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里湖夜宿 作者:无风带

倚槐卧雪

现在是2007年3月12日夜11点。
我站在同里湖度假村湖边架起的一排木结构曲桥上。
我面湖而立。
我想我的前面应该是东方。湖风也从那边吹来。风很大，直往我胸襟里钻。春寒料峭。我感到冷。于是我转身，以背受风。时间久了，脊背就有被冷水浇过的感觉。我用力吸烟，烟头的那一点火红便猛地亮起来。简直盖过了度假村里那些没有表情的路灯和远处三五孤灯的光亮。就像是刻意报答“别让你的影子暗下去”那句古老的爱尔兰人的寒暄之辞。但它很快还是暗了下来，显示我无论如何用力吸它，它都要暗下去，直至熄灭。对此，我是明知的，也是没有办法的。脊背冷了，我就再转身以面受风，并向湖面虚寂的远处作极目眺望状。我确实在极目眺望，但就是看不到物象，一派昏暝吸呐吞噬了我的目光的全部。
虚空里时不时有几滴暗雨飞来，打在脸上。它们是斜飞过来的，因为湖风一阵疏一阵紧。
站久了，我就在坚木曲桥上踱步。叮咚的脚步声下面，鼓荡着湖水撞击那些用暗赤色石块砌成的防波堤的?坎镗嗒之声。这两种声音，我是指我的脚步声和波浪声交响一处，反倒把一种空寂给呈现出来。
我并非总是要使用孤独和虚寂这些词，并总把它们和我联系到一块，事实上，这是一个关乎个体存在的深切自我感受问题。换言之，我从来没有这样深切、明白无误地感受到自身的存在过。因为，这里如此冷寂而空虚。在这个背景下，我不再有昏沉和眩晕的感觉。
我承认我感到孤独和寂寞，但这里不再带有感情的成分。所有可能被延续的历史在此都被粗暴地、漠然地，同时也是负责任地斩断了。
我仰望虚幻之夜，我瞻前顾后，我的生命又一次碰见了一缕光亮??如果我的身上发出磷光，那将被湖的另一边的某个人不经意的一瞥瞧见。
很久了，我没有记录个人感受的欲想。我的脑子里只有别人的故事。从夜宿尚湖，到夜宿同里湖，从初秋到早春，曾经摇落的木叶又长出了新芽，曾经枯萎的野草又呈现出嫩绿。而我如同我指缝里的烟蒂，暗下去就没再亮起来。我不想亮起来，随其自暗吧。那样不是更容易自我保护吗？自幼便有躲进黑暗里以获取安全感的习惯，如今这一习惯已被我变身黑暗的本体所吸收和吞吃。因为那基于黑暗才有的遁形黑暗的习惯只是黑暗在某一时段所产生的作用。既然我??作为肉体和精神合而为一的??就是一堆古夜的暗影，那我就只属于黑夜。在黑夜里彰显我的存在。一切关于是与不是、对与不对、情和无情、义和非义的疑问，都终结于这一堆古夜的暗影??把孤独的我献给我自身。
良有以也。去年我在写京都三题时，便曾用到“一个时代结束了”这个短句，尽管这个短句所蕴含的真实历史可能很长。但确实，有很多事情，一桩一桩的，在我而言都次第而去。结束了，相对一桩一桩的事体而言，有很多的时代都结束了。我感到冷。因为黑夜的暗影本身就意味着冷。
波声?坎镗嗒，应和着我叮咚傲慢而又自大的脚步声。多么合拍，多么有节律。一波一波的，粉碎了时间，粉碎了空间，粉碎了历史，粉碎了记忆。
几个小时前，我和大伙一起坐在亮堂温暖的宴会厅里，含笑饮啜，勉力酬答。现在我融入了虚黑，回到了自身。这使我有心情作如下笔记：
酒罢人散，不寐，独步于湖滨曲桥。风波鼓荡，音声甚切。飞雨自暗中来。隔岸灯火三五，未详何处。烟红一点，与夜俱暝。地灯荧煌，映照芳草萋萋。夜冷，无伴。不如归。

                                                                                          2007.3.12夜零点10分于同里湖度假村6号楼207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