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每个心中都有一个爱的坟墓
一.
我是在一阵金属的刺激声中被惊醒的。感官的迷藏设计的记忆深处,我走向一片椭圆凹凸的甲板的裂口处,月色温凉,酒色缭绕,每个人都在自己编织起的光影里回旋,踏着火苗般均衡跳动的舞步。一队乐队吹号的老绅士们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频频点头,优雅的如同钢盔顶上的鸵鸟的羽毛。黑色的潮水边缘,海藻汹涌无声,像没有脚的花草袭来,凛冽的气味飘荡,凝聚,在我的面前竖起一面琉璃墙,我感觉身体在缩小,小到沙砾的呼吸都能听见。
微光清凉,窗的脚下漏进一仄橘红的太阳,黄幔扩散,玻璃后面是生机绒绒的清爽的草木。岁月静好,山河依旧。张爱玲的字眼总是很清淡的,让你想象不到背后隐秘诡异的元素,突然想起那部老电影,也是这样安静的早晨,这片微醺的阳光,那个长满落腮胡子的法国男人牵着女孩走在梧桐环绕的的大道上,职业的肃杀被惯有的墨镜沉蕴,爵士乐的小号出奇的吹出寂寞的蓝调,像轻薄的刀片在耳旁回旋,锋利而冷酷,温情而落寞,却又有白色的刺目,这种刺目的光我最初落在安妮汹涌空洞的地铁上,最后在海上钢琴师沉船的灰烬里,我又找到了它。喜欢安妮的任性,她总喜欢躲玻璃的背后的边缘上冷冷的注视着其他角落里挣扎的人群,颓废,温良,血腥,冷漠,在我的心里,她的蓝调是刺激的鸡尾酒,带着常年漂泊的清醒的落寞,犹如黑夜里霜瓦结成的琉璃冰花,清冷剔透。
坟墓,之于张爱玲,是古旧霉绿的铜鼎上班驳的灰烬,写在手心,满怀欣喜,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她会考量穿衣镜里鲜红的床罩上的纤维的光泽,金铜的壁炉是暗哑粘重的小号,绿色的丝带上的斑点是鞭子的痕迹,雪山背阴的海水里的蓝藻有海马阴郁的嘴唇,总之,她会顽皮的指给你看,并且贴上夺目的标签,有给事物命名习惯的人通常是精致的,一切隐秘的元素都在显微镜里耐心的成倍放大,你看,逼人压抑是壁纸的毛病,流动的色彩挑动着你的眼皮,像卖肉的屠夫,不忍割舍,稍不注意,指甲上的游走的烟花已经绽放,飘忽不见。
坟墓的边缘上写着过往者的名字,此间停放者,生命如流水,济慈的夜莺的歌喉这么决绝,剪刀一般不留情面,像纸鹤一样孤立,晚年沉醉于莎士比亚敛走了青涩年代绚丽的玫瑰,也许所有的粉饰的鼻烟盒,都不过是吉普赛女郎水晶球里的咒语。情,足以粉饰乾坤;才,足以装点人生,王尔德在美国码头闪亮的申报,我看见他的每根眉毛都闪烁着嘲弄。他大踏步的走在法庭的被告席上,器宇轩昂,领口仍然插着翠绿的孔雀毛,他指挥仆役把中国青白细腻的瓷器小心的安放在波斯红地毯上,抬头望望天花板上垂落的壁画??希腊的哲人们在水边思考,在花园里散步,他们分明对着英伦博物馆阴冷的尖塔意味深长地笑了。
才华未必起于放纵,却注定被放纵毁灭。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口寂灭的井,我们每天观照自己的影子,并不在意,当坟墓的脚步逼近时,我们再找它,流年已如花般破碎。里丁监狱里,大英帝国的才子第一次发出生命的忏悔,时光轰轰烈烈如太阳里的骏马,我们挥一挥鞭子,想要停住摩天轮上的宿摆,却发现自己坐在树脂阴影里听蝉鸣。
鸟泅不过季节的寒流,蝴蝶飞不过沧海,华美的背后是宗教清亮的梵唱,白盘青瓦,禅房听花,宝鼎袅袅烟作情,木鱼荡荡声通明是,古刹樱花落处,是谁的眼泪,佛乃觉性,因为懂得,所以珍惜,冷月无声葬花是因为慈悲,黛玉拾花的背后,缘起珍惜,观花,观己,完满如意,谁说不能在方寸间世事洞命?黄灯青卷,夜灯修渡是彼岸的陷阱,参理本求解放,岂能自我埋葬?
基督一说死后不入窄门,怕死鬼们纷纷买免罪符。
二.
我回头望望甲板,摸了摸脸上的冰袋,很热,像是被炙烤过的发硬的毛巾,对面的墙 壁山挂着一口乳白色的吊钟,刺目得好象船要下沉前那寂寞的蓝调.
钟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它椭圆的身体陷在墙的皮肤里蠕动,好象黎明前窗纸上蠢蠢欲动的西瓜瓢虫,我沉溺在这个指甲盖大小的房间里,达利两撇尖尖发亮的小胡子告诉我钟是时间的坟墓,我相信,我看见荒原碧绿湿热的灌木丛里,植物大片的叶子像缩水的毛衣一样在阴沉的太阳里褪尽,换上方整如糖块的钟碑,那是时间的红眼睛. 还有卡丽,这个神秘的俄罗斯女人从来不穿靴子,她喜欢搭售鼻烟盒,孩子们想要里面荒诞的宗教画,亚麻做的包头巾里的眼睛从布里放射出来的气息冷漠,淡定, 好象冰山背阴的反面,堆积着无穷连绵的雾气。达利说她像布拉曼特的小教堂温柔,我几乎痛死在达利的画里。
我打开落地窗,镜子里有个燃烧的火球,深蓝的海水在阳光里眨眨眼,吹起琥珀色的霞光,被后浮动的青白的冰山敛走,沉蕴出一片飘荡的固态的火焰。我的脑中出现传奇里深闭的古堡,古树在月影里跳出栏杆,爬上女墙,婆娑的枝桠在湿润的风里乱摆,好象峥嵘的山脉的线条,发出珠圆玉润的摩擦声。风从小径口里悠然探出,好象爷爷嘴里吐出的烟丝,吹散一墙的花气,像是什么人的影子在叹息。
总是不自觉的想起海上钢琴师那对忧郁的蓝眼睛,我说过的,安妮的蓝是凛冽的,1900的眼睛一定浸过海水,蔚蓝色。生命的行走固然大气磅礴,一针见血,但是直抵要害的颜色必然消极,生命的纯度是未发育完整的气质,初生的婴儿在船底的舱口里究竟看见了什么,如果白浪是胶团,那么浸过海草的船身就是包裹生命的胎盘,1900的瞳仁是清澈的,像一粒雾里开花的种芽,缘于海水,必也随之枯萎。如果船是成长的温床,也必是生命的死结。 1900之于船的坟墓,就像钢丝上行走的蝴蝶,轻灵如植物,月色里的初恋情人,是沉淀在蔚蓝色晶体棺材里的海豚,安详呢喃,不忍惊扰。过度细腻的灵魂都是封闭的,他们不能忍受别人的习惯,甚至不能忍受自己的怪癖,一踏上嘈杂的陆地,忧郁的蓝色就会染上迷茫,城市是什么,是漂浮的岛屿,还是光怪陆离的动物?他在心中写下疑问,像昆虫的触须般灵敏。也许,随船而逝好过被泥土掩埋。
三.
爱是雕刻出来的,至少剪刀手爱德华是这样说的。
伟大的艺术家都不能容忍不完满的生命形态,他们寻找探询花的颗粒,草的纤维,他们把天空的流云般下来抹上画布,他们用石头研磨颜料,总之,任何材料,哪怕钢管在他们的手中都能拼接成奇异的图象,随物赋形,只要可能,他们可以成为一切,就像中世纪版画里神奇的炼金术,吹口气就能把驴变成人。
约翰尼德普可不这样想,这个眼神阴邪的男人只相信自己脑中的印象,朋克夸张的着装,撕裂的元素也不能使他臣服,嗜血的人通常是执着的,爱德华走进城市的水泥森林,带着他那把巨大的机械,就像鲨鱼搁浅的獠牙,一刻也不能停留。城市生病了,所有的建筑都必须推倒重建,他飞动着手里割草机,时空的剪影里飘飞出动物的形状,忠实的看门狗,精灵的猫,温顺的兔子,让一切都在医生手术刀做的眼睛里剥离,现出裸露的形态。
可是,既然文明只是剪纸炉里的一场灰烬,又何必醉心于手里的刀;既然颠覆的那么疯狂,有何必营造出童话的迷镜;既然注定了孤独,又何必选择人类忠实的伙伴?原来,当第二天醒来时,爱已经在雕刻里生锈腐蚀,写在坟墓的铭文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