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热搜: 活动 交友 discuz
楼主: 汀芷幽兰

[经典回放]驿路花落 作者:半糖主义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3:31 | 显示全部楼层
29


秦铃子不知道胡桃女为什么会对草药如此着迷。她已经看见屋前屋后的院子全都种下了药草。胡春女种植的花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散发着泥土和根茎气味的药草。秋天已渐渐来临了,每当屋前的柳树叶落下来,那些药草的气味就会像焦灼的枯叶一样飘散出来,秦铃子总觉得这气味没有花香好闻,但胡桃女却依旧沉迷其中。自从入秋以来,胡桃女似乎不再流连在药草丛中了,她总会径直钻进自己的房间,迅速关上门,然后很快传出一阵不紧不慢的碾物声。秦铃子很奇怪这种声响的发出,她不知道胡桃女躲在房间里干什么,凭着一种直觉,她猜测着这一定与草药有关。在一些清晰的记忆中,她依然能回忆起当初在红色庭院时,那个叫四姐的小脚女人时常会在一间小房间里捣着一些黑乎乎的草药,她把那些草药捣成了粉末,然后熬成汤让她和其他的姐妹喝下,喝了四姐的汤药,女人就会失去孕育的可能,这似乎像梦魇,过去这些年之后,仍然伴随一阵阵的声响环绕在她的周围。而现在,这相似的声音再一次冉冉升起,它们从胡桃女的房间升起,向着秦铃子挥之不去的记忆飘过来,秦铃子揣测着,胡桃女一定是在捣碎着草药,她一定在把那些柔韧的干枯的草药碾成了粉末,这是些什么样的粉末呢?这些化为齑粉的草药会给这个女娃儿带来什么呢?


秦铃子一方面为草药之谜而迷惑,另一方面,她仍然沉湎在一个孩子的悲伤之中。她和老光棍的孩子没了,这对她来说,是命中注定的事,也是无可挽回的事情。谁又能与命相抗衡呢?一个人的命是天生注定的,是上天根据预设的轨迹一步步圈定好的,人来到世上,必定会按照那些轨迹一步步走下去,灾难和不幸必定会为我们设下一个又一个圈套,让我们的身体和灵魂受苦受难。秦铃子在来到夏霖之后,就愈加相信命运的存在是预兆穿插在时间之中的浮光掠影,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如影随行的事实之中澄清着那些命运的箴言,然而,她自己也终究躲不过这一箴言。每当夜晚一切寂静下来,老光棍向着她的身体发出欲望的召唤时,她总难以摆脱内心深处那种命运的笼罩,她的命动始终向着一个阴影低垂,而这个阴影,无疑就是那个夭折的孩子。所以,她根本无法让自己继续被那些赤裸的召唤和赤裸的孕育之梦所融化。在她背向老光棍的时候,她甚至会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女人了。女人是什么?从亚当时代开始,女人就会因为一只苹果,或者一条蛇的存在,而为自己去延续更多的从欲望之光中分裂出来的命名和角色。女人在接受命名的时刻,只可能幻变成一汪水,或者一条鱼。而秦铃子感觉自己连一根芦苇都不是,在老光棍的身体沉入睡眠深处时,她仍然清醒无比,她无法把自己纳入她身边这个男人的轨道,因为她感觉自己已经枯萎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秦铃子患上了失眠症。她的失眠越来越严重,在镜子里她看到了自己的面容像屋外面的草木一样正在迅速萎顿。在此期间,织布机仍然在转动,即使在最疲倦的时候,她仍然不会忘记用织布来维持生活的节奏,终于有一天,当她恍惚地看见窗外又一片叶子摇摇晃晃地落下来时,她离开了织布机,失眠的痛苦已经折磨她有很长时间了,她太想摆脱这种状态,所以,她在看到落叶时突然震惊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她看见那片叶子轻轻飘落到地面,没有一点挣扎,也没有任何声响。也许生命就是这样吧。她虚弱的半眯着眼睛,顺着那叶子继续往前看,突然发现一个人影正在朝这边奔来,定睛一瞧,原来是胡桃女。


此时正是下午,阳光依然很灿烂。秋天的白天缩短很多,但阳光却不分季节会散发出饱满的光芒。秦铃子有些惊讶胡桃女会在这时候回来。她看着她轻盈地向家门走来,成熟的胸脯起伏有致,这显然是年轻的标志。胡桃女进屋之后便进了自己的房间。秦铃子从窗前又绕回到织布机前,她叹了口气,看着那些丝丝缕缕的纱线,纤细而漫长地交织在眼前,像永无尽头的时间。不一会儿,胡桃女进来了,她竟然主动走到秦铃子面前,望着她笑了笑说:“二娘,又在织布吗?”秦铃子显然有些诧异,但很快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回答道:“不织怎么行呢?这是前村吴妈要的布,你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师傅有事关门了,我便回来了。二娘,你脸色不好看啊。”“哦,没事,觉没睡好。这些日子老是睡不踏实。”“我给你配个方子,管睡眠的,从师傅那学来的,非常灵,二娘,你等等我,我这就去药圃采药。”


胡桃女说完就离开了。秦铃子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感觉有些安慰。平日里一个人习惯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而她没想到在今天下午,在她精神恍惚的时刻,胡桃女会走进她的房间,向她发出那些温暖的问候。她有些诧异,但更多的是欣慰,无论如何,她和胡桃女已经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向着旧日的历史迈出了一步,作为一个女人,她明白从人性之间流淌出来的情绪既可以改变命运,也可以改变连接命运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触摸。但现在,胡桃女只轻轻地一旋,就带着轻盈的身影和绽放如花开的情绪从她的身边旋出去了,不光如此,那些荡漾在历史表面的阴影也恍恍惚惚地在那些旋转的节奏中悄然退去,秦铃子欢送着这种退却,同时,她也在期待着那轻盈的节奏能再次到来。因为当胡桃女再来到她身边时,她会带着为她配制的草药,那些草药将驱散她体内失眠的阴影,也将驱散她对人性所持有的任何一丝质疑。


没多久,胡桃女端着一碗草药进来了,秦铃子望着那黑色的汤药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在十几年前的那个红色庭院里,四姐经常会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让她和其他姐妹喝下去。汤药散发着黑色的充满诡秘的气味,这气味会很快顺着唇腔滑入人体的每一角落,而现在,她的眼前正飘荡着那些焦灼的气味,胡桃女微笑着把那碗汤药端在她面前说道:“二娘,这药我熬好了,制失眠特管用的。你喝下它,就会睡一个好觉。快趁热喝了吧。二娘,失眠很痛苦的,失眠会让一个人害怕黑夜的来临,会让一个人的身体慢慢丧失对整个世界的热情和力量。所以,快喝了这草药吧。”胡桃女说完又轻轻吹了吹热气腾腾的汤药,秦铃子闻着那浓郁的气味,不由接了过来。她看了看胡桃女,她正抬头盯着她的嘴唇,她的眼里充满了期待和慰问。秦铃子移过眸光,看着汤药又轻轻吹了吹,然后一口气喝完了它。


秦铃子喝完汤药之后,内心浮起一股热流,她似乎已经感受到那药味正在她的肠胃、血管里缓缓而入,向着那根脆弱而纤细的睡眠神经移动。而在这时,她感觉胡桃女的手臂向着她伸过来,她把手交给她,牵手的感觉让她慢慢跟随着胡桃女朝床边走去。胡桃女将被子拉开,帮她脱下鞋子,然后看着她闭上了双眼。秦铃子躺在床上,她的全身正在被药汤散发出来的热流笼罩着,那热流像一根细而柔软的绳子一样,牵着她的那根睡眠神经悄然垂落,而在她终于沉沉睡去之后,她并不知道,胡桃女仍坐在床前盯着她望了许久。


草药在秦铃子的体内挥发着效力。她从没像这天下午这样如此沉醉于睡眠。我们的身体之所以需要睡眠,是因为我们在白天已经疲倦,我们需要让身体妥协于黑暗弥漫的夜色之中,我们害怕黑暗,同时又害怕死亡,所以我们在沉睡之后仍然会快乐而幸运的醒来。秦铃子在草药散尽药味之后虚弱的醒来了。她似乎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冬眠,她醒来之后看见天已经黑下来了,房间里的阳光碎片早已经消失,阴沉的黑暗荡漾在空气中,屋子里很安静,她努力做了一个深呼吸,又打了一个哈欠,然后慢慢坐起来,暗自揣度起时间来。


屋子里很安静。秦铃子眯起眼睛又望了望窗外,黑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覆盖了整座山村,远近的灯火隐隐灼灼,像飘着一些零星的火焰悬浮在夜色中。秦铃子下了床,她将打开的窗子轻轻关上,又打了一个哈欠。睡眠奇怪地在远离她之后,又一次返回到她的体内,她感觉自己在睡了一下午之后,仍然感觉很困。现在不知是什么时辰了,秦铃子有点饿了,她慢慢走出房间,轻轻叫唤了一下胡桃女,没有回应,她又轻轻喊了一声老光棍,仍没有回应。她走到厨房摸索着把油灯点燃,看见餐桌上已摆着一桌饭菜了,显然,胡桃女和老光棍已经用过餐了,饭桌上的痕迹表明这是一个人影刚刚解散的场景。秦铃子盛了一碗饭,就着桌上的菜吃起来,吃饭时,她发现一只平时装汤的碗已经空了,显然,在之前,胡桃女或者老光棍一定是做了一碗美味无比的汤。


秦铃子一边咀嚼着一边在猜想这两个人究竟去了哪里。难道老光棍还没回家吗?不像,刚刚结束的饭局已经表明这是两个人在用餐,那么,他们去了哪里呢?胡桃女该不会又去屋前那片药圃了吧?老光棍会不会又像有时一样出去溜达了呢?秦铃子想了想,轻轻摇摇头暗自解嘲一番地笑了笑。突然,在她刚把一块土豆送往嘴里的时候,她听到了一声隐秘的叫声。那声音极其尖锐而又极其轻盈,有点像鸟雀扑翅的声音,又有点像羽毛坠落的声音。她愣了一下,没有在意太多,她的嘴里再次发出咀嚼的声响,吞咽咀嚼土豆显然是件快乐的事情。秦铃子感觉这土豆块的味道好极了。她在夹住第二块土豆时又听到了那声音。似乎就在这个屋子里发出来,穿越几堵墙之后,仍然很轻盈很柔软,像一根纤细而悠长的纱线,慢慢游移而来。她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仔细辨别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好象来自隔壁,或者是隔壁的隔壁。她情不自禁地顺着那声音追寻过去。走过厨房,走过她自己的房间,她停在胡桃女的房间外。胡桃女的房门紧紧关闭着,那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一声一声,起伏旋转,仿佛一只飞鸟正在里面隐秘地回旋扑飞,秦铃子心里莫名升起了一阵紧张,她屏住呼吸,不敢去听那声音,可是越紧张,那声音却越强烈的向着她扑来,她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快要被那声音紧紧圈住了,她有些窒息,突然,一声尖叫,胡桃女的尖叫,猛地扎进了她正在下沉的躯体,她睁开了眼睛,使劲眨了眨,然后凑近那房门的缝隙仔细看过去??一个令她恐怖的场景、令她不敢相信的荒谬而富有戏剧性的场景激起了她内心最为脆弱也最为敏锐的那根弦。她在房间的尖叫声刚刚跌落的那一刻也大声尖叫了起来,并且拼命推开了眼前斑驳的木门。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3:49 | 显示全部楼层
30


胡桃女看着秦铃子把那碗草药喝下肚了。很快,草药的效力挥发出来,秦铃子只是微微翻了一下身,便睡着了。草药的气味从她的口中散发出来,这是一个被俘虏的过程,我们的身体无时不刻不在受着这世界形形色色的诱惑和俘虏,秦铃子之所以要喝下汤药,是因为她的身体已经被失眠的痛楚折磨了许久,她只有在喝下汤药之后才能让自己抵达睡眠与梦境相融的场景。胡桃女从药圃采来一把药草作为引子放进了一只陶罐,然后她迅速地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包药粉倒进了罐子,药味很快散发出来,像一袭迷雾一样弥漫在房间里。胡桃女把汤药倒出来时,她似乎看到了那股浓郁的气味正在顺着秦铃子苍白的嘴唇和眼神流淌进去,药进入她的体内,很快就会漫及每根神经,包括那根纤细脆弱的睡眠神经,也会在这黑色的药味之中垂落下来,像一根干枯的藤蔓,或者像一条松散的绳索,瘫软,失去韧性。


果然,秦铃子已经深入失眠的恍惚,在这种恍惚笼罩下,她是如此渴望汤药能为她带来一场没有困扰的睡眠。胡桃女端着汤药站在她面前,不知为什么,看着她发黑的眼眶,胡桃女心里反倒更能涌现一股隐隐的快意。人的身体是多么虚弱啊,容易疲倦所以会选择睡眠,害怕黑暗也会选择睡眠。人在白天过后沉浸于睡眠就是为了能更好的迎接白昼。而现在,秦铃子显然已经被黑暗征服了,她沧为了疲倦和黑暗的俘虏,她的恍惚和虚弱已经证明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沉醉于尖叫的女人了。胡桃女自从发现了这些变化之后,她就无不感觉欣慰,女人啊女人,你的名字始终是弱者吗?她终于看到了二娘成为了一个虚弱的女人。二娘把汤药喝下去了,并按照她预想的效应很快入睡。当然,秦铃子的入睡并不意味着她已经从睡眠的困境中解放出来,她的睡意来自汤药,来自胡桃女在那只灰色陶罐中撒下去的魔术般的药粉。胡桃女在审视了秦铃子进入睡眠之后才离开,她必须在确定了二娘的睡眠之后才能展开她的第二个计划。


自从秦铃子和老光棍那场赤裸裸的交媾被胡桃女窥见之后,这个陷入青春期的十八岁少女第一次被来自从性之中的一些秘密所震撼。我们的身体之所以充满了神秘,就是因为有很多无法坦露的秘密会在暗处进行。胡桃女窥见了从黑暗之中荡漾开来的那场欲望之海,在那片海里,秦铃子和老光棍像两条银色的鱼一样,跳跃、翻腾、嬉戏而欢,这场景时常会迎着夜色把她围住。躺在床上,即使闭上眼睛,她也能看见那些白色的浪花拍打着、欢叫着,向着她成熟而饱满的身体扑来。而这时,她会轻抚自己的身体,抚摸那些神秘而芬芳的柔软去幻想另一个人的存在。一个男人,一个从远处而来,奔向她的身体和灵魂,向她倾下温柔细语的男人。他是谁?他在哪里呢?胡桃女每当抚摸的疲倦了、孤单了、甚至是绝望了,便会想起这些问题。汪霖路走了,属于她的男人已经被妹妹胡春女带走了。这世上总会涌出不可思议、无法解释的变化。人的变化或者是情感的变化,顺着时间的轨迹显形露相。男人是禁不住诱惑的,这已经在汪霖路身上得到验证了。汪霖路的私奔已经为胡桃女揭开了一个男人的立场,那就是:男人随时会为路上出现的风景而奔跑,很少有男人会执守于一个场景流连不绝,男人多是善变的,可以相濡而沫、与其偕老的男人是不存在的。根据这个立场,胡桃女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了秦铃子的提亲,她无法相信从秦铃子口中缓缓流出的那些男人能忠诚不渝。


当胡桃女看着老光棍把那碗汤喝掉之后,她也迅速喝下了自己面前的那碗汤。在喝汤之前,她又一次把衣襟里的药粉撒了进去。药粉落在汤面上被她轻轻搅拌了几下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胡桃女感觉身体内部在慢慢上涌一股热力,那热力像团火似的燃烧着她的每一器官,她瞧瞧坐在对面的老光棍,他似乎也显得烦燥不安。胡桃女搁下面前的碗筷试探般的叫了一声,老光棍朝她盯着看了许久,这时,胡桃女把手伸了出来对他说:“叔,我累了,想回房歇会,你能送我去吗?”老光棍迟疑了片刻,但他的手已经被胡桃女拉住了,他恍惚而有些焦燥的跟着胡桃女回到了她的房间,胡桃女把门关上的那一刻,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男人啊男人,你真的会善变吗?”而在这时,老光棍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他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他的手臂和身体迅速地把她揽在怀里,然后向着那张孤零零的床移去。


胡桃女第一次明白了女人之所以会发出尖叫,是因为男人触动了她最为隐秘的身体之谜和欲望之谜。在老光棍剥去她的衣服进入她的身体时,她感到了疼痛,紧接着隐隐约约的快乐冲击疼痛像小水花一样击溅下来,她感觉整个身体全都湿透了,而在这湿润之中,她终于理解了秦铃子变成一条鱼的自由和快乐,人在赤裸之后是真实而自由的,女人在赤裸之后能游进水的声音和水的波浪,这无疑不是一种最始初的回归。而现在,老光棍在药力的作用下为她荡开了一片海,她终于在进入海水的过程中领略了另一个世界的神秘。这神秘引诱着她发出了尖叫,而与此同时,她再次验证了男人呈现在女人面前的立场:男人是善变的。男人是不可靠的。这种立场在房门突然被推开的那一刹那迅速的窜了出来,她听见了秦铃子的尖叫,那尖叫像一根绳索,斩断了她和老光棍的自由游动。她从那片海水中上岸了,在黯淡的光线中,她看到了站在岸边的秦铃子像个迷途的孩子一样孤独无助而又愤怒不已。而老光棍似乎突然苏醒了,他从那湿漉漉的海水中站起来,仓皇的在掩饰着赤裸裸的身体。不知为什么,胡桃女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突然绽起了一缕隐秘而灿烂的笑容。她发现这个富有戏剧性的场景实在是可笑极了。

那天夜里,当秦铃子和老光棍离开房间之后,胡桃女听到了隔壁房里传来嘶裂般的哭泣声,那声音像从悬崖上落下来的水滴一下,饱含体无完肤的碎裂和彻底的冰冷。胡桃女用一只枕头盖住自己的额头,她害怕听到那哭声,如果没有覆盖,那碎裂的水声将很快侵入她的前额、眼睛和洞开的每个器官。而她在那场戏剧闭幕之后极需要关闭所有的器官??前额、眼睛和她刚刚湿润过的私处。哭声渐渐退落在上升的夜色里,胡桃女也在辗转许久之后慢慢入睡。而当她醒来睁开眼睛时,她再次看到了秦铃子那双大大的黑色的眼圈,她坐在她的床沿边,用一双凄楚的眼神,冷冷的、充满盅惑和忧伤的望着她。这时候,窗外阳光正像丝绸一样悄然洒开了。

胡桃女别过脸,在这一刻,她害怕与二娘的眼睛相遇,也许她是害怕看到那眼神,因为在那眼神里面有很多复杂沉重的情绪将向她射出尖锐的注视,秦铃子此刻正注视着她,准确地说,是在审视她。胡桃女一动不动,眼睛虚弱的闭上了,而这时,她听到了二娘的声音像一只古钟一样缓慢地敲响了:“桃女,桃女,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呢?我知道春女对不住你,可这是命啊,你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你感觉这样做会快乐吗?他可是你叔啊,你们怎么能这样?早知道我就该给你找个人家啊……”胡桃女眼睛闭的更紧了,她感觉自己快要被那古老的钟声紧紧缠住,她的肩膀颤抖着,她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止不住要颤抖起来,可即使是这样,她仍然听到自己在抗拒那声响:“我愿意这样。我不要男人,我不要找任何人家去让自己陷进去。男人,这个世界有多少能够相信的男人。你难道还相信男人吗?男人是多么容易变化,你终于看到了老光棍的变化了。我就是要让你看到这些男人的真实模样。所以我一直在等待机会,我一定要让你体验背叛的滋味,所以,我要让你沉入睡眠,沉入草药的魔力之中……”胡桃女的嘴唇轻轻蠕动着,那些像药味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飘进秦铃子的耳畔,她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胡桃女说的都是真话,她瞪着眼睛猛地拽起胡桃女,然后发疯似的问道:“你是说这一切都是你计划好的?你是说那些草药是你故意端来的?那场睡眠也是草药带来的?那碗草药不是老郎中的方子,而是你的计划和阴谋?”胡桃女坐在秦铃子对面,她直视着那双愤怒起来的眼睛,不知为什么,那眼睛里的质问和愤慨让她反而镇定起来,她昂了昂头故意用一种得意的口吻说道:“是的,都是我设计的。我配制了草药,从很久之前我就在配制草药。我要让那些草药流进你的体内,让你失去你想得到的一切。同时,我也要让你看到男人是善变的,没有任何男人可以信任,可以执守,可以相伴到老。”胡桃女的叙说像一记拳头猛的打在秦铃子的记忆和伤疤上,孩子的伤疤在此时迅速地显露出来,秦铃子恍然大悟般的站了起来,颤栗般地问道:“难道孩子……那天晚上的草药不是保胎药吗?难道我的孩子……难道是你让我的孩子丢了?那草药……我明白了,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子啊……桃女,你是一个魔鬼,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啊……”秦铃子发疯似的嚎哭起来,她瞪着胡桃女的面,用尽力气向着那张平静无比的面孔甩出了一记巴掌,然后发疯般的冲了出去。

胡桃女愣愣地坐在床沿上,她看着那个疯狂的影子像一团火一样窜出了房间。不错,秦铃子的身体正燃烧着一团怒火,这火是她点燃的,她就是要看到她和她的世界最后被燃烧成灰烬。灰烬是多么可怕啊,黑色的灰烬会带来废墟,会带来被火焰吞没的毁灭和世界最后的寂静。胡桃女围环了一下四周,一切都沉寂下来了,草药的气味、肉欲的气味、泪水的气味、愤怒的气味都像尘埃一样落定然后消失了。剩下来的,则是她自己的气味,一个人的气味,孤零零的气味,这气味已经缠绕她很久,也许还将继续缠绕下去。胡桃女望着窗外的阳光一串串地跳进了室内,然后很快连成一根白晃晃的光柱,而在那白色的光柱下,她看到有无数灰尘在旋转漂浮。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4:09 | 显示全部楼层
31


胡春女到达那个北方小镇时,天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水很快溅湿了她的衣裳,她举起包裹跟在汪霖路身后奔跑着。跑到一个屋檐下,汪霖路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排平房告诉她,那就是他的家了,自他出世后他就住在那幢平房里,他的姥姥、姥爷都相续离世了,他去夏霖之后,母亲就一直一个人住在里面。胡春女眯起眼睛瞧了瞧,却发现旁边一棵梧桐树上正纷纷落下好几片叶子,秋天来了,北方的气候总比南方变得更为迅速,胡春女望望身上湿透的衣服,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兢。


雨小了,汪霖路拉着胡春女跑向了那排平房。在跑到一幢房屋前,胡春女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很紧张,她紧紧揽着那只小包袱,生怕它丢掉似的。包袱里面的那只小木匣子硬硬的,顶的她手有些疼。而这时,汪霖路已经推开了木门,门吱呀一声响了,紧接着屋里传来一个女人声音:“谁呀?”汪霖路随即兴奋的回答道:“娘,是俺回来了。你的儿啊,你的儿已从外面回来了。”话音刚落,胡春女看着一个小脚女人从里屋颤微微地走了出来,那女人眯着眼对他们端详了一会儿,很快向着汪霖路小跑过来,并急切而迅速地抱住了弯下腰来的汪霖路。半晌,汪霖路拉着胡春女向倪双枝介绍起来,胡春女已经知道了这个女人就是倪双枝,她早年从夏霖离开之前曾和姐姐胡桃女的娘尹桃花交换过一个约定。但现在,那个约定已经改弦易辙了。倪双枝微笑着瞧着胡春女,一边看一边抚摸着她的手说道:“这女娃儿长大了,我早就猜到桃花妹子怀的是个女娃儿呢,这下多好。霖路啊霖路,这是你的福份啊。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你还真的把这女娃儿带回来了。这娃儿长的多滋润,不像桃花妹子呢,倒有些像她爹。娃儿啊,你爹娘还好吧?”胡春女有些窘迫地望望汪霖路,然后低下头轻轻点了点,这时候,汪霖路叫了起来:“娘,俺们饿了,你快做饭吧。”倪双枝放下了胡春女的手,然而,她却仍然笑眯眯地盯着她望了片刻,才兴高采烈的走进厨房。


吃饭时,倪双枝充满眷念地提到了夏霖的生活。在那片有山有庙有小桥流水人家的土地上,倪双枝渡过了她最为年轻的幸福生活,尽管这生活短暂地被一个不幸所扭转,她仍然珍藏着那段记忆。人的记忆是无法抹煞的,无论时空如何纵横交错,记忆仍然停留在时间与历史的交叉点上。倪双枝一边回忆一边充满欣慰地望着胡春女,在她看来,这个女娃儿是带着她的历史而来,是顺着她的记忆而来,是肩负着她和女友尹桃花的约定而来,所以,她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流淌在夏霖土地上的那片泉水,还有荡漾在神女山峰上的那些新鲜湿润的雾霭,这些场景当初是如此悠深的萦绕着她的世俗生活,当然,这生活是与尹桃花密切相联的,在男人离去之后,只有尹桃花整天陪伴她渡过了最无助的时光,因此,她在看到胡春女的时候自然会情不自禁地提到那些往事,提到尹桃花的存在。而这恰是胡春女最想回避的话题。在倪双枝的缅怀和叙说中,她一直低着头几近于沉默不语。


一段时间过去了。汪霖路忙着镇上的店铺生意。店铺是倪双枝的爹娘留下来的,在汪霖路离开之后,它就没有敞开过。而现在,汪霖路把白天的时间花在店铺上,而到了傍晚才回到家里。胡春女被倪双枝留在家里,显然,她的存在对倪双枝来说,其意义就是历史和记忆的存在。一天傍晚,胡春女趴在窗前看屋前的梧桐树,那是一棵粗壮而古老的树,树梢上晃荡的叶子裹挟着秋意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叶的声音轻悄而忧郁,不知为什么,看到落叶胡春女心里总会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愁绪,那愁绪让她在汪霖路离开家门之后总感觉非常孤单,并且在听到倪双枝的问候时让她更加缥缈。她不明白为什么倪双枝在一看到她时就会向她叙说那些夏霖的历史,一个女人与另一个女人执守生活的历史。历史是什么?历史相比于现实是如此虚无如此缥缈,我们往往把沉浸于历史的人说成是衰老的人,这是因为历史总是与时间背道而驰的,无畏于时间的人自然可以跨越历史而上,而害怕时间的人无可避免的会顺着历史不断后退。在后退的过程中,却不知时间已经爬上了鬓发和前额。胡春女在倪双枝来到她面前时再次看到了已染白的鬓发,除此之外,她发现这个历经沧桑的女人额头上已经叠起了皱纹,还有眼角,一微笑就会绽开一朵朵小菊花,那菊花对着她深情的绽放,这时候,她听到她在说:“春女啊,秋天已经来了。北方的秋天已开始变冷了。你娘能让你跟霖路来,就是说明她仍然没忘记我和她之间的约定。那约定是多么久远啊。十几年了,我总会想到我和你娘离别的那个情景。唉,一离就是这么多年了,离的这么远,我真想过去瞧瞧她。春女啊,我有个事想告诉你,秋天过了很快就要过冬了。你即使来了自然就是自家人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这个事,你该和霖路成亲,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里,你们该有个好日子圆房呢。你这娃儿我不会委屈你的。我会用我最好的手艺为你们绣上最漂亮的窗帘、床单和枕套。春女啊,不知你娘有没有把那幅牡丹图让你带来,牡丹图,当初我就是把牡丹图交给你娘定下这门亲的。我要把牡丹图绣在你和霖路的枕套上。这有多富贵啊。春女,牡丹图你知道吗?你娘让你带来了吗?”


倪双枝缓慢地叙说让胡春女变得恍惚起来,她没有想到在这个傍晚,在她看到落叶一片片飘下来的时刻,牡丹图真的会顺着历史和记忆浮现出来。尽管在之前,她已经把另一幅姐姐绣的牡丹图藏在木匣子里带了过来,她仍然诧异倪双枝对牡丹图的眷念和深情。现在,倪双枝的询问带着不容抗拒的友善向着她倾下来,她颤抖了一下,极其隐秘的颤抖了一下,眼前的窗子是开着的,她感觉北方的秋天的确是有些寒意了。


胡春女把牡丹图交给了倪双枝。她看着她激动而欣慰的打开了那幅图并仔细瞧起来。她扭过头,继续盯着窗外的那些树叶,叶子接连着掉下来好几片,这让她想起那个皖东南的家园,屋前的那些花草也在慢慢变黄了吗?还有那个江边小镇的小院子,那个叫王天富的男人在奔赴院子的时候会看到什么呢?花落、人去、屋空?她叹了口气,一些场景像那些挂在树梢上的叶子,只一阵风一吹,便打着旋儿落下来了,她又能抓住什么呢?她微闭了下眼睛,觉得从窗子吹进来的风仍是凉的。


在胡春女闭上眼又睁开眼睛的这一瞬间,她并没有看到站在旁边的倪双枝脸上已出现了变化。一瞬间是短暂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瞬间内洞察到这世间发生的诸多隐秘变化。窗外的光线已渐渐黯淡下来了,门外出现了响声,汪霖路回来了。而这时,胡春女看到倪双枝急匆匆地奔过去,然后是一阵寂静。再后来,她听到了汪霖路的叫喊。汪霖路在隔壁倪双枝的房间里叫唤她过去。


胡春女首先看到了倪双枝的脸上湿润润的,那是一场刚刚哭泣过的痕迹。汪霖路站在旁边,低垂着头,神情异常沮丧,在他手里,那幅牡丹图像一片快要凋谢的花瓣。看到牡丹图,胡春女似乎有了一种预感,她在倪双枝的脸上验证着那预感的真实,果然,倪双枝缓慢地移向她,那双小脚无比虚弱的在挪动,她看到它停在她跟前,像两只斑驳的翅膀。倪双枝对着她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道:“闺女,你不是尹桃花的女娃儿,你为什么要骗我。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拿着这副仿造的牡丹图来骗我?牡丹图我看了,绣的真逼真,我第一眼根本没看出来,但它的确不是我绣的。要不是那叶子边上绣着两个粉色的字:桃女,我差点就相信了。闺女,这桃女是谁?你是春女,她和你是什么关系?你究竟是谁?……”


倪双枝的问题像一支支箭镞射的胡春女越发心慌,她抬头看见倪双枝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身上挖掘全部的真相,而汪霖路在这时一直垂着头,他似乎害怕卷入这场赤裸裸的询问,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牡丹图在他手里已经被揉碎了。胡春女的眼泪流出来了,她无法抑止自己不去流泪,女人最虚弱和最无助的时候往往会流泪。胡春女感到自己已经快要被那些泪水融化了。如果能融化,她就可以不去回答那些问题了。窗外又有一阵风刮了进来,将那些泪水刮的冰凉,胡春女渴求般的望了汪霖路一眼,在这个时候,她期待他能帮她说些话,至少让她不再继续感觉到冷。北方的寒意来的太迅速了,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兢。而这时,倪双枝的问题再一次响起来,像一记钟声,催促着她解下面具现出原形。胡春女沉静了好一会儿,在此期间,倪双枝没有说话,她在等她的回答,汪霖路也没有说话,他似乎已经退落到最阴沉的角落。唯一发出声响的就是窗外面的树叶,胡春女在风刮起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那些叶子轻轻落地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覆盖了大地所有的路线。她感觉自己已无路可走了。


胡春女抱出那只木匣子时汪霖路正走出了家门。自那个傍晚开始,她已经彻底觉察到一种微妙的变化在生活中上升了。很多来自幻想的憧憬在现实中是多么不堪一击啊。她已经感到顺着私奔之路来到这个北方的家园是一种多么巨大的错误。这是汪霖路的家园,是倪双枝的家园,是按古老的约定应该走进的胡桃女的家园,而并非她的家园。她在这里究竟是谁呢?她的家园在哪里呢?她打开那只木匣子,两只黑色的钱袋坦露出来,从钱袋敞开的银元的光泽让她眯起了双眼。她提起那钱袋,秘密的声音像一串铃音升起来,她似乎听到了那个深情而成熟的男人贴近她的耳边绵绵而语:“跟我走吧跟我走吧,我要给你一座花园,我要让你在花园种上最美丽的花朵,我要让你的生活充满阳光和芬芳,让你成为你城堡里的王……”胡春女望着窗子外面的落叶,那些叶子旋转而舞,它们似乎要去远方,追随温暖的气流再次寻找高高的枝梢。胡春女轻轻关上了木匣子,她的耳边仍回荡着那银白的铃音,它们像一串刚刚绽开的白色槐花,摇曳着她的永不坠落的梦境在另一条路上展开芬芳……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4:28 | 显示全部楼层
32


秦铃子万万没有想到,草药弥散的气味竟然会是胡桃女释放出来的魔咒。当她把那些滚热的草药喝下肚时,她原以为一切都会顺着那些可以触摸到的热量为她宕开一个和平的处境。草药是多么神奇啊,它可以让我们的身体振作起来,可以让一切被病菌所侵犯的体质在那些草与泥相融合的气味中找到最固定的力量。可胡桃女的草药为她带来了什么呢?首先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已经经历了一场意外,她在厨房里因为不慎而摔了一跌,所以,在那天傍晚她躺了下来,她需要用时间和精力去抚慰肚子里的孩子,那是她和老光棍的命根,是她们在一场又一场性事之中运用身体和灵魂而相融的生命,所以,她在躺下之后向着胡桃女发出了乞求,她期待胡桃女能为她带来安胎的草药,可在她喝下胡桃女递过来的草药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她感到了疼痛,疼痛像一根无法抓住的绳索一样在她的体内扭动着,在那一刻,她似乎感觉整个世界都昏暗了下来。紧接着,她看见了血,从私处流出来的血像一朵正在绽开的花瓣,覆盖了床单,也覆盖了她对一个孩子所持有的所有幻想。当然,在那一刻她已经昏眩过去了,即使在醒过来之后,她仍然没有看清那碗草药里所荡漾的全部诡计。她一直认为这是命,一个女人与命运抗争之后永远是虚弱的,她在命运的圈套中几乎就要束手就擒了,然而,在几个月之后,在她已经丧失了一个女人最本能最激烈的欲望之后,她再次闻到了房间里的草药味,这草药味是胡桃女带来的,目的是为了驱散她几个月来一直被困扰的失眠症,那天下午她终于睡熟了,从下午到帷幕垂落,她从深厚的睡眠中醒来时还在打着哈欠。当然,在那时,除了房间里余留的草药味,她还闻到了一种特殊的弥漫在空气中的肉欲气息。隐秘的尖叫从那些气息中轻轻传来,为她制造了一个神秘的场景。她顺着药味、肉欲味和尖叫的声音找到了那个神秘场景,老光棍和胡桃女的裸体像两条白色的鱼正在穿越夜色,也穿透了她对那两个人的所有想像。


她还能对老光棍抱有什么想像呢?男人真的是这样不可把持、不可信任吗?从胡桃女的叙说中,她对这个世界的男人真的泛起了一种质疑,男人啊男人,自亚当时代开始,男人的秘密对女人来说,就是沉重的,女人心甘情愿地被男人覆盖,就是为了探索到男人的秘密。而男人除了身体的秘密还会有灵魂的秘密,除了有可以释放出来的秘密,肯定还有隐藏起来的秘密。老光棍的背叛(这是一场多么大的背叛)让她觉察到男人最不可告人的秘密居然会是如此丑陋,如此荒谬,如此没有情理。而所有的这一切,竟然全是胡桃女操纵的。


当胡桃女用无比冷静的口吻向她揭开全部迷底时,她在这个已过十八岁的少女脸上看到了仇恨,仇恨从那双明亮而陌生的眸子里射出来,从那张红润而柔软的嘴唇里缓缓流出,从那个关闭已久却一直在酝酿着一个阴谋的心扉里流出来,她感到自己已被那仇恨之水就要湮没了。整个房间流淌着那黑色的像草药一样难闻的仇恨,她踩着那湿漉漉的水花仓皇而逃。


现在,她顺着阳光撒落下来的碎片一直在逃。她已经逃出了那幢屋子和屋子里的人,她害怕那些人,害怕那些人彻底改变了她对命运的看法,命这东西究竟是上天安排的吗?命这东西真的是能够改变的吗?认命是一种多么可笑而荒唐的想法,而她又能怎样呢?她拼命的向外奔跑起来,屋前那片药圃一晃而过,她跑过泉水,跑过山路两边悄然凋落的树叶和野花,在经过村口关闭的杂货店时,她停了下来,杂货店上的锁锈迹斑斑,她想上前去握住那锁,可迟疑了片刻,她再次奔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流着泪。转眼间,神女峰就在眼前了,她抬头眯起眼睛看着那山峰,然后发疯般的向上攀去。半山上她跌了一摔又爬起来,不一会儿,到了山顶,她望着那个神女像痛哭着跪了下去。


神女像边的一些草木已经发黄了,然而有一些仍旧葱郁。秦铃子在扑向神女像时,手恰巧被一蓬荆棘带伤了,手背上出现血痕,然而她丝毫没注意这些,她把头埋在那片黄绿相间的草木林里对着那神女像不断地叩着,边叩边不停哭泣道:“神啊,为什么我的命会这样?为什么他们都要变呢?汪霖路变了,春女变了,桃女也变了,老光棍也变了。神啊,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人为什么都会这样呢?告诉我啊,我该怎么办?那还像一个家吗?我该如何去面对那些人啊?神,求求你指点我吧,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秦铃子疯狂的叩着头,然后朝着天空嘶裂般的叫喊道:“水根啊,桃花姐,你们在哪里?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桃女吧。春女,我的孩子,你快回来啊,娘想你想你啊……水根,水根,你在哪里,你知道这一切吗?你快来救我吧……”


秦铃子下山时已到晌午了。她缓慢地走在山路上,像一个断了翅膀的蝴蝶失魂落魄地低着头垂着手臂慢腾腾地走着,眼前是她的影子,是山路两边探出头来的林木的影子,她盯着那些影子,盯着自己那双挣脱了裹足史的大脚,一步一步向前。走了很久,她抬头瞧见了那幢她称之为家园的平房,家园,人在看到家园时是温馨的、充满眷念的,可她却害怕去看那片黑漆漆的屋瓦,还有屋前那片药圃。那些草药密密麻麻的曳动在屋前,尽管它们大多开始枯萎,她却感觉那是一个又一个影子,在无时不刻动摇着她的生活。她走过药圃,微闭着眼睛心里却像刀绞一般,进到厨房,空荡荡的没有人,灶堂是冷的,她从里面摸出一盒火柴,然后走了出来,那天下午,当阳光正懒懒的下垂时,她用尽力气拔光了所有的草药,干枯的草药堆成一垛,她擦亮了手中的一根火柴,她把那火柴迅速丢进了那堆草药。很快草药被燃着了,空中窜起高高的火焰,她站在那些萎缩着变黑的草药面前,默默念叨道:“烧吧烧吧,烧成灰吧,烧吧,快点烧吧……”


之后几天,秦铃子几乎一直蜷缩在床上。她从没像现在感到疲倦、虚空。整个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偶尔,老光棍会悄悄走进屋子站在床边,怯生生的一言不发。她将身体背转过去,她已经和他分房而睡了,她不想再看他,更不想去和他说半句话。在这期间,胡桃女仍然像只猫一样会轻悄悄地经过她的房间,她辨认的出那脚步声,她更能辨认的出那个女娃儿像鸟儿一样的身体无论走向哪里,都会带来一片羽毛的声音,然而,她已经感觉到那羽毛在慢慢变黑了。


半个月后,当胡桃女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以一种诡秘而疲倦的口吻告诉她:“我怀孕了。二娘,我怀上了老光棍的孩子,我知道你一直在想你的孩子,那是你和老光棍的孩子。从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们在为一个孩子制造秘密,制造机会,制造你们和我的距离。但现在你的孩子没有了,我就是要让他从你的体内消失。要知道,毁灭一个生命比孕育一个生命要简单的多。所以,你的孩子没了,我的草药终于帮我完成了这场阴谋。二娘啊,这个世界重复着很多相似的阴谋,我永远忘不了胡春女和汪霖路的背叛,他们不仅仅背叛了我,更背叛了我娘。可怜我的娘她已经死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一切。但我相信她不会饶恕她们的,经历背叛的人终究逃不过惩罚。你也一样,二娘,你为什么要和老光棍结合?你为什么要对我的爹不忠呢?难道你也寂寞吗?我知道女人在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寂寞的,但你不该对男人那么相信,男人值得你付出那些感情和那些角色吗?我已经不再相信男人,从那场私奔开始,我就看清了男人的真面目。当然,我知道你恨我,仇恨一个人是必须有理由的,就像我恨你和老光棍,你们总是在疏远我,我讨厌你们这样,所以我要破坏,破坏你和老光棍的一切生活。好在,草药终于帮我完成了所有的计划。你的孩子没了,但是,我却有了孩子。孩子,我讨厌孩子的存在,我讨厌一切罪恶的来源和发展。但是,二娘,你知道我会怎样处理这个孩子吗?我要把他生出来,要让他知道他的爹是谁,然后让他学会仇恨。二娘,怀孕的滋味真不好受,但我会坚持的,我一定要让这个孩子生出来,让你看看他长的会跟光棍叔一模一样……”


胡桃女的嘴唇在秦铃子面前不停蠕动着,她听着那些阴沉的计划像浓烟一样很快弥漫了整个空间,她扭转头望着窗外,秋天已经到了,窗外面的柳树叶子正一片片地往下落,藏在山林丛中的野桃花被风一吹,便会掉下好些粉色的花瓣,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些花瓣,她突然心里涌出了好些伤感,她努力的眯起眼睛,以防止迅速涌出的眼泪将要漫出来,而这时,胡桃女仍在缓慢而疲倦的说道:“我怀上了孩子,这些日子我总感觉不舒服,我想吐,可吐不出来,孕育的滋味真是不好受……”过了好半天,她回过头凝望着胡桃女蜷缩在竹椅子上的身体,那是一个女娃儿的身体,一具正在从青春期里散发出芬芳的身体,可就是这具身体,为她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灾难,她已经感觉到灾难的信号正在她的眼前不停晃动,她闭上了眼睛,她害怕去看那些红色和黑色交织在一起的信号,她感觉那些颜色刺眼极了。


胡桃女叉着腰疲惫不堪地回房了。虽然她的腹部还没有突起,但她却始终用两只手叉着腰,这是一种标记,一种信号,任何处在孕育中的女人,都会用这种姿势去宣告一个伟大而荣耀的历程。而在秦铃子看来,这却是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可以引发整个世界毁灭的信号,她站在这个信号的前面,即使她距离它不远,她却无法用手去拆除它,所以,她在胡桃女离开之后也疲倦地回屋了。她坐在那个织布机前,织布机有很多时间没在转动了,旋律乍然而止,她却仍然觉得空气中在悬浮着一种声音无时不刻不在刺激着她烦躁不安。她抚摸着织布机光滑的机面,抚摸着那些纤细的白色纱线,然后她拉开了左侧一只小抽屉看见了里面装着很多零散的器具,那些器具里有镊子、锥子、五彩丝线,还有几根细而尖锐的绣花针。她小心的捡起一根针捏在指尖上看了半天,一边看,一边回想着胡桃女的那些话,不知为什么,那些话像针扎似的再次让她感到心痛,她的眼泪流出来了,眼前的针变得模糊起来,她却没有放开它。过了一会儿,她缓慢地起身走到了窗前,窗外面的树叶子和花瓣仍在飘落着,像一支无比悲哀的乐曲正在冉冉上升,她轻轻抽泣起来,低下头,看着那针尖,突然大叫一声,将那针尖刺向自己的眼睛,一切像帷幕一样慢慢垂下来了,模糊、黯淡而后漆黑。她松开手,让那针孤零零的掉在了地上,隐秘的声音激溅起几缕尘埃,她知道,她再也看不见它们,现在,乃至以后,她都不需要再去看见。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4:50 | 显示全部楼层
33

胡桃女又在呕吐了,自从她发现身体发生了变化,她就感觉整个世界全变了。最明显的变化之一就是她在每天早晨都会感到恶心。漫出来的酸水像一股绳子一样在她的体内搅动着,她在起床之后总是迫不及待地奔到窗口呕吐,但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倒是窗外面的那片药圃让她很是别扭,药草全都拔光了,光秃秃的地面像一片废墟,在秋风中显的格外荒凉,堆成一垛的草堆已经平坦了,却现出很大一块黑漆漆被焚烧过的痕迹。胡桃女每次看到那片废墟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害怕,也许是不安,也许是被那黑色的灰烬给震撼了,总之,每当她在窗前看见那光秃秃的场景,她的呕吐就会更加剧烈。而且,除了呕吐,她时常会听见秦铃子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哭声和叫喊,时而长时而短,时而似乎在笑,时而又似乎在哭,刚开始,她会从那房门外偷偷瞟进去,看见二娘坐在织布机前一动不动,两眼直愣愣地垂向远方,很安静,但很快,她听见她在发出一些虚弱而轻悄的声音,她仔细听着,好象是在呼喊胡春女,又好象在回忆一些琐碎的片断。在后几次的窥探中,她终于发现了秦铃子身上的变化,首先是她的眼睛变了,那双本来很明亮的眼睛再也发不出光了,每次她总看见她或坐在织布机前,或坐在床沿边,无论她保持怎样的姿势,那双眼睛始终是低垂向下,向着地面或是远方的土地,并且再也没有神采,再也不会顾盼了。其次是她嘴唇的变化,或者说是声音的变化。从嘴唇流淌而出的声音像经历了一场雷鸣或雨淋似的彻底的混乱了,那些纷乱的语词像羽毛一样飘出来,零零散散的落在地面上。胡桃女这才明白,秦铃子已不再是以前的二娘了,她已经彻底的在那些草药的气味中沉没下去,她的眼睛、声音、身体乃至灵魂全都浸入了那些黑色的汤药,正是那些汤药让她的所有生活发生了活生生的变化。我们的生活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时间在流动,世界在更新,我们的变化总有一天会显形露相。而秦铃子的变化未免来的过早了一些,胡桃女望着窗外的落叶,她很难想像一个人的身体会如此脆弱不堪,在一个季节刚刚过去,另一个季节刚刚降临,整个世界便改变了。她感觉实在太快了,她根本还没做好迎接的准备,尽管她为一些变化构想了很多场景,但她仍然惊讶那变化的速度会如此迅速如此直接如此淋漓尽致,这简直让她措手不及。因此,在看到秦铃子像塑像一样成天坐在房间里,她反而涌出了好些失望。她捂着嘴努力抑止呕吐从秦铃子的房门前走了过去,在发出一阵痛苦的干呕声后,她觉得自己难受极了,也疲倦极了。

在这期间,老光棍总在躲避着胡桃女,只要她一出现,他就会立即闪开,仿佛她是一个瘟神或是女巫,他躲着她,甚至在吃饭时,也会等她离开之后才从屋外走进来,当然,他仍会时常走进秦铃子的房间,为她端水送饭,帮她洗漱,秦铃子在面对他时也仍然是平静的,眼睛直愣愣地垂向地面,显得非常顺服。但胡桃女却发现这个曾经覆盖过二娘和她身体的男人却明显衰老了。他似乎在一个极短的瞬间里衰老了下去,他的脊背、前额、声音还有步履无不坦露出衰老的痕迹。

胡桃女不再去老郎中的店铺了,自从她发现自己怀孕之后就很少出门。她除了吃饭几乎没离开过自己的房间。事实上,那个阴沉的房间已经成了她的世界,她独自一人的世界,孤零零的从未改变过状态的世界。在这个世界外面,秦铃子和老光棍即使发生了致命的变化,但他们仍然很安静地与她保持着距离。是的,距离,她在她的世界里仍会触摸到无处不在的距离。从很久之前开始,这距离就梗在她们之间让她难受让她几乎快要发疯,可为什么到现在,那距离仍然存在呢?而且,会越来越深?

胡桃女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呕吐的时候或是平静的时候,她习惯性的会把双手放在腹部上去感受那个生命,虽然腹部还没突起来,她却拥有了那个习惯。她知道女人在怀孕时腹部会不顾一切地突起,而且突起的越高,就越骄傲。生命的孕育是伟大的,处在孕程中的女人会怀着伟大的喜悦去触摸腹部。这是上帝赋予她的角色,也是男人赋予她的使命。胡桃女慢慢理解了秦铃子当初情不自禁流露出来的那种满足感,她明白二娘之所以会满足,是因为老光棍给了她快乐的源泉和孕育的勇气,接受生命是需要勇气的。而她缺乏的正是勇气,她知道在她腹部种植进去的那粒种子正在疯狂生长,要不了多久,它便会挺身而出,便会向整个世界证明他的存在。一个孩子的存在,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皖东南的秋天总会飘散忧郁而缠绵的雨水。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胡桃女照样和平时一样打开了窗户,屋外面细雨??,远近弥漫着一层雾气,湿漉漉的地面被雨水溅出了很多泥泞,胡桃女望着那雨像纱线一样编织起一层又一层的风,风又卷着雨四散开来,很有些凉意了。胡桃女习惯性的把手放在小腹上,她似乎感觉到近日那腹部正在慢慢地突起,那个孩子,那个她并不十分欢迎而且根本不在计划之内的的孩子也许很快就会蠕动起来,他会给她带来什么呢?她抚摸着腹部,突然有些烦燥起来,她眯起眼,瞧了一下远山,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风摇起窗子发出当当的声音,她关上了一扇窗,正准备关另一扇,忽然听到隔壁飘过来一阵歌声,是秦铃子在唱歌,那歌声低吟回转,委婉而轻柔:“秋天的雨丝长啊长,风吹过群山荡啊荡。我的娘亲啊你在哪儿,我打开窗儿来探望……秋天的雨丝长啊长,山泉水儿绕山淌。我的闺女啊快回来,娘为你做好花衣裳……”胡桃女探出头,细碎的雨丝儿很快打湿了她的面孔,她眯起眼睛倾起前身,看见秦铃子房间的窗户也开着,那歌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湿漉漉的,纤细而绵长。

她踩着那歌声轻悄悄地走到秦铃子的房门口,木门半掩着,秦铃子背对着门正站在窗前凝望远方,歌声仍在飘荡,湿湿的,她听着心里禁不住有些难过起来。片刻,她绕过房门来到厨房,老光棍正坐在厨房角落望着窗外的雨发呆,那身影蜷缩一团,像一只被时光遗弃的猫一样。她有些吃惊,心里像哽着一块硬硬的东西,低着头,迅速从厨房的门后取下一把伞,走出了屋子。

地面被雨水浸的很有些松软,她小心而忧伤的向着屋后的那片竹林走去。竹林挂着雨水显得有些沉重,然而,却愈发葱郁。她顺着小径绕过那竹林、泉水,来到了墓地,一场雨,让墓地前的很多杂草和小灌木叶子颓丧无比,两块麻石碑沾染了雨水由青色逼向黑色,她走上前,摸着尹桃花的那块石碑,冰凉一片,然而,她却把整个脸贴在那上面,仿佛那是她亲娘活生生的面庞。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流着泪轻轻吟唱起来:“秋天的雨丝长啊长,风吹过群山荡啊荡,我的亲娘你在哪儿,我打开窗子来探望……”黑色的油布伞跌落在一边,细密的雨丝渗进她的发丝、棉衣、眼睫毛和颤动的嘴唇,她感觉整个灵魂都湿漉漉的了。

从墓地出来,她继续顺着山路往前走,绕过那个家园,她已经听不见那串委婉的歌声了,秦铃子的窗户紧闭着,她什么也看不见。草药圃像一片荒原在雨中沉默着,她低着头,看着伞下的雨丝儿一根根扎进土里溅起一朵朵水花儿。不一会儿,她已经快走出村子了。

快到村口时,胡桃女没有想到会在这条窄窄的山路上遇见村里人。一把黄色的大油布伞下,一个妇人依偎着一个男人向她迎面走来,她斜垂下伞,回避着那两个人,谁知,那妇人却迅速地在伞低下之前瞧见了她,并且异常兴奋的向身边的男人叙说起来,那尖锐的声音像雨丝一样飘荡着,一根根扎进胡桃女的耳膜:“你知道吗?就是这女人,她叫胡桃女,她用草药把她二娘的孩子毁掉了,并且她还毁了她二娘的男人。你不知道这有多造孽哟,她用草药把她二娘的男人迷惑了,然后干了那事。她二娘现在疯了,眼睛也瞎了,听说是自己用针刺的,唉,这年头,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

黄油伞渐渐飘远了,空气中荡漾着雨水的声音和那妇人的声音,胡桃女咬了咬下嘴唇,使劲深呼吸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而她的一只手却情不自禁地伸向腹部抚摸起来。草药,一切都是草药惹的罪恶,而她便是熬制草药的女人。从她懂得草药的药性和魔力之后,她就在酝酿一场黑色而苦涩的阴谋,她是那阴谋的主人,是所有阴谋的策划者和主导者,并且,也是这场阴谋的胜利者。可她胜出了什么呢?“这年头,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女人”她的耳边不停在回荡着那个妇人的话,恶毒的女人,她只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她用劲在腹部上掐了一把,很有些疼。

她已经出了村口了,并且从石拱桥上走了下来,在经过大龙潭的时候她瞟了一眼桥下的水,像一面神秘的镜子,它能照清她的面目吗?它能告诉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吗?她想走下去,走到那面古老的镜子前好好瞧一瞧,可在桥上停了一会儿,她还是从那镜子边缘穿了过去,因为,她在抬头的一刹那看见了在雨雾中隐约浮现的古老寺庙。

她上了湿漉漉的石阶,在上石阶的时候她便听见了诵经声,那悠静的声音像乐曲一样引导着她的脚步向上。她进了寺门,在正中间的那座佛像前跪了下来。一个老尼从庙堂深处走出来,只是瞟了她一眼便微微叹息道:“阿弥陀佛”。松香颤颤,梵音缈缈,她闭着眼睛在佛的面前一遍遍回想着那些草药的气味、秦铃子的气味、老光棍的气味还有她自己的气味,人之所以染上气味,是因为空气自很久以来就不再纯净,有阳光的地方必定会有灰尘,有流水的地方必定会有沙烁。所以,胡桃女在想那些气味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越过一座座高山一条条河流一片片土地一缕缕阳光。翻越是如此缓慢如此漫长,当旁边的老尼再次叹道:“阿弥陀佛。”胡桃女才恍惚睁开眼睛,她抬起头看着那高高的佛像,把手合了起来,向着佛像深深叩头。

胡桃女抚摸着腹部从那条湿润的石阶慢慢走了下来。黑色的油布伞几乎快要从她手里掉下来了,雨丝一根根交织着穿越她的面颊、手臂和步履,她感觉自己就快要坍塌了。她没有想到那个老尼是如此彻底的洞察了她身体的秘密,老尼用怜悯和慈悲看穿了她身体和灵魂的所有秘密,自她从佛像前站起来之后,她就看到了那梭澄静的眸光,那眸光正在透过她的身体触摸着她灵魂上的斑点,在短暂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诞生的处子一样赤裸而纯净,但仅仅是一瞬间,当老尼微闭着双眼平静而坚定地拒绝她的请求时,她似乎重重地坠落了下去,并且发出了沉重的声音。

她的身体沉重地落在了地面。她一步步地走下了石阶。雨丝仍然在飘,轻悄而细密地涤荡着一切。然而,它们能穿透她的身体抵达到灵魂吗?她不知道,她只是虚弱的转身遁着来时路慢慢走着,手中的黑油伞没有撑开,她浑身上下已经湿透,她慢腾腾地走着,一步一步,朝着那山路,山路上的石桥、潭水和那面神秘的镜子走去,她突然很想去照照那镜子,照照身体的重和灵魂的重,照照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

                                    2007年5月?8月17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9-5-28 10:05:18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写给女人的故事叙述完了。从五月到八月,我一直在经历这样的叙述,把人性从女人的世界中提炼出来,然后看着它们像花纹一样在时间、世俗和诗意中摇摆不定。这是一种很纯粹、很晦涩也很艰难的过程。有诗人说:“时间是在尘埃之中确定着我们的快乐原则的,我们属于女人,世世代代就是这样,我们是那只古老的水瓮中的水,在波纹中我们也许会老去。”作为女人,我希望能在死去之前经历到从幽暗到敞亮,这是过程也是终点,就像我在小说中安置的那些女人的命运,会顺着人性的花纹静悄悄地开,静悄悄地落,而在此之间,会有人捕捉到它们的芬芳吗?我期待着。

在小说抵达到终点的时刻,我感谢所有伴我同行的人,比如说秋水,冥,天共远,还有其他可爱的朋友们,感谢你们给了我叙述的力量和坚持的可能。这部二十多万字的小说仍然是我的训练,我在坚持着这样的训练,与此同时,我知道它带给我的会是更多的批评和疑惑,但我会坚持下去,自始至终地去努力探索更好的路。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Archiver|手机版|小黑屋|漫天雪文学论坛 ( 皖ICP备20001937 )

GMT+8, 2024-12-27 11:33 , Processed in 0.089232 second(s), 13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4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