鲶鱼 作者:谁解我心

倚槐卧雪

        我爱吃鲶鱼。就象东坡爱吃肥肉，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喜欢一个东西，应该有一个理由。毕竟这个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喜欢鲶鱼，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母亲４４岁生了我，没有奶水，我是喝着鲶鱼汤长大的。所以，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对鲶鱼汤一种深深的依恋，就象婴儿对母亲乳房的痴迷一样……
　　故乡是郊区的一个山村，几十户淳朴的乡农分散而居！几条似乎永不干涸的小河，在周边围绕。那时，小河的水很清，可以清晰的看到欢快的小鱼游来游去。因此，不用任何渔具，顿饭的工夫，就会抓上几斤小鲫鱼。成为那个贫瘠年代的一顿美味佳肴。但鲶鱼很难抓到，太滑。好在还有偶而带渔具的人。照例，有鲶鱼是要送到我家的。可以说，那个年代，我是吃着百家的鲶鱼长大的……
　　七岁的时候，搬迁到了城镇，但鲶鱼还是能时常吃到。有乡亲来访，总会提着几条硕大的鲶鱼，让我大朵的牙祭一番。可是十岁后，我却几乎吃不到了！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水田大面积的开发，造成了小河的断流；还是农药大量的使用，造成了大面积的污染；仰或是父亲的离世，造成了亲情的淡薄……我只记得那个时候起，每天下午背着比自己高的麻袋，满山遍野的跑。采集野菜到附近的养殖场，换得三角五角的票子贴补家用。  
　　无论是怎样艰难的日子；无论我是怎样直到结婚前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无论是每当交学费的时候母亲怎样四处求借，我还是长大了，而且比一般同龄的孩子结实健壮的多。我的温顺孝心、学业的骄人，似乎成了母亲最大的安慰。我总在母亲凝视我的眼神中，看到发自内心的微笑。
　　我不知道是否该埋怨命运的不公？母亲六十以后的一场大病，竟使我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学生，欠下３００多元的外债。我不得不离开了我钟爱的学校，停止仅仅刚念完高一上学期的学业。记得，我离开学校时候，是笑着走的。面对老师苦口婆心的开导、惋惜，我只是说，我会回来的。我甚至拒绝了老师们纷纷掏出钱赞助，笑着离开了……然而，当时的我虽然没有达到心碎的地步，可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心酸…… 　
　　从此，我开始了打工生涯。记得，第一个打工的地方是一个啤酒厂。活计很简单，就是把火车运过来的、成麻袋的啤酒瓶，摆放到啤酒箱里。是记件工资，每摆放一箱一分钱。每天快手大约能摆放５００多箱。这在当时可是高工资！当我接手后才发现，这个活的难度不是每天弯着腰在烈日下酷晒十个小时以上，而是每摆放完一袋子啤酒瓶后，到几十米外再去扛一袋瓶子回来。一袋子啤酒瓶２００多斤，我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少年怎么扛得动啊？何况还要轻拿轻放。于是我扛回来的袋子里，往往有许多碎的瓶子。当我伸手到麻袋里拿瓶子的时候，即使戴上手套，也经常被锋利的玻璃碎片将手划出一道道伤痕。不到半个月我的手上已经有了５０多条伤疤。当有一天我因为劳累日晒，又新增加一道伤口疼痛而双手按地、恰巧按在碎玻璃上，缝了十几针后，我不得不离开了这里……可从那时侯起，每次喝啤酒，我似乎总能嗅到我鲜血的味道，眼前也会出现一个孤单的少年，在烈日下，弯着腰摆放啤酒瓶的样子。那啤酒瓶上滴满的不仅是汗水和眼泪，还有斑斑的血迹…… 　
　　后来，我又到基建工地打工。不是因为没有其他好的活计，是因为这里赚的多。日工资是２．６３元，其他地方一般都是１．５６元。于是，我每天在工地往往就是一干１０几个小时。或者挑着篮子，往跳板上搭成的高楼上送砖，敏捷疾步；或者用铁锨搅拌着泥沙，挥汗如雨；或者将独轮车装满水泥浆，快速如飞。都说十七八的小伙赛虻牛，可是每天回家都是精疲力尽。那个时候，我学会了吸烟。回到家，换下满身泥浆和汗水的衣服，简单的擦一下身子，便四仰朝天的躺在床上。点上一颗烟，在烟雾缭绕中，浑身的疲惫似乎一下就得到释放。更重要的是，一个个烟圈的腾升、弥散、消失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久远的梦……就在这虚无缥缈中，企求给我一个实现梦的机遇。可我知道，梦毕竟是梦，只能在这难得的空闲中寻味一番，已经是难得的恩赐了！于是现实中，又想起鲶鱼的味道。可这个时候鲶鱼竟然短缺起来，只能到市场去买。鲫鱼卖五角钱一斤，可鲶鱼竟然卖２?６０元一斤。虽然我的收入已经不少，可是去了还债、妈妈平时的一些药钱，再加上日常的开销、我的零花，鲶鱼对于我们来说，依然是一种奢侈……
　　就这样我过了三年。这一年似乎忙碌起来，因为有很多当年的同学考学，于是多了几分应酬。每一次参加同学的庆典的盛宴，我都会酩酊大醉。回到家，沉醉不醒，话语也少了很多。哪个当母亲的不了解儿子啊？于是母亲在背后流泪的时候多了起来。终于有一天，我望着眼睛通红的母亲，坚定的告诉母亲：“我明年一定给你考上大学！”看着母亲疑惑的眼光，我拿出了借来的高中课本……
　　决心好下，可实现起来谈何容易！我知道，考我原来钟爱的理科已经不可能了。好在，平时一直没有放弃爱看书的习惯，对于历史、地理还不是太陌生。于是我白天去工作，晚上挑灯夜读，通常要学到凌晨二?三点钟。那个时候，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更没有考虑过什么人生的意义，或者人生的价值，只是想玩命的看书。把书背下来，就可以不让母亲流泪，还可以有一个不至于象现在这样劳累的工作……
　　一方面是超负荷的、高强度的体力和脑力的双透支，一方面是粗茶淡饭、小葱蘸酱，何况是身体正值疯长的年龄，我的营养供给出现了严重不足，体重迅速下降到不足百斤。每天昏昏沉沉，背了前面忘后面。母亲看在眼里，可也没有办法。孤儿寡母没有经济来源，度日都已经成为问题，又怎么敢奢求那些奢侈的东西。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四月，春寒料峭。妈妈这一天忽然和我说，听说二道河开化了，有很多人在那里抓到鲶鱼。我当时没有在意，一是我没有时间去；二是二道河是距离我们三十多里的郊外，很荒凉，连自行车都不能骑，太远。这天下班回来后，没有看到母亲在家，也没有依照往常一样嗅到饭香。正疑惑，母亲风尘仆仆地推门进来。在见到妈妈的那一刹间，我惊呆了。她满身泥土，身上湿淋淋的，裤腿上竟结着一层冰凌。虽然双腿仍然冻得发抖，可母亲却露出了慈爱、满足的笑容。冲我惊喜地喊到：“儿子，妈抓到鲶鱼了！妈妈厉害吗？”看着我疑惑的脸，妈妈说，“我到二道河去了，可抓到的都是鲫鱼，当我看到很多人都捕到了鲶鱼，我就和他们换……你饿了吧？别急，我给你炖鱼。”我只是静静地、呆呆地看着已年逾花甲的母亲，步履维艰、蹒跚的背影，看着她迅速换下衣服，走想厨房的背影。血红血红的残阳，透过窗棂，照在母亲的身上。我想，这仅仅是鲶鱼吗？是年迈的母亲往返六十多里的荒郊野径，抓来的鲶鱼吗？是母亲跳进还结着冰的水里，用冻僵的手给我抓的鲶鱼吗？是不善言辞的母亲央求着、哀求着，用并不等价的交换，给我抓来的鲶鱼吗？我甚至似乎看到了，母亲在寒风凛冽中，满头白发给人跪下的身影……
　　想着想着，脑子就什么都不会想了，就什么都想不起了，唯有盈眶热泪在眼窝旋着，唯有满腔热血在胸内烫着。
　　这时，一个同学走了进来，他是一个补习的同学，按例给我送来学校当天的题签、习题，由于民族的不同，他特别愿意吃我家的饭菜。母亲对帮助我的人历来是慈爱有加的，自然给我们盛来两碗浓浓的鲶鱼汤。当同学发出惊喜的声音时，我指了指墙角母亲没有换洗的衣服。他明白了，竟然和我一样，凝重起来。这一碗汤，竟是那样难以下咽。
　　终于，我哽咽地说，“吃！兄弟，吃！就为这条鲶鱼，谁考不上，谁他妈乌龟王八蛋！吃！吃！吃完就去拼命！”我们吃得悲壮，吃得激昂，跟当年李玉和临行喝妈一碗酒那种悲壮、那种激昂，没啥两样。
　　第二天，在女友（现在的妻子）的帮助下，我走进了离开了三年多的校门。这以后，经常有知心好友给我送来鲶鱼。匆匆而来，可又怕影响我学习，匆匆而去。一直持续到高考，直到七月七、七月八、七月九……
　　或许，很多人在考学以后感谢呕心沥血的老师的劳苦功高，然而，在我心灵的深处，对鲶鱼有着圣物般的顶礼膜拜，感恩戴德。我只想说，没有鲶鱼就没有我的大学。
　　给我以乳汁一般甘甜，滋养我成长的，是鲶鱼；撑起我疲惫的身体，扼住命运咽喉的，是鲶鱼；让我身处逆境，变压力为动力的，是鲶鱼；给予我温暖，赐予我力量，给我信心的，更是鲶鱼！
　　我耳边，常常回想起母亲无奈地诉说，眼前也常常浮现母亲手捧鲶鱼的微笑，我感到她沉掂掂的情感，沉掂甸的信念，沉掂掂的希望。
　　毕业了，工作了，成家了，一切都在变，但我对鲶鱼的感情，一直未改初衷。每每沉浸在鲶鱼那浓香里，我都会想起那艰难的岁月，感恩母亲的慈爱，一股股暖流过电般通遍全身。而现实工作中的羁绊，人际的纠葛，生活的烦恼，一天的劳碌，都在浓香扑鼻、香气袭人的鲶鱼前退避三舍，变得很轻很轻，很淡很淡，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可惜，妻子和孩子并不愿意吃鲶鱼，她们更愿意吃的是红烧鲫鱼，因此，自母亲去世后，鲶鱼就很少出现在饭桌上，我只在中秋团圆的时候，作为对母亲的怀念，通常要买一条鲶鱼。有一次，女儿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我，疑惑地问道：“爸爸，你怎么那么爱吃鲶鱼啊？真的好吃吗？”于是，我给她讲了关于鲶鱼的故事，孩子的眼圈红了，妻子的眼圈也红了。从此，她们也和我一起品尝鲶鱼的醇香……
　　临近中秋，我知道，我家的餐桌上又将会出现一道鲶鱼汤。我可以再一次品尝鲶鱼中不是鲶鱼的味道……
　　我爱吃，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