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驿外芳华昨日尘,暗夜浮动漂泊魂.
只愿红渠清波荡,哪管足下濯沉沦.
火车徐徐开动,渐行渐快.小姨依然跟着车边跑边喊:“莹莹,棉衣、棉鞋在花布包里,天冷了就穿上,别冻着。”我探出半个身子向小姨挥手:“小姨,我记住了,你别跑了,回去吧!”小姨还是不停,急促地叮嘱着:“莹莹,我的孩子,常写信回来,别让姨挂念... ...”火车越跑越快,小姨踉跄着站定,抹着脸大声喊着:“莹莹,你一定要好好的呀!”小姨夫抱着毛毛跟上不停地挥手。其实,小姨的叮嘱在我决定要和“那个人”走的时候就开始唠叨。可是,这一刻又听到,我依然泪流不止。在十七年的生命里,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眼泪是最争气的,感动了,委屈了......它都会理直气壮地站出来为我撑腰、壮脸。《红楼梦》里的降珠草为情而歆,终生还泪。那么我呢?必然要用这一世的泪回报疼我爱我的人么?
时已过仲秋,天气转寒。窗外的树依然郁葱葱茁壮着,小草依然纤柔倔强着.它们满山遍野自顾自地从容站着、爬着、躺着、挂着如天宇飘云般自在潇洒。我却不能似它们般自由自在,生命的桎梏,人性的多桀都让我不能安享现状,我必须离开家乡,离开小姨去面对我要面对的人,去寻找我迷失的方向,重踏我闲置了十几年的路.世事沧桑,随云流转,十二年一个轮回,命运的大手把我陀螺似地旋转,一瞬间的回首,我却需经寒暑春秋的涤荡.今日一别,过去的酸辣甘甜人生百味都已随水流走,虽然水中依然翻动着缕缕血丝.但那已是驿外芳华昨日尘.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我的回忆,谁说回忆是老年人的专利,大悲大痛的人生才是我回忆的理由.临行前夜,小姨小心翼翼地问:“莹莹,不走了吧?小姨能供你上大学。”
“小姨,你就是我的妈妈,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也不想走,可是,我不能不走,我不想你再为我受累。他来了,愿意接我走,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可是,我担心你......”
“小姨,我已经十七岁,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我一定活出个样子给他们看。”小姨叹口气说:
“莹莹,我知道劝你也没用,你是个要强的孩子,不过你去了那边,不要事事逞强,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他是你... ...”我抢断小说的话头,急急地说:
“小姨,他不是... ...”小姨伤心地沉默了。我看看小姨,拉着她的手又说:
“小姨,不要担心我,过几年,我把你、小姨夫和毛毛都接过去,咱们一家又能在一起,不再受这样的穷罪,好不好?”
“莹莹啊!”小姨拍着我的手说:“我一手带你们三个,个个都是姨的心头肉,伤了哪个我都心疼。铁蛋子走了,就不提他了.姨就只看着你和毛毛了,如今你也要走,姨实在放心不下.那边是什么情形还是一抹黑.哎... ...只要你能好好的,姨就高兴... ...以后要事事当心,常写信回来... ...”小姨一声声地叮嘱,窗外已是薄曦微露,淡雾轻纱.屋里,西扇墙上映着小姨的身影,随着灯苗儿一晃一晃,占满了整堵墙面.
呜咽的火车,呼着地飞跑.车外的树、田野、岗子都悄默声儿地向后溜。如过眼云烟倏忽来去.我收回散漫的目光,零乱的思绪,却见对痤上的“那个人”在盯着我看,村儿里人都说我和妈妈长的像,小嘴小眼挺鼻梁,细白的皮肤像煮熟的鸡蛋清儿,扎在人堆里倒能显出俊俏来。我眉头一挑问道:
“我很像妈妈,对吗?他点着头说:
“像,是很像!”他那肥胖的脸在一点一颤中微微晃动,看着就恶心.真不明白,妈妈当初为什么会嫁给他?他哪点儿配得上妈妈?
“你还记得妈妈?真难得!哎... ...对了,你说说我哪儿像妈妈?是这眼睛?这鼻子?还是这嘴口?”他听出了我的意图吱唔应着:“都像,都像... ...”我“哼”一声转过脸看窗外。他的脸映在窗户上,他在打量我,我看得到。他像一则剪影,被我框在玻璃窗里。这就是我的爸爸,微胖的身体,窿起的腹部,松垂的皮肤,老练的神情。几年不见,他苍老了很多,对我来说,他完全是个陌生人,唯一的关系,只是我身体里流动着他的血。五岁前的记忆把这血一起封存,定格在那扇孤独的窗口中。十年后的今天,他想再以当初的手牵我行走,我却没有了那份依赖,没了那份温暖。我相信,我在旷野中任捡一截枝桠做拐杖,都比此刻感到踏实可靠.他看到我,在想什么?妈妈,我又回到了这个男人身边,可是,他的身边有了另外一个女人,她强占了你的位置,十年前,她拒我于门外.如今,我又如何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听说你当官了?多大的官?”我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吓得他一激灵。
他在想什么?他对我所做的一切会内疚吗?后悔吗?不会的,他不会内疚,他要是良心发现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情形。
半天,他才“嗯”一声不再言语。我冷冷地打量着玻璃中的他,彼此的陌生,戒备,我对他的仇恨就像玻璃中的影子,真实地,不可调和地存在着,生硬而冰冷,他会不会后悔带我回去?
“我该怎么称呼你?叫你徐处长?”
“莹莹,你不要这样,过去是爸爸对不起你!”他窘迫地说.看到他窘迫的表情,我有种刺痛般的快感,我笑了,在心里狂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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