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

故园风雨

        珍的命太苦。

    按照村子里的辈份，我应当叫珍姑奶，虽然她只不过大我六七岁。

    珍的父亲和三个哥哥都是祖传的手艺，阉猪，尽管听着不太讲究，但是讲究是换不来钱的。

    珍的一家是村子里面最早发迹的富户，爷儿几个凭着手艺，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如鱼得水。庄户人家纵是泔水也舍不得倒掉，用来养些牲畜，最多的还是猪，比起羊来，猪要皮实的多，不那么容易折损，比着大牲口，成本要低，因此，在八九十年代的冀东南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喂上一头两头的猪，养到出栏，也不用卖给屠户去杀，自己找上两个人，一捆，灌水，放血，脱毛，得了，肉留一点儿给家里打打牙祭，上水下水也留下，然后就在村委会的大喇叭上一吆喝，不用半天，两片肉就变了一打不厚不薄的票子，肥料钱有了，婆姨们买件花衣服的钱有了，娃儿们的学费也有了。

    珍的父兄们手艺好，人也义气，十里八村的父老乡亲们服气，生意不用去揽，到时候捎个信儿来，一准儿赶明儿事儿整得漂漂亮亮，何况他们不只阉猪，也骟大牲口，那时候，钱值钱，但阉个猪也得十块，大牲口二十是它，三十四十也是它。这些阉猪师傅们，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每人一辆济南轻骑，驾驶盘上无一例外地插上一朵红缨，在村子里哗哗地开过去，那不是一般的威风，要知道那个时候，普通人家便是大铁驴自行车也没有两辆。珍从小没有受过委屈，即使是在“四人帮”当政的那些年里，她也没有吃过粗粮，因为无论什么年代，猪总是要阉的。

    珍长得漂亮，如花似玉。出落到十八九岁的时候，在村子里一走，老少爷们儿们就像丢了魂一样，眼勾勾地死盯着不放，要等到自家的婆姨们在胳膊上狠命拧一把，才会抹抹口水，讪讪地逃掉。珍美得有些不正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美，那时候，电影明星刘晓庆正红遍全国，但在我们村子里，有珍在，她没了市场。

    珍的衣香鬓影，常常搅得无数的男人们??外姓的，本家的，应该的，不应该的，魂不守舍，关于珍的去处也成了整个村子的最流行的话题，是啊，家境好，人漂亮，用当年的观念，是不应当落到庄户人家的，应当嫁给吃“皇粮”的主儿，嫁给“工人”。果不其然，二十岁那年，算是得偿所愿，也算是堵了那些嫉妒得要死的婆姨们的嘴，珍嫁给了瞎河南岸李庄的李家，男人是人尖子，那叫帅，是镇上信用社的储蓄员，刚接了老父亲的班，与珍在一起，真正是金童玉女。

    公婆，男人，都把珍捧在手心里，冷不得，热不得，什么活计也不让做，逢上四九大集，由婆婆领着，往集市里一转，羡煞了满街的老少，无不啧啧地夸奖：看人家一家子！珍和男人如胶似漆，只要男人下了班就形影不离，公婆不说，也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一年，争气的珍给李家添了个大胖小子，乐得老李家请了全村的乡亲去他们家坐席，珍的地位更加扶摇而上。

    然而，珍的命苦。珍的男人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人，不仅是对自己一家，对朋友，亲戚，外人同样仗义疏财。那天，珍的男人下班回家，走到半路的时候，看到几个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三个打一个，珍的男人动了恻隐之心，就放下车子，过去拉架，没成想被那三个家伙把他当成了挨打者的援手，只一棒，只一棒就把他放倒在地，头上的血染红了大片的土地。结果让人扼腕，珍的男人没有挺过来，珍的天塌了，李家的天塌了。珍和公婆哭天抢地，下葬时珍抱着儿子几次跳到穴里，可是人再也活不过来了，这日子总得过下去。

    那时珍太年轻，二十一岁，又是新寡，不用去招，这风言风语也围着她没完没了，那些蜂啊，蝶啊，一天到晚跑到李家的门外探头扒脑，让失去独子的李家二老遂把一腔悲痛转化成了对珍的怒气：是这个狐狸精克死了儿子，她是丧门星！一年之后，珍被李家赶回了娘家，说放她回去再寻一个人家。珍是净身出户，儿子也不让带，那是李家的独根，也是李家的命根，怎么会拱手于人？不过，毕竟与珍是母子，珍可以一月两月地去接一回，再后来，儿子自己能认得姥家了，就自己周末跑过来，一看到儿子，珍就泪水涟涟，要是自己的男人在。。。

    珍的母亲受不了打击，得了严重的抑郁症，整天要死要活??她是疼苦女儿啊。如果那时珍要走路，也许这一生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可是珍不甘，再说孩子小，自己走了路，他可怎么办呢，而且有了前一次的婚姻，珍的眼里，一般庄户人家是放不进去的，即使是有钱人家，二婚的，年纪大的，都不想找，她总在拿着自己死去的男人去比量，这一耽搁就是十年，直到欣走进她的心里。

    欣同样是珍在村里的晚辈，外姓，比珍小六岁。欣也有过一次不幸的婚姻，前妻有精神失常的病根儿，媒人给隐瞒了下来，过门之后，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可是前妻的病犯了，疯得连欣都不认识，将就了五年，在母亲的催促之下，欣含泪和前妻办了离婚，前妻虽然疯，可是对儿子却照顾得无微不至，当成心尖子，儿子又小，理所当然地跟了她去。欣的个头一米八几，人长得清清秀秀，有个孀居的母亲跟着大哥过日子，姐姐对他最好，大学毕业后分到R市的一个行政事业单位，经常回来看望离异在家的弟弟，总想着给欣在外边找个体面的工作。

    至于当时是否欣接受了珍，现在已不得而知，反正自从珍钟情了欣，村子里有头有脸的说客在欣家就没有断过。珍虽然年过三十，可依然光彩照人，岁月对她似乎格外眷顾，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珍如愿以偿嫁给了欣，欣为了改辈份请了村子里的长者们喝了一次大酒，珍的眼睛里又有了亮光，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容，儿子还隔三差五的来，不过，许是年岁大了，对于母亲的再嫁稍有微词，显得有些生分。珍怀孕了，欣的姐姐也在单位投资北京的大酒店给欣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这个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小家里算是双喜临门。

    欣去了北京，珍去过两趟，想家，想父母，再加上在北京欣也没有时间伺候她，就恋恋不舍地回了村里。欣所在的酒店是涉外酒店，几个星级，欣，人会来事儿，又是一表人才，很快博得了酒店老总女儿的青睐，一来二去，两人就混到了一起，纸里包不住火，欣偶尔回家一次，珍就和他一宿一宿地干架，但已经是二婚，还能再离么？珍生了，儿子，可这并没有挽回欣的心，欣只是在珍生的时候回来一次，流着泪抱了抱儿子，珍的哥哥们要打欣，让珍拼命拦下了，此后她有多半年没有见过欣，电话也少，直到欣在北京出了事儿。

    酒店老总的女儿和欣好，也许只是因为寂寞和刺激，并没有想过要嫁给这个无能无采的穷小子，可是欣不这么想，他是全身心投入，抛了珍娘俩儿。一天晚上，那女孩找欣来摊牌，问他要多少钱，从今以后一刀两断，谁也不要再找谁，欣开始哀求，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可是那女孩哪管这个，欣绝望了，和女孩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也是事当如此，失去理智的欣拿起水果刀，一刀就划开了女孩颈上的动脉，抱着冷冷的尸体坐了整整一个晚上，快天亮的时候，欣服下了满瓶的安眠药，想同归于尽。

    欣没有死，被人送到医院抢救了过来。姐姐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请了最好的律师，上下打点，全力营救欣，但法律是无情的，不过因为欣表现好，判了死缓，后来在监狱里十分积极，改了无期。可是珍呢？珍抱着还在咿呀学语的儿子，你说这里是什么滋味？哭啊，整夜整夜地哭。欣的母亲和大哥都说珍是扫帚星，克死了李家的儿子，又来克欣，幸好有珍的哥哥们帮着珍种那几亩薄田，这样的日子度日如年啊。

    亲朋好友们都劝珍改嫁，既然欣这样无情无义，凭什么为他守活寡？但人就是这样奇怪，尽管欣对不起珍，然而当珍迈进监狱接待室，看到自己男人那个落拓样子的时候，她的心都碎了，欣说对不起她，离婚吧。然而珍忘不了欣的好，在欣没有去北京的那半年多的时间里，她感觉欣是真爱她的，她对欣说，你在狱里好好表现，我等你，欣抱头痛哭。

    等待是漫长的，而且没有边际，儿子一天天长大，总嚷着找爸爸，前夫的儿子基本不怎么登门了，他说母亲变了，心里没他这个儿子了。珍平时几乎不走出家门，一个人和小儿子住在欣留下的大房里，年年岁岁，没人知道她的痛苦与煎熬。小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就由舅舅们接来接去，去年珍在别人的鼓动之下，跑起了保险，不为挣钱，就为了排遣生活中的寥落。

    珍的命真苦。夏天里，儿子和一群小朋友去北塘里洗澡，所有的孩子都上岸了，独独少了珍的儿子，几乎是全村的男人下塘去捞，捞了两个小时，终于捞了上来，早就呛死了。珍一晚上昏死几次过去，哭不出来，一句也哭不出来，脸憋得像秋后的茄子，所有在场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成了泪人，大家在为珍这一辈子哭啊。

    没了儿子的珍，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连生命里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这样在凄惶中烟消云灭，她还有什么精神去过这个了无生机的苦日子？和欣的婚约轻描淡写地解除了，在哥哥们的主持下，年后珍嫁给了北京一位有钱的老男人，对她母亲就说珍去外地打工了，老太太糊糊涂涂，哪还操得了这心。

    珍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这半生啊，命真苦！

青藤萝

惨。
红颜薄命，珍没逃出这个命数。

倚雪

遭遇颇多,或许是命吧.
但愿珍的下半生可以转运,可也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
珍算坚强的.

南方

红颜薄命，似乎是上天在造物时就已注定了

晓寒

用了三个“命苦”，珍的三次劫运。行文用语很有韵味。

倚槐卧雪

抱歉哈，
把故园这个贴子给疏漏了：）

倚槐卧雪

怎么说呢，
按故园的话说，珍的命真的苦。
那么优越的条件，本来是人人羡慕都来不及的事，
却成为一生命运的羁绊，克亲人，虽然这不可信，
但在特定的环境下，那就是命。
命太苦，故园这是一开头就给珍的界定，
通过家庭背景以及两次婚姻一次丧子，
由甜到苦逐步深入，将珍的命运展现眼前，脉络清晰。
故园的行文和语言风格有异于前面的其他文章，
这可算作小说吧？
推荐阅读：）

倚槐卧雪

看了楼上几位的评论，
都说是红颜薄命，确实让人感叹。
这里深层的应该是世俗的东西在作祟吧：）

空阶蕉雨

是啊，世俗的眼里，只有红颜祸水，天灾人祸都可以归至命，都可以转嫁给无辜的女人。不幸的珍，遭遇了太多的磨难，人世的无常让人感叹！

落雁赏鱼

风雨的诗歌和文字都很好的，为何不去我们哪里了呢？问候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