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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大雁还没有飞过(作者:白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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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5 22: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那年秋季天空澄澈,山空岚霁,沟沿上的野枣含羞带红确不肯落地,零星寂寥的菊们丰腹肥臀没一点凋谢的景象。按理说该起风了却无风,一切都被静止着象封印在罐子里,连破烂校舍前边悬挂的缺角的钟。我巴望着空旷的北天边,和村子、树顶混沌在一起,大雁还没有飞过。大雁该来了,此时还没有飞过,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是如何认识大雁的这并不重要,要命的是,我是在大雁南归的哀鸣声中发出浑浊不清第一音,从此就人模狗样的加入人的队伍。我猜想在加入人的队伍之前我是只大雁吧,他们把我仍在这里为什么又不管呢?我一年一年站在谢忘树村南边最高的山坡上扳着脏兮兮的手指头数着时间,风起雨来,树木的叶子黄了落了一次又一次,我顽固地犟着脖筋巴望着北边的天空。大雁鸣叫着排成“人”字形状从我头顶飞过去,竟然没有看我一眼,这使我异常伤心,自尊仿佛被尖尖如锥子般或红或深褐色的雁喙“梆”地啄了一下,痛得我呲牙裂嘴。我想他们一定是把我忘了,这样想着眼里蓄满悲愤的泪水。爷对我说,雁娃子,回吧!我说不,那不是我家,我家在天那边。我用肮脏的小手指着远去的大雁的影子。  
      
大雁还没有飞过那天的前一个晌午,远处的山突然变了颜色,从东边刮来的风憋足颈儿吹着,一些枯黄的树叶混和着校园厕所里常见的纸屑在空中飞上飞下,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味道。糟糕透了,我说。这样的天气让人想起坟场上的旋风,对,这一定是坟场上的旋风,听说这所学校原来就是坟场,五四年平了坟场后建造的。想到这里我开始恨这个学校了,心情乱到极点,那大雁还敢从这里飞过吗?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向老师告了假,自然不能说因为大雁的缘故。也并非因为大雁的缘故,我想到了我爷爷,那个上了年纪瘦高的白胡子老头,我来时他已经病歪歪的奄奄一息。  
        
雨漫无目的地从天上落到地下,在厚厚的尘埃砸着麻子样的坑,我看着那坑不由得笑了,原因是他们极象爷爷脸上的麻子。起初肥大稀少的雨滴后来变成稠密的雨线,狂妄地射向地上、树上、花上和房屋上。我就读的学校距离谢忘树村三十里路途,没有车,回家要靠步行,因此,我就绝少回家,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讨厌走那该死的三十里路途。走小路自然离谢忘树村近些,但我不敢走,看着路两边黑暗暗的玉米地和茂密的林子,害怕有鬼怪一类东西从里边走出来。那一次爷爷摸着我不规则的头笑着说我,雁娃子胆小,不敢走小路哩。我就不服气地摔开他的胳臂说,放屁,我敢。其实我看着弯弯曲曲延长着的小路心里就觳觫。有一条大路直通谢忘树村,说是大路不过比小路宽直而已,路面上凸出许多坚硬的石头,走上去除脚不粘泥之外,就是抓心的痛恸。这条大路平时极少通过汽油车或柴油车,多的是豫西农村常见的架子车。此时,我就在这条路上,在雨中勇敢地走向谢忘树村。  
      
上次回到谢忘树村大概是五一。爷爷硬实的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山一样倒下去。他就躺在窑洞靠东边的土胚垒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那条永远脏兮兮的被子,眼睛浑浊木呆直视着窑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口里喃喃着,其实他吃糠咽菜的喉管嘟噜出的话一句也听不清楚。我说,爷,我回来了。爷不说话,眼睛仍旧直视窑顶。那窑顶上有花吗?或者是有大雁?我向爷望着的地方看去,除了龟裂的指头粗的缝隙,什么也没有。我想,爷是憨了,要不他怎么总望着窑顶屁股大的一片地方呢?我听见我爷咕噜一声吐出两个清晰的字节:翠丫。我惊异在阴冷耐何桥上摸索的我爷竟然能说出这样清楚的话。我问红肿着眼睛的母亲,翠丫是谁?母亲说,是你死去了二十年的奶奶。我一听简直背过气去,在阴间游荡了二十年的奶奶正朝我笑,露出森森白牙,她想咬我吧。一想到我奶奶一身骨架子,用鸡爪似的粘满泥土的手抚摸我美丽的下髂骨,我的心就一直往下坠。鬼是怕光明的,尽管我爷给我说这话的时候一脸激动,便我还是惊叫一声,不顾母亲的喊叫兔子一样逃出窑去。  
        
谢忘树村南边最高的山坡顶上平平坦坦,原来曾经做过山寨,是防土匪用的,现在用褐红粘土夯成的寨墙已淹没于荒草和雁屎之中,再难看出昔日的威风。我爷十四岁那年个子还没有长成,瘦小的屁股上托着一个长长的枪把子,人走的时候沉重的枪托掉着屁股磕碰散落地下的石子,我爷努力地翘着臀耸着膀子尽量减轻痛苦。后来,我爷有攒下钱,买下几亩薄地,娶了媳妇,再后来的后来,被划成富家,我猜想这和他背过枪把子不无关系。沿山坡向下的杂草丛中长着许多雁麦,雁麦在微风中嗦嗦作响,妩媚动人,我看着雁麦就象看着亲人一样,我用手拨着跟雁麦挨肩长着的野草,想给她们一个舒展的空间,心在手的舞动中平静下来,在我心平静下来后奶奶离我远去了。我一边拨着雁麦一边无聊地想着,大雁什么时候会飞过来呢?秋天吧,我就开始盼望秋天。  
        
秋子走过来,用深邃可爱的大眼睛看着我,说,雁娃子,雁娃子,你回来咋不跟俺说一声哩!我不屑地对秋子说,我凭什么要给你说。凭啥?凭俺是你媳妇呗。秋子上前拧住我耳朵说,你个没良心的雁娃子,学上的高了,就把俺忘记了不是。秋子说着又把嫩白丰腴的手伸过来,我忙捂住耳朵说,没有,没有,陈世美才忘媳妇呢。秋子就很惬意地望着我,我敢发誓,那时候秋子美丽的眼里摇满我的影子。自我对世事有些记忆,秋子就象麻雀一样围着我形影不离。秋子有个嗜好,这个嗜好使我气愤,只要她高兴随时就拧我的耳朵,以至于后来我的耳朵能够鹤立鸡群,老远就能够听到大雁飞过的声音,秋子功不可没。我和秋子是怎么订的亲,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可能从小就应该是这样吧。  
   
     谢忘树村近了,我惊异我是怎样从三十里外一步一步走进谢忘树村的。谢忘树村的准确位置是在一条沟里,这没什么奇怪,兵荒马乱住深沟,太平盛世撵公路,谢忘树村距离公路远,自然撵不上,人们便散散落落地居在两边的沟崖上,有钱的人也不过在窑洞的前边加一两排房子,起初房子的墙是土坯垒起的,后来就一溜儿换成烧成的青砖或红砖了。进村的时候,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把袅袅上升的几处炊烟淋得扭扭斜斜。我听到一阵悠扬顿挫的悲哭声从村子中间传过来,我敢断定绝不是夫妻斗殴后的哭喊声。我想到我爷爷躺在土炕上的模样,注入铅水的腿肚子突然精神起来,我看到我家门口搭起的灵棚。  
        
我家土泥夯成的墙围成的院落里十分混乱,到处是帮忙的人们晃动的头颅,白土地被踩出一连串坑洼,人们的脚板上粘着厚厚的湿泥有点象鸭?。几个老把式在砌锅炉,院落里宽敞一点的地方已经搭起了棚子,棚子下边扭七扭八地放着几张从别处借来的八仙桌和八仙桌配套的板凳,我知道奔丧的我姑我舅还有我奶奶的娘家人哭了我爷后就坐这个棚子里吃我家粮食和粉条,然后就是村里帮忙的人们。那次秋子她奶死后,我是做为未来的女媳去她家的,我象耗子一样噬着秋子家的粮食和粉条,就象噬着秋子的手指脚趾,那是我丢了奶子,学会吃饭后最痛快淋漓的一次。  
        
我从大人们晃动的躯体间挤过去,母亲看见我一副落魄的模样,吃惊地问我,雁娃子,你咋回来的?你咋知道你爷不在的?人都死了回来有啥用处。  
        
娘,我饿。我说。母亲慌里慌张跑出去,竟忘了穿上脱下来的孝衣。我拚命地啃着母亲拿过来的两个白面馍馍。母亲爱怜地看着我说,雁娃子,慢点吃,看噎着了。二叔托着两脚黄泥跑进来,对母亲说,嫂,我哥哩,出事了。母亲一楞说,出啥天大的事了,看你慌的。三叔不让咱爹入老坟呢,他正朝咱家来,哥哩,不管咋弄先把三叔稳住了,千万别出了什么事。三叔说完,扭头找我爹去了。  
        
三叔是我爷的亲兄弟,排行老三,我们这一辈的人就称呼他三爷。三爷生下来就被我爷象石头蛋子一样踢着,我爷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三叔的出生跟他娘争了口粮。我爷对我说,雁娃子,你三爷那球样子,不是人哩,不是他,你爹的奶奶也不会二十八岁上活活饿死,都是你三爷害的。其实我知道,我爷之所以挤兑三爷是三爷不理球我爷那一套,三爷的头上长着反骨。我爷和三爷一辈子不说话,我爷刚走过耐何桥,三爷反倒威风了。  
   
       我爷入了殓后,我看见我爷穿过的衣服盖过的被子在红红的火光和黑灰浓烈的烟气中化作灰渍,我爷就在灰渍的欢舞下过了耐何桥踏上阴间的路。我爷现在躺在黑色棺材里不言不语,本不丰腴的肌肤已紧紧地贴着骨头,躺在棺材里的我爷比活着的时候短了许多,人死的时候总会一节一节地缩下去的,就象被拨光毛的大雁。人之所以卑劣,就在于自私自利,从一生下来便注定了劣根性。我爷为了达到尽快见我奶奶和在阴间谋得个好差事的目的,竟把一身的缁重仍到朝耐何桥去的阴沟里,也不跟我说一声说走就走了。有一只手在摁我的头,我知道那是我母亲的手,我母亲把我的头摁到我爷的棺材里,我爷穿着光光鲜鲜的绸子一声不吭地睡在那里,我看他眼睛闭着又睁开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莫名其妙地骂了句,我靠,死了还这么凶。我爷可能听见我骂他,伸出手掐我脖子,我迅速地把头缩回来,有一个重物重重敲击我的后脑勺,我晕了过去。后来我才知道,是那该死的棺材盖儿作的孽。我知道我爷卑劣,连死也不肯告诉我大雁今年什么时候飞过来。他说他要告诉我的,竟然没有对我说。母亲说,我爷死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窑洞上方,手指着北边的方向,嘴里含糊不清是叫着雁娃子,雁娃子。我想他不是想我,也不是想还没有飞过来的大雁,他是不想离开这个花花世界到阴间相会我奶奶,他怕我奶奶骂他不算人呢。  
        
爹和二叔究竟没拦住我三爷。我三爷踩着两脚黄泥大喊大叫地闯进来,美丽的山羊胡子翘得老高,他恶狠狠地对着我母亲我爹我二叔说,你爹这死鬼不能埋老坟,他先后娶了三个媳妇,除了雁娃子他奶,先头上的两个虽然死得早,酋在别处,可门户有问题。俺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人家,让她们跟你爹进地坟,辱了俺一家的门楣,以后还让娃们说媳妇不。我母亲端过一杯水,他三爷,这事容以后再说,埋不埋老坟,三叔说了怕也不算数吧。我母亲不急不燥地说,长子随父,虽然三叔跟雁娃子他爷一辈子不挂脸,可这老辈儿的规矩不能破。我实在佩服我母亲,不亏是大家闺秀出身,说出话来竟有条有理不卑不亢。  
        
我三爷原本黑色的脸变成紫黑色,那是激动得冲血的缘故,冲着血的脸除了三羊胡子叫人羡慕外,其他部位确让人厌恶。三爷说,不能埋老坟就是不能埋老坟,俺就知道你伶牙锐齿,你就是说破了天还是不能埋,只要我现在不死,他就不能埋老坟。三爷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破凳子痛苦得叽咛咛响起来。  
        
第二天晚饭的时候,秋子来了,那时候我并没有为死去爷而痛苦流涕,我在想着大雁飞过来的事儿。秋子对我说,雁娃子,我找你有个事,你能去俺家吗?我看秋子一脸悲凄,还想着她是为我死去爷而伤心呢,我说,秋子,我死了爷又不是你死了爷,你哭个啥?秋子不理我只是问,你能去俺家吗?我爹我娘都出门了,今晚不回来,你能去俺家吗?我拍拍秋子因悲凄耸的肩膀,心里忽然生出怜悯来,这在原先是没有过的事。我说,秋子你回去吧,晚上我一定去。  
        
秋子拾掇得光艳照人,穿着一身新买来的暗红色衣服,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一绺刘海很自然地伏地额前,看上去楚楚动人,我惊异于秋子丰满,这是我看见最美的秋子。今晚没电,秋子张起灯,微弱的火苗照着秋子的脸,她端坐在自己小屋的铺沿上。秋子说,雁哥,俺好想你哩。我说,秋子,你没发烧吧,净说胡话。我摸摸秋子的额,不烫。我问秋子,你咋的了,好象有心思呐。雁哥,俺做不成你媳妇了,可俺是想做你媳妇的,想跟你一辈子,伺候你一辈子,可俺做不成你媳妇了。秋子说着,眼圈就红了,有泪水在她眼里打转,我看到秋子的红了眼圈,想起了那只受伤的大雁,大雁的眼圈也是红的,象秋子现在这样。  
        
秋子,你咋的了,你咋说这话?我惊异地望着秋子。秋子楚楚可怜象受伤的大雁想拽住另一只大雁的腿,另一只大雁毫不客气的踹她一脚,扑棱着翅膀飞了。我知道我这样说秋子是作贱她,但我脑壳里确是这样想的。秋子说,雁哥,你娘没告诉你吧,俺家跟你家退了亲,你知道俺和俺的心的,俺是不愿意的,但俺又有什么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秋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俺当时好孤苦无助呀!就想你,想俺的雁哥。我看秋子的泪已经流出来,心也跟着乱起来,我不明白秋子她爹娘为什么退亲,我不想问秋子,怕她更伤心。  
        
秋子用我送给她的小手帕拭了泪。那手帕是去年我送给秋子的,白色的手帕上印着几朵梅花,有已经开放的,有含苞欲放的。我送给秋子时,秋子说,雁娃子,你啥时学会哄人了。我说,秋子,你喜欢吗?秋子羞得满脸通红,小声说,俺喜欢。俺把它和你一起装到心里,带着它做你的新娘。  
        
秋子止住泪看着我说,不提这些伤心事了,雁哥你过来,摸摸俺的心,心里全装的是你哩,你这死鬼,俺磨也磨不掉,你是魔鬼吧。我走过去摸秋子的心,我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那样喜欢我。秋子拉住我的手,放到心口处。我摸到的并非秋子的心,而是秋子饱满的如秋天里玉米棒子的奶子。秋子的奶子翘得高高的,我不小心碰到那东西时,秋子幸福的叫了一声,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我的可恶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秋子晕了,把身子埋进我怀里,我看到她脸上有两行幸福的泪水流下来。那一夜我没有回家。那一夜我跟秋子都成熟了,象似完成了一项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任务,就在秋子出嫁前的一个月。那一年,我十九岁,秋子十八岁。  
        
我的父挚辈们终归没说动三爷的心,原因是三爷能等而我爷已经等不及了。除我外,一只可怜的盼望大雁过来的雁娃子外,我娘我爹和叔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做梦的时候,他们正守着我爷的棺材睡着了。他们看见我爷一脸愤怒,说,你们想叫我发烂发臭吗?我刚死,你们就对我这样,?。你们对待起祖宗吗?对待起我跟你娘吗?不管老三咋说,你们先把我埋了。作了梦后的第二天,我的父挚辈们就妥协了,另选了坟地给我爷打窑。  
        
埋我爷的那一天,天空艳阳高照,我走在头里打着灵幡,有气无力地随着埋我爷的队伍行进在往我爷坟地走的路上,我看着柳条子拉在地上,柳条子上的白纸一绺一绺地被高低不平的地撕扯下来,被大大小小的脚踩得乱七八糟。我听见白纸在哭,那哭声非常细软。我向远处望去,秋子孤独地立在麦秸垛旁望着我,脸上挂着凄凉的表情。我再看看天,努力地看看北边的天,除几片浮着的白云,什么也没有。  
   
      埋我爷的那个秋天,大雁还没有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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