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楼街?老樟（作者：雨丛青野）

倚槐卧雪

    簇新的大街，灰白的路面，楼房整齐、光泽，名字却延续前人的古老，叫华楼街。这条古老的新街南面，静立着一株斑驳的老樟树。并非如今移植的流行，残枝败叶，一身浮躁；它展示着伫足这块土地经风历雨的沧桑与厚实。
       老樟原本不在华楼街。少时记忆中的华楼街百余米长，七、八米宽。街两面低矮的旧舍开着商铺，卖一些国营商店寻不着的物什。铺前一列菜摊。华楼街又是菜场。虽说品种不多，倒也熙熙攘攘，哇啦哇啦的说话声高亢激昂。时不时有油炸食品的香气撩人肠胃，可不知从哪儿飘来死鱼烂虾的臭味又让人直捂鼻子。混杂的声音和古怪的气味把整条街塞得严实。摊上的篷布撑起来，华楼街只剩一线天。雨天挤挤挨挨从篷下过去，身子不用淋雨，踩在青砖铺就的街面上，却一脚泥浆。街尾有只水龙头，兼做消防栓，锁着铁盒。清晨，居民们挑着木桶，嘻嘻哈哈在这里等候放水，拉开一天忙碌的序幕。
        热闹的华楼街被一条弄堂硬生生截断。弄堂的另一面，是蛛网般密布的小巷。尽管从华楼街挑了水买了菜的居民都隐散在这些小巷里，可小巷窄得实在让人提不起精神。如果有居民推一辆手拉车，你得找个地方让道。沿弄堂往南走几步，向左拐进东后街，那里才是老樟的地盘。老樟和华楼街就这么隔着，做了上百年近邻，不知它有没有向往，有朝一日成为华楼街上的一员。
        其实，老樟只有领空没有领地。它上身躯干斜斜地伸出去，很舒展，底部却被一个板棚包裹，像穿了一件破烂的曳地长裙，私密处成了人的住宅。曾经想一睹它裙底风光，苦于和棚主不识，终是无缘。我想先人肯定不会将它种在屋子里，扎根之时，周边该有一片属于它的空旷。何以沦落到眼前这般境地，它守在这里，自当目睹了我们不曾谙熟的世事兴衰。或许它还知道，华楼街未见华楼徒有虚名的个中因缘。老樟失了领地，尽管孤独，却不寂寞。它身底下的板棚前支着一个小摊，卖些孩子们爱吃的萝卜条、杨梅干之类，因此白日常常围了一群唧唧喳喳的学子。对面的木板房是一家小旅馆，在此投宿的顾客，夜幕下与居民们大摆龙门阵：前秦后汉，山高水长；私情儿女，离合悲欢。老樟长得高大，将这些笼在自己叶羽下蔽盖起来，化作营养，渗进木质，透到枝梢，留几点碎阳几束月光；夜风起时，樟叶沙沙，如自言自语的老人慢慢咀嚼久远的故事，偶尔传来木屋轻晃的吱吱呀呀，给寂夜长空点缀了一丝暧昧的温情。
    老樟成了一块招牌，远近闻名。地名志上虽然没有记载，但人们一说樟树下，都知道地方。老樟底下还有一条水沟，上面铺了木板。水沟辞别老樟后，明晃晃地与狭长弯曲的巷道为伴，承载着居民们生活里的必须。日升月落，曲巷里的行人越走越多，沟里的渠水越流越浊，老樟下往日的容颜日见苍老。当居民不再挑水，当锅台销声匿迹，当披红挂绿的新娘跨出婚车沿着长巷“笃笃”地走进昏暗的新房，一股渴盼在弄堂的居民心里翻转。
        意念漫延、蓄积。古老的华楼街像一条闭门修炼的小蛇，某一天终于冲关成功，化为长龙，破壁而出。板棚分崩离析，泥墙砉然而倒，幽深的小巷被吞噬得了无痕迹。华楼街上华楼林立，别有天地。唯独老樟还在，站成华楼街边的一景，同时还带出一片旷地。这块土地，脚踩其上，都能听到钱币叮当作响。大潮之上，舍下商机，为老樟留下这么一个缺口，不知是奇迹，还是命运使然。
    老樟不再有隐蔽，一见之下深感愕然。它的底桩很大，却很斜，斜得使人当心它撑不住，终于用粗石条抵起。一个渴望生长的树身倚着一个万年不变的石心，撑出一个大大的人字，构筑成人生亦变亦不变的不解之谜。也没想到老樟有这么大的悲苦。它的底桩像一艘没完工的小船，被岁月镂空得找不出一个完整的年轮。传说中关于这座小城的兵燹与洪涛，全浓缩在过度扭曲的纹理上。
    夙愿已偿的居民，站在高楼之上，突然有些失落。历史不堪回复，却可怀念，可追忆。老樟有了自己的院子，树的周围被特意砌出四方的断垣残壁。那些砌墙的砖，个头与现在完全两样，上面有光绪甲午的刻印，还有地址和厂号，地道的古物，颇为讲究，不知来自小巷中曾经哪门大户人家。砌进墙里的砖刻图案，有龙凤和飞禽走兽，还有奇花异草；石刻除了光前裕后、钟毓人文之类的匾额外，还有门联，字迹刚劲中透着清秀，可惜抓耳挠腮也识不全，反而显得自己浅陋。院落中还摆了许多粗重的石家伙，石桌石凳，过去人家常用的石臼石磨，还有石井口，甚至有练把式人家的石鼓石锁。院子正门前有一个方石盘，上面一个圆洞，想来应该是考取功名的人家，为炫耀而树旗杆的底座。几尊石狮只见身子，粗糙的断痕放射着无尽的叹息。老樟似乎成了一个精神领袖，把远去年代的见证，召集在自己麾下，促使前来的过客猜想远逝的王国；院落似乎也成了居民们怀旧情结的寄托，聚在老樟之下，闲言碎语间，鹤发之下跳动起一颗年少的心。流逝的是岁月，不变的是深情。
    老樟还有了自己的群落。身前是两排行道树，旁边有一个小园林。没有人想过它与华楼街是否相谐，反倒觉得有老樟的华楼街才有韵味。不过老樟也会有一些遗憾吧。曾经那么高大，傲视着黑压压一片青瓦，如今楼房比它还高，不但失却了当年呼风唤雨的雄风，也显得逼仄。还有那亮堂的街灯，将它昼夜分明的习惯打乱。经历过那么多波折的老樟，应该明白这是一个全新的过程，它依然会从容面对，重新舒展折断的枝叶，将一条全新的华楼街刻进苍老却不乏生长的身体记忆里。

汀芷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