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箫飞 于 2021-8-24 22:38 编辑
那一年,实在记不起哪一年了,总之,那棵千娇百媚枝叶繁茂的石榴树死了!
我见过死人的样儿,老死的、上吊的、喝药的、跳崖的、跐溜到潭里淹死的……各种各样的死法都有,死的都是外人,跟我没半毛钱的关系。因此,我不悲伤,甚至还成为最无聊的那人,挤在人堆里看稀罕。
但石榴树的死,却使我万分伤感,好长一段时间都泛不过劲来。
我围在粪坑边的石榴树旁,看着他叶凋枝枯,落一地的花儿,再看着透青的树皮慢慢干瘪,我却没办法救他,那种悲愤、那种无力,那种绝望,至今忆起仍是撕心裂肺般的难受。现在,我坐在电脑旁,试图去描绘当时的情景,竟然无所适从,语言是那样的匮乏,那样的苍白……
听我爷说,这棵石榴树比他还老,买下这所宅院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在没有我的那些年,顶着鲜艳的花儿,一树的火红,惹人爱见,都说这花儿好看。可他知道再鲜艳的花都是狂花,过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枝桠,坠一地的缤纷,同时坠下的还有他那说不出来的失落。那年,有个外地人来到村里,都叫他南蛮子,孤孤恓恓的,靠给别人打卦混口饭吃。某日他路过我家,隔门看了一眼粉红坠满地的石榴花,就跑到我家灶火抢了两个馍馍往嘴里㩙。那年月,填饱肚子是件奢侈的事,两个馍馍就是一个人两天的饭食。我爷霎时就急红了眼,拽着他的衣襟不松。南蛮子倒是淡定,嗝咕将馍咽到肚子里说:拉我做甚?我是来给你解愁的。我爷不信,说:我有个屁愁,用你来解。南蛮子嘿嘿一笑说:你的愁就在后辈娃儿上,要说的不对,你拿刀砍我。
我爷被盘中心思,气一泄松开手,问南蛮子是咋知道的。南蛮子把剩下那个馍吃了,对我爷说,你甭管我咋知道的,我有一法可叫你后辈有带把儿的。
南蛮子说了点啥,我爷没说,总之第二年,俺娘就怀了俺。
隔年,正是新麦的时候,我懵懵懂懂来到了这个世上。
后来我爷看那石榴树一树的落红,才癔症过来,暴了句很粗很粗的粗口,然后又畅意地大笑一回。不管南蛮子是否偷机取巧,他都感谢他,借他的吉言,终于有带把的延续了他这个带把的。
我就像荡在石榴树上的秋千,看着石榴树落红满地又落红满地,在我爷捋着胡子的畅笑中,如石榴树左边刚拱出土的花椒树苗,慢慢长大。
再后来石榴树越来越老了,我爷就临着他搭了个牛棚,牛槽紧靠着他,也许那样牛槽会牢靠吧。但自从搭了牛棚后,石榴树上那个不低不高的树蕨子,就成了娘挂草料的“钩子”。还有根绳子,绳子的这头拴着石榴树,绳子的那头牵着那头牤牛蛋子。牤牛蛋子不安分,套着牛笼嘴也能偷食吃。最后,他竟然贪婪盯上了娘挂在石榴树上的草料。草料在篮子里,太高,它够不着,就去蹭石榴树。这是我后来才推测出来的。当时我还想,这不安分的牤牛蛋子可能身上生虱子了吧,为了止痒,才在石榴树上蹭的,还有点心疼它。但受罪的是石榴树了。
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牤牛蛋子磨蹭石榴树的声音,以及石榴树痛苦的呻吟声。我想,这牤牛蛋子真是的,偷又偷不着,又解不了嘴馋,何必呢!再说了,即使偷着,吃那两嘴,能长筋还是能长肉?
石榴树也真是的,不就是在你身上蹭了蹭嘛,你又不母的,还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就是你是母的,你又不是牝牛,蹭两下,能怀孕或是能生小牛蛋子怎么的。
我幼小的心灵上划下这些道道和嘲弄……但我错了,错得非常离谱,这也是我后来才明白了的。我明白的太晚上,就像溢锅才知道粥糊、花枯才知道地旱一样。
牤牛蛋子盯着草料,它满眼就是的草料,为了偷那一嘴,它借势石榴树,想把那草料晃下来。并且越是晃不下来,就越想晃下来。它不断地去磨蹭那树,一晃,两晃,三晃……无数的晃。石榴树根盘得再深,生命力再顽强,也是要被晃得头晕眼花的。牤牛蛋子不知道为了偷食,却伤害了无辜的石榴树。
那年夏天,我爷躺在他那睡了一辈子的土炕上,混浊的老眼不甘地盯着窑顶,窑顶上开满了石榴花,他艰难地嚅了嚅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年夏天,石榴树开满了石榴花,艳艳的,火红一样挤满枝头,那是石榴树用尽了生命开出的一次最繁花的花,然后落英缤纷一地,鲜艳得就像是血。再然后,枝枯了,树也枯了,但我看见最高最高的那干了的枝头——一个同样干了石榴晃呀晃的,晃得我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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