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阑尾，打五折

春江花月夜

        王二的老伴一大早起来右下腹部疼得都直不起腰了，还不住地犯恶心、呕吐。王二请来了乡医。乡医检查后说是急性阑尾炎，应赶快送往县医院做手术。乡医给王二的老伴打了止疼针，就这她连坐也坐不起来，她一只手压住右下腹侧卧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豆大的汗珠子从额头直往下滚。王二的儿子和媳妇都去城里打工了，家里只剩下他老两口和正在上学的孙子孙女。王家堡距离县城有二十多公里，交通也不方便。王二正为如何去县里发愁，有人告诉他村里开商店的满财雇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要去县里进货，刚好把他俩捎上。王二立刻去找满财。满财说他进货的地方距离县医院少说也有五里路，他雇的拖拉机手续不齐全，不敢进城里去。王二想了想，干脆把家里的农用架子车也放到拖拉机上，只要到了满财进货的地方，他再用架子车把老伴拉到医院去。王二把孙子孙女托付给了邻居，老两口连早饭也顾不上吃就奔赴县城。
        医生一检查果然是急性阑尾炎，必须做阑尾切除手术，他让王二交一千元的住院预付款。王二傻眼了。早上走得急，他只拿了家里仅有的五百元钱。他还问过乡医，乡医说五百元足够了。他根本没有料到一个小手术要花这么多钱，更没有料到县医院还有这项制度。他只知道看病一手交钱一手拿药，未曾见过钱要交到前面。王二想让医生先把老伴收下，不足的部分他再想办法。医生告诉他这是医院的制度，如果要欠费必须有医院内部的人替他做担保，否则医院概不接收。别说在县医院了，就是在整个县城王二也是无亲无友两眼墨黑。他苦苦哀求了半天，开始医生还给他耐心解释，到后来干脆不理他了。王二突然想起了满财，他在县里进货说不定还没有离开，如果找到他钱的问题就解决了。他不放心把老伴一个人扔在医院里，于是又拉起了架子车原路返回向满财进货的地方赶去。
        到了那里根本没有见着满财的人影。他一打听，人家告诉他满财已经走了，王二彻底绝望了。老伴被疼痛折磨得在架子车上翻来滚去，王二鼻子一阵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
        王二沉着脸色皱着眉头拉起架子车在县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他寻思着如果医院答应把老伴收下，他就可以放心地乘班车回家去凑钱了；现在医院不收，他又不可能把老伴一个人扔在县城里。就算他和老伴一起乘班车赶回王家堡凑钱，架子车咋办？班车上捎一辆架子车得买一个人的票，那可要五元钱哩！最主要的是那样一来一往耽搁大半天时间，老伴就要被疼痛多折磨大半天。王二思前想后实在没辙了，又决定再去求医生，这次他下定决心就算给医生下跪也要缠着他把老伴收下。主意拿定后，他腿脚来劲儿了，拉着老伴又急匆匆向医院赶去。
        上班的人下班了，学校也放学了，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原来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王二赶到医院门口时碰巧遇见了刚才那位医生，王二拦住他又苦苦哀求了一番。那位医生说等他下午上了班后再说。王二见他没有拒绝，看到了一线希望。
    王二这才感觉到了饥饿，他想不管有天大的事先填饱肚子再说。他把架子车停放在医院门口不远处，在路边一家饭摊上买了两小碗扯面。老伴既疼又恶心，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王二把自己的那碗吃完后，又开始吃老伴剩下的。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突然走到他面前喊：“爷爷，爷爷。”那男孩看王二两眼直直盯着他不说话，又说：“爷爷，您不认识我了？我就是您从河里救上来的张晓华啊！”“噢，真是你呀！” 王二恍然大悟，他笑呵呵地上下打量着张晓华说，“你长得爷爷都认不出来了。”张晓华问：“您在这里干啥？”王二指了指不远处躺在架子车上的老伴说：“给你奶奶看病来了。”他就把上午发生的事简单地给张晓华讲述了一遍。张晓华说：“爷爷，您不要着急，我现在就找我爸去，他能帮您。”说完转身就跑。王二不想麻烦别人，连忙阻止说：“不用了，医生说下午上班后会收下的。”

        原来前年阳春三月的某一天上午，王二正在村口给牛割草，突然听见有人喊：“快来人呀！有人落水啦！”王二抬头一看，不远处有几个孩子在河边惊慌失措地乱喊乱叫。王二扔了竹笼和镰刀赶快跑过去，远远看见一个男孩在水里挣扎着。他顾不得河水冰冷刺骨，也没有考虑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如果下水会有什么后果。他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扑腾一声就跳下去了。他的水性很好，年轻的时候常在这条河里游泳，现在上了年纪不游泳了，可下水救人还是有一套的。不到十分钟，他就把落水的孩子拉上岸了。
被救的这个孩子就是张晓华，他是镇长张文龙的儿子。星期天，张晓华和镇政府大院的一帮孩子来王家堡村口的河边玩耍，结果不小心落水了。王二看张晓华只是受了惊吓并没有呛水，放心了。他给张晓华换上了自己的干衣服，让别的孩子回去报信，他带着张晓华去了他家。
        一个多小时后，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了王二家门口，张文龙从车里出来了。张文龙见儿子没有危险，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向王二连声道谢，还拿出了一百元钱给王二。王二不肯收，张文龙硬塞到他手里说：“一百元也换不来我儿子的命，这只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王二嘴上答应了，可在张文龙乘车将要离开时，他把钱从车窗里扔了进去。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满财说：“这是人家张镇长的一片心意，你这样固执就是不知好歹了。” 王二瞪着眼睛说：“我只是碰巧救了这个娃，又没有花我一分钱，我凭啥收人家的钱？”
        到了半夜，王二突然发高烧，还说起了胡话。儿子赶忙把乡医请来。乡医给他量了量体温，已经烧到了四十度，立刻给他把吊瓶挂上。王二打了四天吊针，还服了一个礼拜的药，一共花去了一百多块，终于康复了。满财又说：“你是为了救张镇长的儿子才得了重感冒，让张镇长给你把医药费报销了合情合理。再说这一百多块对张镇长来说只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对咱庄稼人来说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王二虽然也心疼自己的一百多块，却表现出了一副大度的样子，他摇着头说：“这哪成呢！我把钱都扔给人家了，还好意思再要回来吗？有这一百多块富不了，没这一百多块也穷不了，关键是活人要活得有志气。”

        张文龙刚升任为主管教育卫生的副县长。他听了儿子的讲述后，寻思医院是以救死扶伤为首任，怎么能因住院预付款交不齐就拒收病人呢？如果病人病情紧急，这样做就是见死不救。他拿起电话打到了院长家里问情况。院长解释说：“以前有些病人看完病交不起医药费，我们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医院因此损失很大。后来也尝试过另外一种制度，就是病人有多钱先交多钱，等用完了医院再催交，不交的话就停止用药。这试行了一段时间也出了问题。曾经有一位病人钱用完了病没治好，要他交钱他没有，赶他他赖着不走，这人当时抱定了一个想法，反正一出院肯定没指望了，就赖在医院里，医生总不至于看着他不管。这件事搞得医院很被动，只好给他免费用了些药，好说歹说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为了图省事不给医院惹麻烦，就制定了根据病情交住院预付款制度。”张文龙严肃地说：“你们没麻烦了，患者的麻烦却来了。我建议你们再讨论讨论，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总之要为患者多考虑。”
        张文龙在儿子的带领下来了。他把五百元塞到了王二手里，说：“老人家，我们没把工作做好，让你受委屈了。”王二激动不已，颤抖的双手捧着五百元，眼泪都流出来了，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呀！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嘴巴动了动，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可是大救星呀！”张文龙说：“老人家，这是我应该做的。”
张文龙带着王二老两口进了医院。值班大夫和护士看主管副县长带着病人来了，不会强调现在正是吃午饭时间不接收一般病人，也不会让王二交住院预付款，总之这时候啥手续都不用办了，救人要紧。不到十分钟王二的老伴已经躺到病床上开始输液了。
        张文龙安顿好了王二的老伴后要走了，王二说什么也要送他。他俩刚出了门诊大楼，迎面碰上了院长。原来院长接到了值班大夫的电话，连饭也没吃完就从家里赶来了。院长陪着笑脸向张文龙致歉。张文龙说：“应该向患者致歉。”院长只得给王二赔不是。王二被弄得不知所措，嘴里连连说着：“是我没钱，怪你啥哩？是我没钱，怪你啥哩？”院长给张文龙说他将安排外科最好的大夫给王二的老伴做手术。张文龙盯着医院门诊大楼上“救死扶伤”四个鲜红的大字，意味深长地说：“老人家很幸运，别的人可就没这么幸运了。我看医疗改革迫在眉睫。”院长低下了头。
        院长想在张文龙跟前表现，又问王二对他们工作有什么意见，王二说：“没意见，我敢提啥意见呢！” 张文龙说：“有啥意见你尽管提，提出来他们也好改正。”王二得到了鼓励，就难为情地说出了心里话：“别的没啥，就是割阑尾太贵了。”说完他咧着嘴笑了笑，又不好意思地用手去挠头。张文龙和院长都笑了。张文龙说：“老人家，你不用担心，为了解决咱农民看病贵看病难、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问题，县里已经成立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经办中心，过不了多长时间，咱农民看病能报销一半，也就是说以后来医院做阑尾手术交五百就行了，不用交一千。”王二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天问：“你是说以后割阑尾要降价了？”院长笑着说：“对，以后割阑尾，打五折。”
        王二的老伴在县医院住了六天后病愈出院了。王二回到王家堡给村里人讲述这几天发生的事，村里人都羡慕他遇上了贵人。满财说：“还是你会放长线钓大鱼，用一百元钓回了五百元。”王二说：“钱是人家借给我的，我又不是不还。”满财笑着说：“你还啥哩？叶县长根本不会在乎五百元。”“活人要活得有志气，我咋能赖账呢！明天我就去县里还钱。”王二脸红脖子粗，好像受到了侮辱。村里人又问起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是怎么回事，王二解释说：“就是割阑尾，打五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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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懒意怯怯

辛酸的割阑尾经历，好在结尾让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