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午后的阳光透过星巴克的落地窗,抚慰着桌椅和不多的几位客人,舌尖还留着咖啡制造的欢愉,对他的回忆是突然被提及的,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回忆横亘在交谈者之间。我有几天不曾想起他了?四天还是五天,每一次那些记忆,对一个活着的人的记忆都像苦涩的微粒,在心里逐渐溶化,占据所有感官。回忆成了一种习惯,品尝苦涩的习惯。
坐在我对面的朋友放下杯子,性格决定命运,过于内敛的性格应该是他的悲剧的根源,她惋惜地说。去年她还见过他一面,其时,他左侧的胳膊腿已经偏瘫了。
现在的情况是,他每日被困在一张床上,呆望着窗外,意识不清,身体机能丧失大半。活着,还有呼吸,心跳,还能吃饭,眨眼睛,偶尔说两句不连贯的话。活着,只因为新陈代谢还没停止,只因为死神还在推迟他降临的时刻。 形销骨立,他正在衰弱下去,毫无希望,迅速滑向死亡的深渊。在一个男人的盛年,四十出头,孤独绝望地奔向死亡。无数挽留的手,一片祈祷之声,全都无济于事。身后是啜泣的妻女,离别的场景催人泪下。 上个月我去探望时,他无力地被扶起,坐在床边。面对这是谁的提问,他迟疑地说,我弟弟。我被错当成他的弟弟,也许不是错认,也许在他心里我真的算是弟弟,一种密切的关系,仅次于血缘关系的朋友。有一个惊人的凹陷在他右侧太阳穴的上方,那是脑肿瘤手术留下的,连同肿瘤一起被挖掉的还有记忆、逻辑和生存的希望,胶质瘤,医生摇摇头,叹息不绝,死亡在不远处等待。这个凹陷让他的样子异常骇人,记忆中的他已经面目全非。
一个好人却这么不幸,对面的女士几乎落泪。是啊,一个有文化修养,爱好广泛的人,即将英年早逝,而我们这样的庸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我苦笑,呷一口微苦的咖啡。
初次认识他,是在??,十四年以前了,那时他做着业余摄影师,神情谨慎,少言寡语,认真听着厂家对照片的要求,不久,他就把摄影爱好变成了职业,成了广告公司的专职摄影师。不知不觉,友谊在我们之间生长着。认识一年以后,我拜访了他的家。贝多芬神情愤怒,一头冲天的怒发,摆在客厅的一尊乐圣的小雕像逼真传神,雕像旁边是他们夫妇与上海交响乐团的著名指挥家陈燮阳先生的合影。一个彻头彻尾的古典音乐发烧友。他安排我听音乐,我听得很累,一直说听不懂,他笑,音乐有什么听懂听不懂的。我还参观了他的书房,占据一面墙的书柜架里挤得满满的。最上面,他说,当然是哲学了,那是生活的最高级部分,往下依次是文学,音乐,经济,时事。这个排列也代表了他对生活的排序。我看见他发表在音乐刊物上的关于音乐和哲学的联系的文章,觉得自己贫乏的像一片荒原。
未几,为了换两个发烧级的音箱,我陪着他逛遍了市内的音响店,不厌其烦地试听比较,柴可夫斯基就这么被喜欢上了,他跟我说起《1812》这首曲子的来历,我几乎能在音乐声中看见俄军和拿破仑大军的殊死搏斗,一彪铁骑突入僵持的战场,法国皇帝征服俄罗斯的美梦就此破灭。老柴是我喜欢上的第一个音乐家,他的《第一钢琴协奏曲》铿锵美妙,我时常沉浸其中,那些旋律从俄罗斯广袤的雪原飞出,辽远,凄苍,有力,撼人心魄。 此后多年,我对音乐的兴趣增长缓慢,始终停留在初级爱好者的层面,脑海里常出现具像的诠释音乐的画面。维瓦尔第的《四季》几乎就是春夏秋冬景物的一次重演,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则像一部庄严的歌剧。我对《包莱罗》的冥想让他哑然失笑,那种回旋曲式,总让我看到一幅相同的画面,一个拿破仑时代的士兵肩扛长枪,得胜归来,在阳光明媚的香榭里舍大街得意洋洋地迈着正步,穿过凯旋门。从他的嘴里一段段音乐传奇娓娓道来,莫扎特,舒伯特,李斯特,肖邦,格里格,亨德尔,德沃夏克,肖斯塔柯维奇,卡拉扬等等。
某天,我被一段钢琴曲深深陶醉,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美得让人心碎。我和他为此坐上扣在海边的木船底部聊了半天,音乐的世界是一片无垠的空间,人的心灵能借此得到延展,可以在更广阔的领域驰骋。
往事如一股无法抵挡的潮水,我的生活将永远浸泡在回忆之中。作为学中文的人,他的素描功夫和金石技巧也让我吃惊。即将逝去的这个生命有着丰富的内涵,依稀看见他在另一度空间踽踽独行。 也是在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的下午,他组织几个喜欢摄影的朋友去旅顺采风,我也算在其中,走走停停,秋天可拍的景物很多,我们最终落脚在旅顺植物园。园中的欧式建筑是沙俄占领时期的产物,园子里绿草茵茵,古木参天,镜头里的秋色绝少历史的滞重,而多了些缤纷迷醉的秋日幻觉。几个人坐在树间的一处空地小憩,面前是几块绯红的巨石,上面缚着铁丝,在秋日的阳光下平静地卧着。他指着那些巨石说,这是北洋水师军舰上的压舱石,我仿佛被烫了一下,那段历史带着灼热的温度,炙烤着今天的人们。我立刻走过去仔细端详那几块饱经沧桑的石头,它们低眉顺目地置身于这个不显眼的角落,至今还带着屈辱和不平。甲午海战的隆隆炮声在耳畔响起,羸弱的清兵纷纷倒毙,帝国的余晖照耀着他们可怜的遗体,血流成河,压舱石从此成了淡淡的红色。 而今,往事如昨,物是人非,一切都笼罩在大难临头的氛围中。葬礼,被设想了无数次,有时不得不抑制住想象,因为觉得不够厚道。 有次,半躺在沙发上,我看见自己站在一块墓碑前,山风野大,他消逝了,成了一块冰冷的石碑,给这个世界留下有限的记忆,只有回忆可供品尝和咂摸,一次又一次,我陷落在怀想的汪洋之中,生命原来只能依靠回忆延续。
走上梧桐夹道的人行路,生机勃勃的现实世界把我从抑郁的回忆中解脱出来。未来,每个季节,回忆都是不会缺少的部分,如同这个午后,作为对一个生命的祭奠而长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