受挫于此,比如拿破仑法国、威廉德国以及希特勒德国,包括日本(与英国相比,日本在大陆上的羁绊更深更明显)以及英国(在三千海里的大西洋面前,三十海里的英吉利海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尚无例外。回顾这些路人皆知的历史,海权国家充满自信,陆权国家精神振奋,而边缘地带国家则颇为沮丧。 |
|
但是这个模型有没有办法破解呢?回答是肯定的。曾经操作过这个模型的英国人心里非常清楚,第一个办法就是在海陆一方没有介入之前迅速打败另一方迫使其退出(但这个办法基本上是一厢情愿,尤其是真正的海权国家向来以头脑清醒、深谙均势著称);第二个办法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海陆两方直接对抗,互相削弱,这就是冷战。 |
|
于是,丘吉尔为挽回二战失败于万一,在一九四六年三月五日发表了铁幕演说。丘吉尔忽悠一通“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意识形态说教,鼓励美国在对俄问题上态度坚决,勇敢向前冲。对于战后四肢发达头脑却出现简单化趋势,且对意识形态具有宗教性格的美国人来说,这个演讲是打鸡血的。 |
美国人自己也不甘落后。在丘吉尔之前,也就是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凯南按耐不住传教士混杂十字军的激情,在莫斯科给美国国务院拍了一个以字数见多著称的电报(估计自家的电报不要钱吧,饶是如此,凯南在正文中还是因为过长的行文对电报设备造成的负担道歉),这就是著名的“长电”。后世给予这个长电太多的地缘政治解读,实际上这个电报根本无涉地缘政治,而完全是由近乎神学的意识形态观点主导的。后来以“长电”为标志的遏制政策,驱赶着美国走上莫名其妙的战场,承担无法承担的责任。美国疯狂的行为艺术和帝国陨落方式,不得不让人想起还在历史记忆中的西班牙帝国。几十年后,凯南忏悔,但为时已晚。 |
|
太祖亦深知这一点。红色中国在冷战时期的表现就像一个歇斯底里的意识形态中毒者,个人认为中国藉此掩饰了赤裸裸的国家利益(不疯魔,不成活嘛)。中国的确勒紧了裤腰带,但是越南非常自豪地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同时中国也是一个超级麻烦制造者,每当美苏试图缓和的时候,中国都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拼命搅和,在美苏之间打入了深深的楔子。这一切在太祖笑称自己是“右倾投降主义”的时候更加明显。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中国在炮击金门、古巴导弹危机、越南战争、阿富汗战争等一系列冷战重大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 |
基辛格是美国为数不多的继承了欧洲十九世纪均势传统的大师,也是美国少数能够读懂太祖哲学思想的天才。很多研究冷战史的学者已经指出,在基辛格涉及越南战争的文字作品中甚少提及中国,如果不是绝口不提的话。这个有趣的现象实际上是美国创巨痛深,欲盖弥彰。【现在无数人津津乐道于东西方权力的转移,但这绝非历史的偶然或者必然。在不远的将来人们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是:究竟何人扭转了乾坤?】 |
|
冷战结束了。俄国已经衰弱,看不到重新崛起的希望。俄国正面临一个致命的去工业化的过程,庞大疆域不再是其荣耀所在,而成为俄国无法动弹的巨大包袱(因为其完整性越来越依赖于邻国的友善)。俄国的南方不再是单纯的农业或者游牧文明,而是被工业文明武装(或者扶持)起来的国家和民族。过去相对落后欧洲却在东方称雄的俄国,现在已经无力对周边国家施加强大的地缘政治压力。换句话说,陆权国家正在逐步丧失(如果不是已经丧失的话)与海权国家战略互动的能力,近代的经典地缘政治模型已经被打破。俄国正在大踏步地走上蒙古人的道路,它是最后的蒙古人。 |
美国依然是美国,它的绝对实力并无下降,但是相对实力严重下滑,与二战结束之后或者冷战巅峰时期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冷战之后的最大特点,不是美国一家独大(其为时太短已经变得毫无意义),而是亚欧大陆边缘地带国家或地区的勃兴。可惜的是,在印度洋地区尚未出现与此地战略地位相匹配的地区性大国,以至美国在北印度洋地区依然为所欲为。急需有另一股力量平衡美国在印度洋地区的存在,环印度洋地区的人民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
|
麦金德理论的失败,体现为英国的失败;而冷战证明了麦金德理论的成功,是否可以说是边缘地带国家的成功呢?我想,这是确实的。实际上个人认为麦金德的“心脏地带学说”才是真正为边缘地带撰写的地缘政治观点,而斯皮克曼所谓的“边缘地带学说”不过是为压制边缘地带而阐述的。 |
|
总结性地说,美国和俄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可能出现美国繁荣而俄国衰弱的长久局面,反之亦然。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反俄就是反美,反美就是反俄。美国通过冷战埋葬了苏联,也埋葬了自己。 |
|
|
【题外篇】 |
正文开头提及的地理现实和交通技术,是地缘政治的两个重大变量;这两个变量出现革命性变化的概率在人类短暂的历史中,是很小的。但是假若一旦出现,地缘政治的变化必将是重大的。 |
随着全球变暖的加剧,北冰洋可能出现永久航道,届时最有活力的“海上人”将可能通过几条汇入北冰洋的大河进入西伯利亚的腹地。 |
同时,随着俄国对南部边境之外的地区丧失控制力,穿越中亚地区的具有战略价值的轨道交通将可能控制在外部大国手中。 |
这意味着,进可攻退可守的“心脏地带”第一次面临丧失其单向透明特性的危险。一旦岁月流逝此说成真,现有的地缘政治学说将统统作废,一个更加和谐的世界的建立将成为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