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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童谣(作者:嘎玛丹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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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0 21:4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红萝卜,
    抿抿甜,
    看倒看倒要过年,
    娃儿要吃肉,
    老汉儿(父亲)没有钱。

    一场大雨,把我和陈二娘困在了粑岩寨黑黝黝的岩腔里。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川南地区最为险峻的山寨。
    “粑”在富顺方言里有粘或贴的意思。“粑岩寨”是旧时土豪修筑在悬崖峭壁上的一个寨子,位于富顺县万坳乡境内。粑岩寨充分利用峭壁中部天然岩腔修造,寨子的面积不到1000平方米,在富顺境内属于很小的山寨。通往山寨的栈道凿在峭壁上,仅能容一人通行。这里居高临下,视野开阔,山谷里从童寺通往沱江水码头琵琶镇的弯曲驿道尽收眼底。据说,这里曾经也是土匪盘踞之地。粑岩寨在解放初期就被当地民众拆毁了。我幼年和陈二娘在那里躲雨时,仅剩下几段残墙。
    在富顺这个偏远落后的农业大县,我的先祖们修筑了无数居高临险的山寨,我以为其间既有为求自保的历史因素,更有固步自封的人文倾向。这种匪夷所思的人文背景不仅仅存在于富顺,也存在于整个周边地区。譬如位于成渝铁路中断隆昌县境内的“云顶山寨”和自贡市大安镇恐龙化石发现地附近的“三多寨”。这两个有名的山寨规模之大,耗资之巨,无不让人叹为观止。
    大雨过后,山谷里溪沟的水就开始浑浊起来。雨水在青山板小路鸡公车(独轮车)辗凹的凹痕里流淌。梯田里尚未抽穗的稻谷油绿绿的一片又一片,高粱穗子就沉甸甸地飘拽在田坎上。
    山路两边李子树上的结满的果子储积着晶亮的水珠,表面上一层灰白色的粉状物表明李子已经快熟透了。
    玉米地里的蚱蜢和螳螂们扬起绿色的羽翅,伴着起伏动荡的蛙鼓声在湿漉漉的草丛间欢快蹦跳。
    山野里飘散着苹果花和松树林的味道。细心倾听,甚至能够听见青涩的果子掉在苔藓地面的声音。
    一层淡淡的雨雾,悬浮在雨后的山岭上方,成为这个山区最富神韵的下午。
    我紧紧追随着陈二娘矫健的碎步下山回家。二娘背上扛着我们刚从粑岩寨峭壁上砍来的毛铁枵,汗水和雨水混合流淌在二娘盘着一个髻的发迹四周。毛特枵,一般只生长在岩壁缝隙间,是一种坚硬的杂木,主要用于制作秤杆。二娘背上的毛铁枵拿到当时的市场上大概可以换取两斤高价食盐。那是一个全部日常生活用品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
    我的手里提着一个竹编提兜,装满了我在粑岩寨附近松树林间采摘的野山菌。我和二娘都光着脚丫,踩在被雨水冲刷得十分洁净的青石板山道上,有种令人舒畅的快感。
    我喜欢二娘,因为二娘比我的母亲更惯(溺爱)我。当然,那只是幼小心灵对亲人的简单评判标准。就像我们小时候对“好人”和“坏人”的简单判别。我母亲只是童寺镇一个普通的缝纫工人,微薄的收入除了供养我,还要供养我多病的外婆和仅比我年长几岁的小舅。   
    在二娘家里,我就是上帝。在那个一切围绕着填饱肚子为最高生活目标的特殊年代,二娘可以把家里做好的食物首先满足我,然后才是二娘的子女,也就是我的远房表哥和表姐。由于二娘和表哥表姐对我的关爱,我少年时期的假期几乎都住在二娘那座坐落于粑岩寨下方山谷里的土墙茅草房里。
    二娘的丈夫在我表姐刚刚出生不久就去世了。表姐大我三岁。大表哥在童寺马车运输队当搬运工。二表哥在家种地。表姐由于身体不好,上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
    我和二娘回到家里,周身都湿透了。二娘放下毛铁枵,利马就找来一身干衣服给我换上了。并唤出表姐,吩咐完不到十岁的表姐准备晚间吃“鸡婆头”的活计后,就下地割麦去了。鸡婆头,在我的记忆里几乎和外婆的棉线纺车样永远消失在了现代文明的进程中。对于这个富顺农村家庭中很平常的食物,已经彻底离开了富顺农家的餐桌。鸡婆头由新鲜收割的小麦磨成粉末后,和水揉扯,揉得越久筋丝越好,揉得越干味道越厚。面揉好后,烧一锅沸水,先放入酸腌菜,再将小面团用手扯摊成厚薄均匀的皮状放进锅里。起锅前放入时鲜蔬菜苻瓜或者野山菌,其味清香无比,既抗饿又绵软切口。
    我曾经试着在家乡以外的地方做过这道食物,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能做出记忆中的味道。现在用的面粉,均经过去麸皮的处理,麦子已经在仓库里存放多年,我们用的面粉看起来精细无比,但如何能及刚从地里收割用石磨推出来的麦子面?就像我们已经生活在异常发达的人造环境里,虽然舒适,也很文明,但除了感受冰冷的虚假还有什么可以感受?
    割麦或刈稻都是一件很辛苦的庄稼活,麦芒和稻芒就是在收割晾晒过程中贴在肌肤上的,没有干过那种活的人,很难理解芒刺在身的含义。(我这人喜欢杜撰,所有的字典里没有稻芒之说)。所以,二娘一般不会让我和表姐参加这一劳作。在稻谷收获季节,我顶多远远地跟在拌桶(脱粒的农具)后面,拾捡一些遗漏的稻穗。二娘会将我捡回的稻穗脱壳后用石磨磨碎,和水搅拌后,用几滴茶油(菜油的替代品,和桐油的用途差不多,但在那个时代也用作食用),煎成米粑粑,夏天夜晚里乘凉时作为小食。在穷苦人家里,有这等小食,已经非常奢侈了。那是二娘对我参加劳动的奖赏和关爱。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今天的月亮照耀着我,但再也照耀不到我的二娘和我的表姐。无数星斗满天的山区夏夜,我和二娘的家人坐在粑岩寨下方的土墙院落里,嘴里嘶嚼着清香微甜的高粱杆或茶油米粑粑,给二娘念唱童谣,听二娘讲神仙鬼怪……院落四周瓜果飘香,草丛间萤火点点,蟋蟀浅吟。一堆用于薰蚊虫的干草燃在院落边,不时发出几声秸秆爆裂的脆响。
我就在二娘摇着的蒲扇凉风里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二娘拖着三个孩子已然不易了,还格外给了一个远房亲戚无私无谓的爱。我不是二娘的期望和梦想,我只是二娘在自家低矮的屋檐下远远张望的一张笑脸。这张笑脸和血缘没有关系,也和感恩回报没有关系。
    那是,一个农民的淳朴,一个母亲的胸怀。
    现在想来,表哥一定很嫉妒我在二娘那里受宠。这个十岁就上山砍柴下地荷锄的小男人,在我眼里很强大,但凡二娘不在的时候,只要他对我一声吆喝或横眉竖眼,我心里就发毛,就会躲到单薄的表姐身后寻求保护。也难怪,我把二娘家里最好的食品和关爱占用了。在这个困苦的家庭里,我领受了太多本该属于表哥和表姐的爱。
    在二娘家是要劳动的,我通常会屁颠儿屁颠儿地和表姐一同做一些轻便的活计。到松树林捡松果、耙松针。赶鸭子下田,割草喂猪。给表哥送午饭到田间。做饭时帮助表姐烧灶。表姐身体弱,十岁上还没有我高,灶台地面放着一根小凳子,表姐只能站在凳子上烧菜煮饭。
    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孩子们从小就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并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庭劳动。尽管没有电动玩具和键盘游戏,穷苦的童年依然很快乐。
    我的表姐十三岁就死了。至今不明的疾病夺走了她的姓命。在我的记忆中,这个黄皮寡瘦的少女从生病起就没有去过一次正规医院,家里穷,距离县城医院也远,全靠粑岩寨山野里那些草药维持着弱小的生命。
    表姐出殡那天,母亲带着我从童寺去到了二娘家。我没有见到死后的表姐,她已经装殓在了一个狭小的棺材里。
    二娘那天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直到那个于我既神秘又恐惧的木匣子被黄土掩埋,我才感觉二娘牵着我的手把我捏疼了。
    二娘说,“吆儿,去,给你姐姐烧点纸钱。”
    松林里涛声阵阵,山岗上纸幡飘飞。我跪在表姐的新坟坟头,燃香烧纸,突然间觉得肚子很饿,饿得无法抵抗。我的二娘会意地从祭奠我表姐的祭物盘中取出一只青涩的苹果,习惯性地在麻布衣衫上擦了擦,并塞进了我的手心。
    这个惨白的黎明就这样停留在我对一只苹果的惊喜之中。表姐的生命在我十岁的人生经验里,似乎不及一只苹果的意义。但穷苦生活留给我的隐秘的痛,就像那只青涩的苹果留在了我的身体里,生长在了我的心中。
    此时此刻,我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绵延不断的松涛声,眼前飘动着如雪似羽的纸幡,那些装饰死亡的美丽纸片,从表姐离开的那个黎明,一直飘舞在我的长夜。
    我要把黑暗关闭,打开黎明,让我的二娘站在青苔满地的山坡上,像一缕曙光为我照耀回家的道路。我要躺在二娘宽厚的怀抱里,再次倾听二娘柔声地歌唱:

    山螺蛳(蜗牛),
    快出来,
    有人偷你的丫丫柴,
    我给你逮倒
    你快出来……

    我的二娘已经在这首童谣里远去。
    二娘离开粑岩寨的时间是1995年。
    二娘走的时候,留给我一袋荷香种子,多年后,这些种子才辗转交到了我手中。荷香,草本植物,是闻名天下的富顺豆花蘸水必用的佐料,也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菜品。
    在钢筋混凝土包裹的都市,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块纯净的土地种植二娘的荷香?我只能把它栽种在我家阳台上的花盆里,而这个瘦小的花盆又如何盛得下二娘宽厚的背影?
    那是二娘留给我的念想。我在这个念想里,永远走不出二娘绵长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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