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遗稿

苏三

写在前面：
     我外公去世的早，外婆独自抚养我的妈妈和六个舅舅两个姨妈共九个孩子，并将他们教养的个个出色，且彼此相亲相爱，外婆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的舅舅们秉承了外公的文人气质，都能诗擅文且极富修养，今天收到满舅整理的二舅的部分遗作，特发于此以为纪念。

苏三

宇哥好学博闻，古典文学根基深厚，常以诗词抒志。解放后，他认为写旧体诗词不合潮流，也怕以文罹祸，故将以前所写付之一炬。停笔多年之后，又不觉技痒，从“过苦日子”开始，便时有所作。他写诗词，完全是抒怀遣兴，寄托一时情思,并不想传世，所以对手稿不珍惜，随便夹在书本中、笔记里，丢失了也不在意。母亲逝世后，孤寂中，他曾将部分旧稿誊抄过，但数量不多。

    一九六一年我参加工作后，宇哥常有诗词示我。他逝世后，我遵嘱清理他的书籍笔记，发现了一些手稿，零零散散的，也曾有心归纳，但一直未得闲暇，直到今天才得以细加整理，总算完成了一件心愿。整理工作主要做了三件事：一是所存之作，全部搜集。二是寻找佐证，按年编次，并加以标点。这事虽尽了心力，或恐仍有不当之处。三是稍加注释，重在说明有关背景或诠释典故，以便理解。由于宇哥博学，所用典故甚多，限于水平，难以一一注释。正在整理期间，忽闻华姊逝世，中心愀然。她知道我将编辑宇哥遗作，鼓励我抓紧工作，而她竟未能一睹此稿，令人痛心不已。

     展读宇哥遗作，首先是一股亲情扑面而来。他有不少作品都是为亲人而写的。亲人或团聚、或长进，无不使他欢娱快慰：亲人离散或有变故，他惆怅不已，深切怀念。比如《喜弟妹归聚》、《酬答赞熙表兄》、《思亲》、《唁三弟训贻》等作品，倾诉了内心之言，表达了骨肉之情，抒写了怀念之意，拳拳之忱，感人肺腑。解放以来，宇哥主动地承担了兄长之责，侍奉母亲，至孝至敬；照顾弟妹，尽心尽力。家乡的亲友往来，人情应酬，一概包揽，不仅毫无怨言，反而唯恐不周。正像他对待工作，由于任劳任怨克尽职守而受到交口称赞一样，宇哥对亲友的仁爱宽厚，也是至今仍口碑不绝的。

    宇哥遗作中，常流露出一种隐逸思想。这本是我国传统的文化思想，白居易有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当隐士就是独善其身的一种方法，虽然消极避世，但也常有不得已的苦衷。当然，对宇哥来说，当隐士只不过心中想想，口中说说而已。他是“有志酬明时”的，况且今天也已经不是产生隐士的时代了。在阶级斗争月月讲天天讲的岁月里，在黑白颠倒的文革浩劫中，象宇哥这样所谓“出身不好，关系复杂”的知识分子，感到苦闷是必然的。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他，产生隐逸思想也就不难理解了。他的《感怀》、《遣怀》、《解闷》以及《点绛唇》（“骚首踟蹰”）、《金缕曲》（赠武陵人并自况）等作品，含蕴深沉，感情凄婉，幽思绵远。从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出，正是“时宜不合”的现实，才使他明知“东山那可庶”，还是禁不住追慕高人逸士，向往“持竿载酒，曳杖听泉”的悠闲。这是洁身自好的清高，是一种忧愤情怀的宣泄，也是对现实中某些违情悖理现象的一种反抗。七十年代后期以来，他的诗风有明显的变化，关怀时事，吟咏建设，寄望未来，格调高昂多了。

    宇哥说：“我阅浮生苦”。这是哲人对人生的一种感悟。回顾往昔岁月，放眼芸芸众生，大多数人不都是从劳苦、艰苦、困苦乃至痛苦中走过来的吗？细检宇哥遗作，我们也似乎可以看到他步履维艰的生活足迹。

   一转眼，宇哥离开我们十多年了。今天终于辑成这本诗词集，特以此作为一炷心香，向宇哥表达不尽的怀念与感激。

                                                                                                             　有绥谨记　二０００年八月

（注：宇哥是我二舅。有绥是我满舅，华姊是我妈妈）

苏三

喜弟妹归聚　（1963年）

六三年暑假，弟妹省亲归来，欢愉逾月。秋来何早，又赋骊歌①，怅望云山，抚事滋感，作此篇以示怀念。

有志酬明时,东山那可庶②。游子老风尘，他乡远行役。
岭表正芳菲，湘山横翠微，白发多苦颜，倚闾泪沾衣。
白日每纵歌，因之寄高鸟。日夕此怀人，风雨凄其度。
南风麦苗熟，溽气榴花稀，沅湘与岭峤③，洄溯赋来归。
契阔会留连,裴公隐沦处④，古木夕阳间，空山白云住。
采莼话桑麻,欢笑滋依依。棠棣辉红萼，萱庭霭春晖⑤。
长忆旧江皋,缅怀老农圃。我生逢百罹⑥，儒冠把身误。
绕膝聆慈训，铭心不可违；守拙安贫贱，养晦屏是非。
散发五湖游,世事波相逐。惆怅??原，悲凉沧浪曲⑦。
送别资江浦，秋空雁字飞，自古皆羁旅，哀伤独何为？
层林烟雨深，长河波浪阔，无限故园情，引领望明月。

注：①骊（li）歌，告别之歌。②东山，晋代谢安早年隐居之地，后因以借指隐居。那，通哪。庶，希望、愿望。③岭峤，指五岭山脉。此处与沅湘并举，借以指湖南各地。峤（qiao）,尖峭的高山。④裴公，唐代宰相裴休，河南济源人，懿宗时任宰相，有政绩。相传他好佛，曾隐居益阳，宣扬佛法，讲经时常有白鹿来听，后人因建裴公亭、白鹿寺以资纪念。今原址仍有亭，寺则毁于“文革”，现已迁址重建该寺。“裴亭云树”、“白鹿晚钟”都是旧益阳八景之列。时宇哥住益阳电厂宿舍，位裴公亭左侧。⑤棠棣，《诗经》小雅有《常棣》篇，赞扬至亲莫如兄弟，相传是周公宴饮兄弟所作，后人引作“棠棣”，借指兄弟情谊。常棣，又写做棠棣、唐棣，木名，其花鲜明美丽。  萱庭，又称为萱堂、北堂，母亲或母亲住处的代称，典出《诗经?卫风?伯兮》：“焉得萱草，言树之背”。背，指北堂，意思是在北堂种萱草。北堂，古代为母亲所居处。⑥罹（li）,忧患，苦难。《诗经?王风?兔爰》：“我生之后，逢此百罹。”⑦??，水鸟名，喻兄弟，典出《诗经?小雅?常棣》：“??在原，兄弟急难”。  沧浪，古水名，多指汉水。《孟子?离娄》引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后人常引用此典喻操守高洁。

苏三

赠毓嵩老师①   （1963年）

(一)

潇洒江天一放翁，琴心长剑想英风。
倚轩弹铗伤时困，扃户微吟怨道穷。
《渔父》苍凉舒愠怒,《七歌》慷慨问鸿?②。
萧萧甘垒笼烟月③,惆怅名山听晚钟。

（二）

佳气山林无世无，布衣常愿作尧夫。
君家昆仲难兄弟④,我有琴书乐且于。
白鹿钟声春树阔，龟台帆影彩云舒⑤。
诗人应是饶幽兴，放浪疏狂岂谓愚！


注：①毓嵩老师，指曹毓嵩老师，益阳兰溪人，出身世家，在曹家兄弟中排行老大。其七弟曹菁，与宇哥同学，相交莫逆。一九六二年毓嵩老师调益阳市二中任教，因其弟的关系，遂与宇哥成为诗友，相互唱和。②《?父》、《七歌》皆楚辞名篇，此处借喻毓嵩老师诗作。鸿?，宇宙形成前的浑沌状态，也解作广大苍茫。③甘垒，益阳市区地名。相传三国时吴将甘宁与蜀将关羽战于益阳，筑有营垒，遗址距龟台山不远。“甘垒映月”，也是旧益阳城区八景之一。④难兄弟，指兄弟才德都好，难分高下。（后来也指兄弟两人都处于类似的困难境地。）⑤龟台，益阳旧城东南资江对岸有龟台山，山上原为龙洲书院，现改为益阳市二中。白鹿钟声，参见《喜弟妹归聚》注④。

附：毓嵩老师原赠：莫道知音绝世无，沧浪犹有老渔夫。早因舍弟闻风雅，晚更萱堂话友于。仙侣曲成鸾凤舞，桂枝香度彩衣舒。相期共会湖山乐，唱彻阳春启蔽愚。（桂枝香，指宇哥的词作，一九六三年宇哥与秦琼英结婚，作此词）

苏三

曹菁由衡阳调常德作此以寄①   （1963年）

故人江海别，星霜几度秋；参商不得见，魂梦徒悠悠。
童年十二三，共游好时节；鲲鹏搏海宇，君作青云客。
岭峤郁奇气，蓊蔚何苍苍，长风几万里，挥策振三湘。
结交三十年，欢娱一何少；壮心已沉埋，相如茂陵老②！
君今下衡浦，来泛武陵舟，武陵风物好，忘世且忘忧。
忘机自可学，忘忧则犹未，式微悲斯文③,启承要有继。
洞庭渺烟水，东逝接沧波，殷勤游子意，湖上共高歌,
歌罢楚天廓，白云无尽多。

①曹菁，见《赠毓嵩老师》注①。②相如，西汉司马相如，著名辞赋家，汉武帝用为郎（官名）。茂陵，位于长安，汉武帝陵墓，借指汉武帝或长安。③忘机，忘却计较与巧诈之心，指自甘恬淡，与世无争。式微，天将暮，后泛指事物由盛到衰，典出《诗经?邶风?式微》。曹菁调常德师专教授中国古代文学，当时在极左思潮影响下，这门学科不受重视，故有式微之叹，启承之勉。

苏三

感怀    （1964年）

我欲寻仙源，渔人迹芜灭。沅水接天流，武陵何秀绝。
关河忆昔游，昂藏偃蹇误①。废兴空系怀,浮沉堪太息。
春来莺燕忙，秋至星汉彻。江上数碧峰，山间邀明月。
荏苒十五年,白驹如电抹②。物候易明时③,繁华代衰歇。
寓形复几时，两鬓侵皓发。何以寄情怀，浩歌楚天阔。

注：①昂藏，本指山的高峻，借指人的气概高朗。偃蹇，命运困顿，有志不得售。②此诗似与曹菁唱和所作，则十五年，应指宇哥求学的三十年代到全国解放的十五年。白驹句，指光阴飞快消逝。③此句指全国解放。

苏三

边发边读边味，感慨不已。待续

素弦冷

边读边味，感受文字间浓浓的沧桑与厚重，散发着古风，真是好诗，问好苏三姐姐！

泪莫轻弹

“守拙安贫贱，养晦屏是非”谱写了一代人的沉默与消失，铸造了历史的断层，不禁令人扼腕！

耘砚

全文拜读，被令大舅的身世深深感动。更加敬重其人格诗品，其中往来唱和，祝贺遣怀，虽然所写之景，所造之境，所达之意每有不同，但一种沧桑之感，一种文雅之气，却满溢篇章。可惜，文章高古，我不能读通；时境两迁，我不能体会。但是，还是享受到了一份高雅的文化、精神大餐。

非常欢迎三姐来诗词版，并且偕珍宝前来，像这样的好事，你要多做哟，好事做多了，你就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