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里忽然失眠。许久没有这样辗转反侧的时候了。自上夜班以来,睡眠一直不好,若干年的折磨之后,这种痼疾竟然不治自愈。习惯了的东西,大约历风历雨之后,总会成为必然,趋于常态。遵行这一规律的,恐怕不止是睡眠。
那么一定是咖啡的缘故。从前嗜茶,尤其喜欢绿茶的清爽柔和,也不完全是它的味道,更是因为其品、其色、其性。爱茶爱了许多年,且偏执到不肯尝试绿茶之外的任何一种饮品。在这样的固执中,咖啡的渗透必然异常缓慢。可奇怪的是,从一开始的拒绝,竟然演变到如今的至爱。这一点时常让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看来,套用一句流传日久的广告词??一切皆有可能,倒是恰如其分。
一切皆有可能。发明这句话的人是个智者。谁说世间没有先知先觉?这句话的存在正是万事万物不断变化中恒久不变的真理。
无眠,就且随它去。
近来安眠的时候,老是重复同一个梦境。在一条不知名的水边,长满矮矮的杂树。我与一个老妇人非常仔细地冲刷一个老旧的碗橱。碗橱漆色斑驳,许多地方露出木头的底色,却又沾了油污,仿佛走过漫长的苦难岁月。我们不停地冲刷,终于,将结束时,老人撬开碗橱的一个夹层,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张纸,神秘而郑重地交到我的手上。她说,我们祖传的家当全在这里了。我记不得她的脸,而且似乎从来也没有看清过她的脸。她只是我意念中的一个存在,真实而遥远。潜意识中,我知道她认可了我,大约这举动代表了她的整个家族,她从古到今血脉传承的那个姓氏。她是我所爱的人的母亲,而自始至终,我的爱人都么有出现,他隐在老人身后,隐在那深邃的树丛里,隐在我丰富而渴望的内心中。
这个梦境反复重现,对于少梦的我来说是个奇迹。说与朋友听,朋友调侃地笑我:财迷!
我也笑,却不反驳。因为我确实不是那样的。那个模糊着的爱人几次造访我的梦乡,让我惊喜而且迷茫。没人能告诉我它究竟预示着什么,即使身边有懂易经会解梦的朋友,我也不想探究。不惑之年,可惑的物事不是没有,然有一点终是明白,该来的,该去的,即使是千变万化,也逃不过那一个定数。
一切皆有可能,只不过是把那定数放大了,推远了,如此而已。
一个人的时候,依然会有奇思怪想。我的前世大约是个江南女子,水一样的皮肤,水一样的心思。我喜欢江南峭拔的山,明媚的水,更爱极那片土上兰心慧质的人们。曾在长江边小住,短短的十几天,灵魂都恍若融化在温润的湿气中。依山的小城,十几年之后,犹是魂牵梦绕。
要么,我的前世便是佛门中人。不然,何以每次踏入禅堂的门槛,我的心中便涌起无限的悲悯?这个香烟缭绕的清净之地,让我有种隔世的陌生和熟悉。
然我到底不知我是谁。那个号为“顺治”的爱新觉罗氏福临,终于忍不住,朝苍天大声诘问:未曾生我谁为我?生我之后我是谁?他是因情而困,因情而惑,因情而恼,因情而郁郁寡欢。爱了心爱的人,是幸;爱而不能长久,生悲。这是每一个俗人都不能逃脱的宿命。休说“得不到”和“已失去”最为珍贵,万丈红尘,数来点去,最可珍惜的还是手中握着的实实在在的幸福。
可惜,那些能够握在手中的,我们往往不以为幸福,因此也就更无从珍惜。相爱的人,因了那份感情走到一起,待真正拥有时,却节外生枝,让感情之外的许多因素横加纠缠。于是,爱了,苦了,痛了。反倒是戛然终止的情爱更美丽,更让人留恋与追忆,更耐得住咀嚼和回味。像早逝的顺治和董鄂妃,还有戏剧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凄美,成就了旷世的绝唱。没有人设想他们的日后,因为那极可能是个黯淡的结局。
就像我那个没来由的梦。光阴的片段给予了我温情和浪漫,希望和美丽。它至少还能说明,我的生命滋润依然。这就够了。我何必一定要知道隐在岁月后面的那个人呢?他的存在,是我存在的一个反证,是我混迹于尘世而未被完全湮没的可靠依据。
这样的念头一闪,我又理性起来。我其实是不大喜欢理性的。理性的人大半保守、刻板,这将导致极大的无趣。于是我努力挽留着,不使骨子里细微的情感一点点流失。
初春时节,一个久别的朋友来访。随他同来的,还有一大束盛开的腊梅。那是他窗前的腊梅,在这个刚刚过去的多雪的冬天里,我曾在他的镜头中身临其境般目睹过它的初绽。雪花纷纷扬扬,一树浓黄的腊梅诗意地栖居。千里迢迢,也只有他能有这样的举动,而这举动恰能触动人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感动。那感动悄悄地根植于我的心底,它远比储在瓶子中的干花更为重要。干花是物质,感动是精神,当精神升华到无须附丽于物质的时候,一切便明净而纯粹起来。尽管如此,我依然会精心保存日渐委顿的花瓣,让它装点我的年华,同我一起慢慢老去。我的生命会因为它而馨香,我的灵魂会因为它而温暖。如果那古怪的梦是个片段,那这梅花便是另一个。
昨天接到陶然短信,她送走了上学的孩子,清闲了。于是想到填词。她说,师傅,给我指点个词牌,短些的。还是那么洒脱的样子。我回她个“江城子”,之后便有了她平生第一首词。昨日是她生日,生日因此纳入了长短句。她很认真地做着这件事,快乐,充实。她确实填得不错,很有味道,不像个新手。毕竟功力深厚,容易上路。得闲时,她邀我网上交谈,依然是词。看来她是有点痴了。关于词,我读得多,填得也不算少了,却难在理论上道出一二。“诗意深,词境阔”,大约也只能如此概括。曾读一篇忘了作者的词论,大意说词最讲究味,否则容易成为词样的诗。一直遵奉着这一原则,努力使词与诗的界限分明开来。把这些传递给陶然时,她是兴奋的,而我则异常冷静,生怕哪一处错误的指点引她入误区,辜负了这腔狂热。我们在网络中交往已是第五个年头,虽然同处一个省份,却一直无缘相见。但我们熟悉彼此就像熟悉自己,其程度甚至超过身边的朋友。这首先是由于兴趣所致。对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热爱,使我们因趣而结缘,终于走出文字,成为不可多得的倾心之交。
刚刚,在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有种冲动记下我们简单的词论,遂急就《蓦山溪》一阕:闲寻词径,自是无心事。笔底有春秋,更兼些、幽微情意。唐风宋月,惯看了分离,山水外,魂梦中,总把相思寄。 放愁纵酒,几许骚人泪。只恐趣难知,且斟酌、清宵不寐。纵横今古,都是好林泉,灯下倚,花间醉,才解其中味。
说时容易,真解,怕是难了。好在我是凡事不以为意的人,能举重若轻,忙中作闲,看人看事常常跳出圈子,换了角度,也就换了种心情。
这种转换使我时有悲观,却也能时时于悲观中自拔。雪兄去年因病入院,乍闻消息,亦惊亦忧。其时他在上海治疗,曾几次动了念头前去探望。后来得知他日渐好转,那念头便打消。想又不是生死之别,这样贸然,恐增他心理负担,更况来日方长,相见的日子还有许多。昨晚在网上相遇,我说,病中的探望,怎及无忧无虑的聚首?我们还是要把握当下的快乐才是。他亦首肯。我们在论坛中交往已近4年,他的才情与魅力,吸引许多朋友乐于与他一道精心建设同一个家园。许多个时刻,他在千里之外打电话来,与我认真探讨论坛的走向、栏目的设置。我们像熟稔已久的老朋友,默契地经营着一块丰沃的土地。那是一些永不能忘怀的日子。尽管有许多风雨,尽管我已经退出论坛管理层,但我始终不能决绝地放下它,不能彻底淡出倾注过心血也收获过欢乐的版面。这大约与雪兄的存在相关。虽然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事实上,我的行为已经做了明晰的回答。
我们初见于2006年秋天。他在我不知的情况下,带领论坛一干朋友来岛上与我晤面。相聚虽然短暂,可那两天的相处分明带给我真诚的快意。在秦始皇求仙入海的地方,在天下第一关和老龙头,历史与现实叠加着,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因之拉近。我说,再见时我一定要与你拼一场酒。恭候??康复了的他居然毫不示弱。
这些真实的人和事,带给我的是同那梦境一样的感觉。刻意做,刻意说,都难免陷入虚伪。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夜半归来,在对联版面稍作停留。对了三个句子,然后离开。这是我喜欢的生存方式??在无法摆脱的束缚中,寻求最大限度的自由。假若曲太师傅知道我这种心性,早该打消了“渡”我的念头吧。
这一刻,有许多东西涌在脑际,似要从笔端流淌出来。而这偏又阻塞了思路,使笔底愈发沉重,冬日铅云般不知何往。倚天照海花无数。想起曾国藩,想起在保定的直隶总督府见过他的遗物??竟然想到他,此人也真是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