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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新写的武侠小说《饲魔》,讲正邪纠葛、少年成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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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9-29 20:52:4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新开了一篇古风武侠,计划是长篇,发出来大家看看喜不喜欢。已经攒了蛮多存稿了,还在每日码字中,请放心跳坑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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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3:11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文案(*^__^*) :

端方纯稚的道长,正邪莫辨的妖僧,佛道两家的修行之路本就不同。但血脉、身世和命运却把二人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自南向西,一路上或逃避追杀,或寻真解密,从互相试探磨合到惺惺相惜,见识了人心险恶,也收获了信任支持。到达终点的谜底——敦煌时,又有怎样残忍的真相在虎视眈眈。
佛不度我,不如以身饲魔!侠之本义?唯自由心证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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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3:29 | 显示全部楼层
01

很多年后,谢娘站在昌平街那扇被切过,又被拼好的牌坊下面,总能想起很久以前,那个男人出现的夜晚。
那时候谢娘还是江夏县昌平街一个颇有名气的花娘。
那天夜色渐起,谢娘漫不经心地把手放在灯下照。肉粉色的,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在灯下闪着光。小丫鬟支开临水的窗子,在窗外屋檐下挑起大红灯笼,屋里就照出了一片暧昧的浅红水光。
楼下大堂里,随着大妈妈唱了一声更,准备好的丝竹歌舞缠绵开场,声音缭绕。

谢娘的妆其实已经画好了。只是神色间有些懈怠,迟迟不愿起身下楼去。
大妈妈着人来催。
门口小丫头跪在地上,不住叫:“姑娘姑娘,妆面好了没?衣裳好了没?妈妈使人来催了!”
谢娘懒得搭话,她整了整鬓角斜插的一只牡丹花,又理理袖口繁复的缠枝莲,过了一时又把牡丹抽了出来,换了一只金丝八宝簪。她问身后的丫头:“小管,你说,我插牡丹花好看,还是插簪子好看?”
小管深知谢娘的脾气,笑道:“那群舞刀弄棒的江湖蛮子懂什么,值不当姑娘簪花戴朵的,姑娘披着头发都好看。”
谢娘似乎是被她取悦了。她长跪坐起,伸出手,小管把她搀起。

“汉阳难得这么热闹,”谢娘说,“这几日来了好多江湖人。”
小管答道:“说是江城派今年开武会,会场就定在江边的黄鹄矶,好多名门大派都来了呢。今儿柳姑娘还去看了,说是来咱们楼里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黄鹄矶有的是气宇轩昂的少年侠士,还有神仙一样的道长,真的同鹄鸟一样,倏地从黄鹤楼飞到江水中间的大石头上去了!”
谢娘被她说得兴起,调弄琴弦的手都停住了:“这么神?那咱们明天也去看看!”
门外妈妈又来催了:“谢娘!快呀快呀!好了没?到你出场了!”
小管便答:“姑娘取琴调弦呢,就来就来。”

楼下的歌舞渐入佳境。一队西域来的琴师弹了首异域曲子,曲调里有高阳落雪,浓酒弓刀,谢娘偷偷从楼上看了一眼,那个弹忽雷的乐师音技尤绝,一柄小忽雷龙首琵琶,铿然有金石之声,似平地忽起隐雷。
谢娘正探头看那乐师演奏,看胡姬腰摆款款跳回旋舞,忽听身边小管惨然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谢娘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头上松松挽就的金簪呛声落地。
只见她身后临水的窗户洞开着,窗外灯笼的光摇晃不停,窗前一滩水渍,隐隐发出血腥气。

楼下的忽雷突然转调,声音愈加高亢,愈加有力,金戈铁马的煞气迸入两根琴弦,大开大阖,杀伐果决。

谢娘颤颤巍巍地背靠住屏风。她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似是从窗户直接翻进来的,那男人穿着水蓝色道袍,外罩鸦青色罗衣,头戴高高的道冠。发梢衣袜具已湿透。他捂着左肩靠在窗边歇息,肩膀被什么东西捅得几乎对穿,鲜血染透了半边罗衣。
谢娘瞪大了眼睛。
那男子伸出食指来比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冲谢娘勉力一笑。

远处遥遥传来几个人沉重的脚步声。
男子脸色一肃,扭身进了屏风里面,跌跌撞撞被地上铺好的一张榻绊倒,整个人面孔朝下,扑在了人家姐儿的花榻上。
谢娘吓了一跳,红唇边猛地泻出一记惊呼。
沈佑安挣扎着站起来,欺身上前,一把捂住了谢娘的嘴。他苦着脸道:“好姑娘,对不住,是我唐突了,我不是坏人,只是被仇家追杀,实在是万万不得已,借您的闺房一用。”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已经拐进这家花楼里来了。沈佑安苦笑着作揖,又塞进谢娘手里一把金叶子。

白天在黄鹄矶的时候,同行的师兄弟还打趣他,说沈佑安沈少侠脱了道袍,换上常装,拐进昌平街,不知得被多少花娘团团围住,抢着伺候。大师兄陈潭一直看不上沈佑安这个小师弟,闻言酸溜溜地说:“人家脖子上有张好脸,荷包里塞满金叶子,花娘们不爱他爱谁?”

沈佑安心道,陈潭那个挨千刀的碎嘴子,真叫他说中了,被人家团团围住,要靠脖子上这张好脸,荷包里的金叶子,躲花娘裙子里保命了。

谢娘被他身上的血腥味熏得头晕,又被他手掌温暖的温度蛊惑,竟怔怔地点头答应了。她把金叶子丢在沈佑安身上,啐道:“救你是本着江湖道义,姑娘不要你的钱。”
谢娘是识字的,花街柳巷里混迹,不识文断字难混出头来。她平日里也爱看传奇话本,书斋闲话,对那个广大而自由的江湖世界,心里多少有些向往。她有些新奇地打开屋角的桐木箱子,搬出半匹预备做中衣的白色丝罗,让沈佑安拿去裹伤。
沈佑安感激地谢过了,胡乱包扎了几圈,手里紧紧地捏着他的和光同尘剑。

门外,妈妈这次是真急了,把门拍得彭彭响,喊道:“我的姑娘啊!你在里面做什么呢!快下来吧!”
谢娘窥了一眼沈佑安,有些担忧,嘴里应道:“就来就来!”
她右手揽抱着琴,左手轻提裙摆,微微欠了欠身,说道:“道长请自便,若有人问起,谢娘下楼前,屋内并无异状,谢娘一应内情也不知,还请道长宽心。”
她把吓晕过去的小管往屏风后面塞了塞,捡起金簪插回头上,款款下楼去了。

沈佑安长出了一口气。

楼下却渐渐混乱起来。
追杀他的几个江湖人冲进大堂,问老鸨要人,指明要穿道袍罗衣,肩上有伤的人,还要搜查二楼。
二楼都是花姐的屋子,有的已经宿下了渡夜客,老鸨哪里敢应,忙指天咒地说:“花楼开门纳客,迎来送往,做的就是诚信生意,生面孔,带伤带血的人,是怎么也不敢放进来的,怕冲了贵客的和气。”
那几个江湖人却不管,凶神恶煞地搜罗了一圈,将大堂里每个几案前的客人都提溜起来检查一遍,把几个汉阳县有名的乡绅官吏吓得直哆嗦。
到这个时候,戏台上的舞姬乐师基本都被吓住了,全都停了动作,失去了丝竹音乐的压制,黑衣人的喝骂就更加吓人。为首的那个提着一口西域胡人惯用的马刀,一手提起一个小丫鬟的衣领。小丫鬟手里端着的茶碗啪的跌碎了,捣好的茶汤糊糊洒了一地。她吓得直哭,双脚都被提离了地面,闭眼大叫道:“英雄饶命!”
本朝的衣服,胸口本就低,有道是酥胸半露。她胸前穿的又是丝罗制的坦领,更加吃不住力,被拉扯得撕拉一声裂做两半。小丫鬟还未出阁挂牌子,脸嫩的很,衣服被当胸扯开,一对儿白皙娇嫩的乳房跳出来,被一屋子人瞧去了,她眼中含泪,几乎羞愤欲死。
那黑衣人见状色心大起,将马刀猛地杵进地里,一手捉住小丫鬟的双手,强迫性地把她搂紧,另一只手便去捉她胸前的白兔,狞笑着对老鸨说道:“不给搜二楼的客房?那也成,既然你们是开花楼的,那爷今晚就嫖一把。就她了,给爷开间屋子,要临水挂了红灯笼的那间!”
他说完半抱着那小丫鬟上楼,他身后七八个人淫笑着跟上,其中一个从地上抽出了首领的马刀,大笑着拍了拍老鸨的脸。
点明要邻水红灯笼的那间,他们是看见了我进这间屋子!沈佑安躲在屏风后面,不禁瞪大了眼睛,握紧拳。
他不动声色地抽出了佩剑。和光同尘剑铿然出鞘,映着屋子里灯花水光,霎时间满室潋滟光华。屋外的人走上了门前,呼吸声静不可闻,七八个人,只能听见小丫鬟一声大过一声的哭号。
沈佑安深吸一口气,眼神沉静。他紧盯着木门,眼看着门被人徐徐推开,老化的门轴传来吱呀呀的一声呻吟。

然而恰在此时,变故突生!

楼下戏台上突然折出一声龙吟般的琴鸣!刚刚那一队西域乐师舞娘,本已经停下了舞蹈奏鸣,此时琴师手中的小忽雷却突然爆发!
乐师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头上戴着鲜艳的伶人胡帽,信手弹拨忽雷琴弦。两根琴弦上发出激烈的震颤之声,金鼓声,羽箭声,杀伐声,人声马声,赫然激鸣。琴音里灌入了真气纵横,在座诸人,没有武功傍身的,都不禁掩耳呻吟。有手握着兵器的,俱感到刀剑在鞘中震颤嗡鸣。

变故突起时,谢娘就坐在台侧,准备下一个登场,听到这琴声不禁向那边看去,只见二楼一行人马将一柄铁链流星锤,朝着乐师头顶当头砸来,眼瞅着就要在乐师头上开出七八个血窟窿。
那乐师抱着忽雷倏一转身,右手飞快地弹拨琴弦,琴上迸溅出几道肉眼可查的真气,一面半透明,另一面凝结成接近白色气刃,与流星锤慷然相击,爆发出一阵令人牙酸骨麻的声响,那流星锤竟吃不住这几声琴音里携带的力道,顺着原路猛地弹了回去。

屋里沈佑安早已准备好,流星锤弹回二楼,砸破木门,那大汉被自己武器的力道带偏,也猛地撞进了木门,那扇雕刻了九龙捧凤,百花朝阳的楠木门豁然破碎!沈佑安咬牙挥剑,一招“秋水时至”被他单手使得精妙绝伦,屋内径直泼出圆圆一镜剑光,那弧光直接扫到了破门而入的大汉身上,他猛地喊了一声,抱着膀子痛号,那半个膀子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斩痕。

楼下,那忽雷乐师的衣帽,被这几股激荡的气流撕碎,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
那身小袖窄腰的胡衣下掩着的,竟是一身红罗的大袖直缀。暗红的罗衣下面,隐隐露出白色的浅领中衣,胡帽也被气劲掀开,一头长发披散而下,不簪不髻,合着红衣雪肤,有一种妖异修罗的森然冷气。
谢娘不动声色躲在角落里,不禁摸了摸鬓边的金簪,突然想起一刻钟之前,小管说她“披着头发都好看”。她心道,幸好没有披散头发,不然被这红衣乐师一比,该如何失色?

乐师仍掉手里的琴,纵身一跃,旋身飞上二楼,将几个人全部踢进门里。
一楼大厅,许多伪装成普通嫖客的江湖人霎时坐不住了,纷纷踢倒眼前的桌案,从桌案底下抽出武器便要冲上来。

红衣乐师闪身而入,在沈佑安尚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夺过他的和光同尘剑,揪住他的衣领,从沈佑安来时的那个临水的窗户夺窗而逃。
窗下是奔腾的长江水,红衣人提着沈佑安,脚步不停。
他单手向江面拍去,真气化作剑意,将江水激荡开来,江水高高溅起,猛然炸开,水汽扑面而来。红衣人就踏着那几点水汽,在奔腾汹涌的江水之间涉江而过,脚下是吞噬一切的浩渺长江。

留在一楼大堂的江湖人猛地转身,想从正门出楼来追,却不想乐师人走,剑意却不停,用沈佑安的和光同尘剑猛地一挥,一道水柱从江心激射而出,配合着汹涌的剑意,如同匹练横江,水光接天处,将花街的汉白玉牌坊生生地一切两半!

这一手直接震慑了满厅的江湖人。

良久,空中远远传来一声冷笑,那人喝道:“若有人问起,你们照实说了便是,姓沈的被血罗刹鹤九皋带走了。要这条命,问我来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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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3:43 | 显示全部楼层
02

再醒过来时已是清晨了。

沈佑安扭头看看自己的肩膀,伤口已经用白布妥帖地裹好了。他强撑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叶小舟里。
鹤九皋仍旧一袭红衣直缀,站在船头,宽大的袖摆在风中招摇而过,似一张红幡。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他回身而望,红衣在朝阳的照耀下愈加鲜红。

沈佑安疑道:“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鹤九皋道:“敦煌。”

沈佑安内心惊疑不定,他出生在蜀中世家,幼年拜师进入青城山,受父亲荫蔽,直接拜入了青城山掌教座下,师父宠爱有加,黄鹤楼武会是第一次独自出门闯荡。他自问这些年躲在川蜀,从未在武林间闯出过什么名堂,更未招惹过妖僧血罗刹这一类江湖狠角,完全不明白为何会引得几方人追杀暗算,甚至还要将他劫持到沙洲敦煌。
鹤九皋默不作声地过来搀他,将他半扶半抱起来,斜靠在船头。船尾立着一位蓑翁,撑着长篙划水。
鹤九皋看他的神色,想了想解释道:“是有人出钱向我买你的命。腊月初一,让我带了你到敦煌去复命。你放心,你到了雇主手上,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但这一路上,只要我活着,保你这口气。”
沈佑安托着自己的左肩,那里经过妥善的上药包裹,已经不再疼痛难忍,只剩下轻微的灼热和发胀感。他叹了口气,现在这种情况,自己半个膀子都快没有了,命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还能怎么办。他伸展一下腿脚,半低着头,心想,总之现在身上有伤,有个保镖总比自己一个人强,至于以后怎么办,等伤好了再计较。

打定了主意,沈佑安定下心来,他极目远眺,看江心波涛浩渺,船下隐隐有游鱼嬉戏一般,漾起圈圈波纹。
船尾的蓑翁叮嘱道:“两位小郎君坐稳了,这一带水流湍急,船心颠簸,仔细把你们摔进江水里。”
沈佑安应了一声,坐得稳当了些,转头看见鹤九皋仍旧抱臂而立,不禁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仰头道:“喂,你没听到人家说的吗,你怎么不坐下?”
鹤九皋眯起眼睛,刀锋一般钉住船底的水波。沈佑安被这对峙的气氛搞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角。鹤九皋外罩着一件暗红色的罗纱直缀,袍角拖在膝盖上。他连夜渡江,又在波涛间颠簸的小舟上立了一个清晨,袍角被微微染湿,带着一丝水汽,被沈佑安这么一攥,甚至隐隐滴出几滴水珠来。
鹤九皋环顾四周,对着无人的江水冷笑道:“这一带水流湍急,船心颠簸,水底又怎么可能会有游鱼嬉戏?船底既然没有游鱼,那又是什么藏头露尾的畜生,弄出来这一圈一圈的波纹?!”说道最后一句,鹤九皋脸上凝冰布雪,厉声喝问。

不知从何时起,船已经停了,随波漂散在江心。船底的木板上有一滩薄薄的水迹,那几滴从鹤九皋衣服上攥出来的水珠滴入船底的声音,仿佛被放的无限大,大到清晰可闻。
沈佑安的心跳声也清晰可闻。

在极静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水浪滔天的哗然巨响!
江心五六道刺天的水柱同时爆发,围绕着一叶势单力薄的木制小舟,五六个人同时出水的浪花拍打激荡着,险些掀翻小船。
鹤九皋右脚猛地踩上船帮,在一浪大过一浪的漫天水雾之中,竟然凭着一只脚的力量稳稳地压制着小船,任两侧风高浪急,水深滩险,这只小小的孤舟,就在激荡叵测的江心稳稳地停住。
那小舟真仿佛长在鹤九皋身上一般,任他来来去去,高高低低,就岿然粘在鹤九皋靴底。他操纵着小舟,趁着一个黑衣人跃出水面之际,猛地拦腰撞上,那黑衣人被满含了真气的木船一撞,吭也没吭一声,仰身落入水中,身体抽搐着,良久不曾出水。
其余四人见状,立刻飞身出水,自上而下冲着小舟逼了下去。
鹤九皋并掌为刀,左手推,右手抵,掌法凌厉霸道,合掌时掌心开起猩红血莲,那血莲花遇水更艳,瞬时周遭清水变得混沌一片,四人眼前仿佛蒙上了一层血雾,看到的尽是黄沙漫天,白骨累累,河床的水草悠悠荡荡,裹挟着无数尸体白骨,向他们招摇而来。

沈佑安也被这一招摄住了心神。
他眼前出现一幕幕幻觉,昨夜的连番打斗,生死之关,种种险境在眼前飘飘荡荡地划过。彷佛溺入水中一般,与往事间隔着一层涟漪横生的水面。他看到原本自己躲过去的那一记峨嵋刺,猛地插入了自己的心脏!又看到明明刺中了那马刀大汉的膀子,却被他翻身躲过,那一记沉重的马刀狠狠切进自己胸口,贯胸而出,带出一彭血雾。
冰凉的江水猛地溅了他满脸,沈佑安打了个冷战,方才回过神来。

只见那四个黑衣人似乎也被魇在了噩梦里,猛的后退,对着空气手舞足蹈,阻止幻境中的敌人靠近。有人踩失了脚,溅起高高地水花。鹤九皋趁机切掌而出,将澎湃真气因势利导,化掌为刀,掌心的血色红莲开遍浩渺江水之中。
时节明明是仲夏,水上的诸人却只觉得无边寒气扑面,脚下仿佛不是长江水,而是万丈深渊。
趁几人全都分神后退之际,鹤九皋猛地弃船飞身而上,右手揽住他的肩背,一提一纵,沈佑安借势而起,足尖在几粒溅起的水珠上轻点而过,身形清丽灵活,果真如仙鹤点水而飞一般飘然而退。两人比肩而走,蓝衣与红衣在猎猎晨风中搅成一团。

—— ——

江城被汹涌澎湃的长江一割为二,江夏县与汉阳县隔江相望。鹤九皋带着沈佑安一日飞渡长江,跋涉百里,终于在傍晚天色擦黑之际赶到了汉阳县龟山。
沈佑安早上被迫发力,又沾了满身水雾,伤口崩裂恶化,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鹤九皋索性拎住对方的衣领,拖布口袋一般,拖着他纵身山林之间。他一身红衣,袖角衣袂被水汽染湿,在渐渐黑暗的山林里穿梭,形如水鬼山魅。

他环顾山野,把食指含在嘴巴里,响亮地打了个呼马哨。过了一时,远处一片山林里狂奔而出一匹黑马。那马无鞍无辔,只四蹄钉了马掌,若是白日里在山野中漫步吃草,高草漫过马蹄,最有眼力的江湖人也会被蒙混过去,以为不过是一匹野马。
那黑马确实也野性难驯,沈佑安挣扎着抬起眼,只见那畜生狂奔到鹤九皋身边,用大脑袋亲昵地蹭着鹤九皋的脖颈,低下头去舔鹤九皋的袍角。

鹤九皋将沈佑安推上马背,西域马种比沈佑安惯骑的河曲马要高,鹤九皋这匹马又没有鞍辔,沈佑安烧得昏昏沉沉,被推上马背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抱住了马脖子。
马猛的喷了个响鼻,不爽地甩甩头。鹤九皋制止了它,呼噜了一下它的鬃毛,那马还是气不忿。这马是鹤九皋十几岁时在龟滋大宛一代收服的野马,这么多年除了鹤九皋,它谁也没载过,猛地背上爬了个陌生人,一身血腥味,让它不舒服了。

马儿无声地抗议,将鹤九皋暗红色的袍角吞进嘴里,抖动着鼻子大嚼起来。
鹤九皋面无表情地把衣服从它嘴巴里拽出来,威胁道:“盗骊!想挨鞭子了?”盗骊方才不情不愿地刨了刨蹄子,无奈接受了。
鹤九皋无奈地拍了拍沈佑安的脸,嘲道:“你们怎么都一个德行,都跟我这衣角过不去。我这衣服怎么得罪你们了?”

沈佑安勉励笑了笑,轻轻拍拍马脖子,示意鹤九皋上来。
盗骊比鹤九皋也矮不了两尺,鹤九皋旋身而起,掠上马背,坐在沈佑安身后。沈佑安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又没有缰绳,又没有鞍环,沈佑安手都不知道要握住哪里。鹤九皋扶好他的腰,笑道:“沈道长,你上身放松,下半身夹紧马腹就行,我们盗骊可稳了,摔不着你。”
盗骊仿佛附和一般甩了甩颈部。
沈佑安看盗骊颜色浅黑,耳朵上竖,颈部稍细,马背上的鬃毛打着卷炸开,隐隐露出里面一层火红色的细密绒毛,知道这是一匹好马,鹤九皋所言非虚。但是嘴上仍不服输,强道:“你这马确实是好马,只不过我怕你们西域的马,不熟悉我们中原的地形,走了绝路。”
鹤九皋仰天大笑,道:“我十六岁便孤身来到中原闯荡,那时候就是盗骊陪着我。南苗百越,交趾吐蕃,北及冰原荒莽之地,这中原九州,我敢说,沈大少爷去过的地方可没有我多。”
他说着,单手将一头染了水的长发捋到身后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沈佑安回头看了一眼,鹤九皋眼睛很大,重睑线深而且宽,眸子中隐隐一点琥珀色光晕,瞳孔比一般人要大,是一对儿典型的藩族眼瞳。但是下巴尖窄,嘴唇微微有些嘟起,单看下半张脸,又是很中原人的长相。
沈佑安以前对妖僧鹤九皋的大名,也只是听过,自己心内脑补的也不外乎一个血腥凶残的形象,大约四五十岁,光头大胡子,穿一身僧衣,左手提钵,右手执法杖。谁知道一遇见竟是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面目竟也能算姣好了。不知为什么竟会在江湖留下那样的恶名。
沈佑安脸颊烧得发红,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晕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江湖上那些传言他剖取童子心肝煎来吃的人,肯定是没见过他本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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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3:56 | 显示全部楼层
03

江边的山野吹来微凉的风。
鹤九皋扶住沈佑安的肩膀,沈佑安靠住他的肩膀睡眠,发出不安地梦呓。
沈佑安比鹤九皋高出去半个头,身体也壮实不少,昏迷中的人不懂得借力,死沉死沉的,鹤九皋撑得有些吃力。他拉住沈佑安的腰带,心里万分想把对方扔下马去,只是想了想那笔不菲的佣金,又忍住了。
土路两边是高大的乔木,一团明月披挂在天,树上有求偶的蝉振翅嗡鸣。水坑里偶尔有三两蛙声。
鹤九皋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身前人的腰。
沈佑安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鹤九皋抬手指着前路,在他耳边笑道:“醒醒,你快看。”

不远处的林子里,绕着水边高草,有一团一团惊飞的萤火。远方是暗蓝的山影,黛色的林,一团一团橘黄的小灯盏在林间飞绕盘旋。

沈佑安怔怔地仰靠在鹤九皋的肩膀上,想起小时候每个溽暑,父亲取了院里的芭蕉叶,制成圆扇,送给他扑流萤。蜀中山多,水也多,一到夏天就满山萤火。他在草丛里玩得开心,父亲和师父就相伴到水边散步,说话。
沈佑安伤病交加,精神恍惚,此情此景之下,竟然忘记了身后坐着的是何人。
“想我爹爹了,也想师父。”他轻轻念叨。
鹤九皋面无表情:“哦。”
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说:“我师父在我三岁的时候就死了。我没有爹爹。”

萍水相逢,只是一场镖运,他本不欲多说。只是不知道是夏夜的萤火太过迷幻,还是沈佑安不谙世事的天真姿态让他卸下了心防。这么多年独行江湖,一匹快马,一袭轻裘,多少年没有同人这样说过话,鹤九皋已经不记得了。

沈佑安同情地回过头去:“你三岁的时候你师父就死了,那你这么多年功夫跟谁学的啊?”
“跟我师兄啊。”鹤九皋抬头仰望西北的天空,那里在夏末秋初的夜晚,能看到几颗明亮的星星,组成一个大风筝,“我是被我师兄代师收徒教养的,只不过后来他练功入了魔,也死了。”

那还真是……挺惨的。沈佑安无不同情地想,心里又隐隐有些幸灾乐祸。但是后来突然想到,血罗刹鹤九皋的师父……不就是二十五年前,与自己师父决战华山,葬身落雁峰的西域妖僧提云般若吗?鹤九皋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成名后就被中原武林排斥在外,十分忌惮。
自己的师父搞死了人家的师父,自己还在这里幸灾乐祸。沈佑安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地道,于是绞尽脑汁想安慰安慰人家。想了许久,也只有比惨了,于是老实说道:“我,我自小就没有娘亲。我不知道我娘是谁,我父亲也从来不提。邻居们都说我父亲从来没有成过亲,还说我是被我爹捡来的,说是我亲生父母把我扔在了我爹爹家门口,我爹爹心善,就把我捡回去了,那天是大雪,所以我爹爹才给我起名叫沈瑞,佑安是我的字。……反正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而且我确实和我爹爹……长的不像。”
鹤九皋又哦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也没有娘。我小时候关外闹白灾,我们部落更早的时候吃了败仗,全族沦为奴隶,那年闹了灾,畜生都死了,师兄是从一口锅前把我救出来的。花了一头羊,就买了我。”
沈佑安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心想,江湖人多有个悲惨的身世,要不也不会年纪轻轻流落江湖,但惨成这样的,似乎也真不多见。
他拜在青城山门下,本朝道统是国教,虽然女主上位以来扶持佛门,打压道统,此消彼长之下,道门日渐衰微,但毕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儿。青城山是道教圣地,他师父微一真人是整个道门的领袖。因此他的师兄弟们不乏像他一样的世家子,家中殷实富足,专门到山上去修道修武,欲一窥天境的。
鹤九皋这样的出身,他以前听人说过,但当初仅是闲谈,不过一句谈资,说的人自己不留心,听的人也完全不在意。哪里及得上如今,伤病交加,一路逃亡,不知前路,听到这样的故事,心里对鹤九皋到底平了些许不忿。

绕过这个山头,前面是一座荒村。
村子里野草还没长多高,屋舍院落也还尚未破败,看样子新荒不久。
鹤九皋拍拍盗骊的脖子,盗骊与主人心意相通,转身拐进了小村。村子屋舍整齐,有些屋舍的外墙上还残留着一人多高的水迹,也许是春天经历了几场山洪,乡亲们陆续搬走,留下了这座空村。
天色愈来愈暗,沈佑安精神也不好,鹤九皋略思索了一下,和他商量着在这里夜宿。
他们找了一间尚算干净的屋舍,这家在半山腰上,地势略高,门前有河渠,泄水也方便,似乎没有经受多大的涝灾,院子里有些水线干涸的痕迹,不过屋里还算干净。
沈佑安脚步虚浮,进屋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抬头见墙上还挂着一张榻,屋角有卷起的草席,这时候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他喊来鹤九皋,七手八脚地把竹榻放下来,铺上席子,倒头便睡。

盗骊在门口悠哒哒地吃草,不时发出一点声响,这声响让鹤九皋很安心。夏末的山风微微有一点凉,他躺了一会儿,复又坐起来,将自己身上的外罩脱下来,搭在了沈佑安身上,然后倚墙仰坐着,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
看了一会儿,他扭过头来摸摸沈佑安的额头。
不光习武,沈佑安平日里还养心修道,身体素质算是很好的,这次发热也大半是因为江心的那惊世一剑,消耗了所剩不多的真气。鹤九皋将手指轻轻搭在他脉门上,逼出一线真气,顺着沈佑安体内的大小周天游走一遭。
沈佑安确实没装模作样,他丹田空空如也,几处经脉由于强行运转受了不小的损耗。发热只是身体的保护反应,现在只有慢慢滋养,待道心修复,积攒些气力。
鹤九皋师承的确实是西域妖僧,走的也是魔修那一脉,丹田处滋养着魔心,方才有源源不绝的真气纵横指掌之间。只不过他真气虽胜,并不敢直接灌给沈佑安,魔心道心原不相融,只怕魔气入体,沈佑安一个撑不住就要爆体身亡。
为今之计,只能先养好外伤,看牢了他,不能再让他妄动真气。鹤九皋从怀里掏出瓶金创散,轻轻掀开沈佑安的衣服。他肩上被锐物刺了个洞穿,像是被峨嵋刺一类的锥形武器捅伤的,伤口很深,还很宽,不似刀伤剑伤那样轻薄。鹤九皋不敢把药撒在创口表面,唯恐表面皮肉长好了,内里却不生新肉,到时候外面看着好了,内里腐肉化脓,更麻烦。
他在花街救沈佑安的时候,乔装成乐师,同行的一个琵琶手送了他一瓶香脂,他也不知是干嘛用的,随手塞在怀里了。索性这么久也没丢。他先拿金创药里里外外涂好了那块创口,然后撕了团衣角,团成伤口那么大小的团子,沾满了香脂,慢慢塞进了那个血洞里,还用香脂抹了抹创口的边缘。
如此一来,伤口表层被撑开没办法愈合,新生的嫩肉就只能从创口底下慢慢生出来。
沈佑安睡梦中觉出疼痛来,睁开眼睛扭脸一看,鹤九皋手指上粘着湿滑的香脂往他肩膀上抹,榻上散落着一个青色的瓷瓶儿,颜色暧昧,味道俗艳,瓶身贴一块水红色的标签,上书:欢润脂。他整张脸都绷不住,捂住额头无奈道:“九皋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鹤九皋竟然还拿起那瓶儿香脂闻了闻,瞪大眼睛和沈佑安对视:“这是一个乐师送给我的,怎么,不是润肤脂吗?”
沈佑安整张脸都绷不住了,半坐起来吼道:“你怎么不想想,大夏天的,他送你润肤脂做什么?!”
鹤九皋是西域人,从来不知道中原人这些奇妙的玩儿法,本朝民风开放,花街多是两用的,众多乐师善才除了配乐歌舞以外,往往还做些别的生意。这在大唐算不得什么,顶多是少年时的纵意风流,可怜鹤九皋一个藩族,只能说这些年在中原游历还是不够深入,各种层面,对这个独特的王朝都进入得都太浅显了。
他摆出这个无辜的样子,沈佑安又不好再说下去,只好抹了一把脸,晃晃脑袋,说句没什么,翻身继续睡觉,假装没有发生过这种事。鹤九皋心里默默吐槽,把这通不知所以的无名邪火归结为沈佑安受伤之后的大少爷脾气,心道,简直是莫名其妙。

一夜相安无事。
清早起来,鹤九皋搂草打死了只兔子,又从后院的地里寻了几把菜,找来个大瓦罐,添水烹成羹。沈佑安从屋里出来,睡了一夜,他感觉好些了,只是身体倦怠,没什么力气。他试着提了提真气,丹田处一片干涸,心里未免有些遗憾。
昨夜的小插曲俩人谁也没放在心上。出乎沈佑安意料的,鹤九皋竟然还有不错的手艺,羹调和得汁水鲜美,肉质软嫩。一日夜没吃过什么东西了,沈佑安也顾不得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那一套贵公子的道理,连食案都没有,两个人对着大瓦罐,蹲在地上,将袍角随意掖在腰间,端碗狂塞。三五碗下肚,沈佑安感觉整个人都热起来了。
这必须值得好好地夸一夸。
沈佑安拍拍鹤九皋的肩膀,夸道:“真没想到恶名满江湖的九皋兄竟然还有这等手艺,依我看你不必再行走江湖了,风里来雨里去提心吊胆,这一路你才赚多少钱?倒不如开家餐馆,专做西域菜,幡名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煮鹤轩。”
鹤九皋斜睨了他一眼,被“煮鹤轩”三个字气到,冲着他的脸“噗噗噗”吐出三枚小骨头。
沈佑安抄手一晃,喝完了肉羹的粗碗一张,吭楞一声,将小骨头尽数收进碗底。放下碗时他看了一眼,那骨头像是被猫剔过一样,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残存的筋肉。
鹤九皋最后喝了一口汤,不屑道:“这里材料太少了,咱们往前走走,找个有人烟的村子,我给你做汤饼吃。仲夏就要吃些汤饼,辟恶除湿。”
“那敢情好!”沈佑安打蛇棍随上,“我要吃羊羹汤饼,你们藩族人炖羊肯定有一手。”
鹤九皋嘲弄道:“你们川蜀人不是不吃羊肉吗,我若是为你调弄一碗羊羹,你到时嫌腥骚不吃可不行。”
沈佑安笑道:“不瞒你说,我自小口味就奇特,和一般川蜀人不同。我就爱羊肉的那股腥臊味儿,不骚,少爷还不爱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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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4:09 | 显示全部楼层
04

仲夏的中午,山里热的像蒸笼一样。两个人都两三天没洗过澡了,沈佑安还穿着一身血衣,难受的很。
偏偏还共乘一匹马,前胸贴后背的,正是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胸腹背后被彼此洇出一片热腾腾的湿汗。
骑了半座山头,鹤九皋实在受不住,直接叫停了盗骊。
沈佑安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鹤九皋面无表情回头道:“背后已经被你烙熟了,下来,我翻个面儿。”
然后两个人默默在心里嫌弃着对方,每隔一会儿就交换一下位置,分别晾一晾自己被湿透的前胸和后背。

出了山,远远看到山脚下的一座小镇。
他们在山头驻马而立,沈佑安默默端量着,思忖那些莫名其妙追杀他的人,应该不会追到这座城镇吧?
鹤九皋转过头来和沈佑安商量:“要不,咱们在这里休整两日?收拾一些必备的行李,你这伤也需要静养几天。”
沈佑安嘲弄道:“你做主啊,我一介肉票,南冠之囚,我能有什么意见?”
鹤九皋闻言猛的催马下山,盗骊撒着欢儿,卯足了劲儿从土路上往下冲,跟误服了大力丸似的。下山的路本来就俯冲,盗骊跑得又快,把沈佑安狠狠地往后一甩,血肉模糊的肩膀就直接磕上了身后鹤九皋硬邦邦的肩胛骨。
沈佑安疼得转过头去破口骂娘。
鹤九皋在他耳边吼:“做肉票就要有做肉票的自觉!你牛气个屁!磕不死你的!”
其实也谈不上肉票,撑死算是压了趟活镖,不过这镖货实在难伺候了些。鹤九皋报复心起,专拣颠簸的路面走,地上磕磕绊绊全是小石子儿,颠得沈佑安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捂着肩膀,默不作声冲鹤九皋翻个白眼,骂了句娘。

龟山下面的小镇,人口不多,不过百十来户人家,小镇正中一条一字长街,隔开市坊。街道以东是各色铺面。生活必需的米店布庄,油铺酱园,还有摆肉案子的,做木工的,打铁的,都集中在一起。街道以西就是民居民宅。
鹤九皋在街上来来回回溜达了两圈,找到了一家皮货店。他的盗骊平日里陪他在江湖闯荡,尤其在关外草原戈壁滩上,没有鞍辔,随便把它放个林子里伪装成野马,确实方便。但真到了这种千里奔袭,前路未知的时候,关键时刻就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大夏天的,皮货店里没什么生意,店家见两个江湖人进门来,一个身上配着剑,肩上还带着血,心里不免有些发怵,因此迎上来小心应付。
鹤九皋把店家带出店门外,给盗骊量尺寸,打全套的马鞍马嚼。沈佑安懒得动弹,斜靠在门框上打量这牀小店。
小店里摆了个柜台,另一侧是个挺高的木头架子,摞着几十张皮子。墙上挂了七八支拧好了的马鞭。沈佑安就伸手随意拿了一根,摸摸上头涂的清漆。
他的爱马留在了江城,也不知道师兄他们照顾好了没有。他有心买一匹马,万一伤养好了,被他逮到机会,有匹座驾,从鹤九皋身边逃开的可能性还稍大一些。鹤九皋这人,这些天处下来倒没觉得有多十恶不赦,只是顶着那样一个名声,目的又不太明确,怎么想都是躲远些比较好。
他有心算计,于是扭头出门,问那店家:“掌柜的,这镇子上,有卖马的吗?”
那掌柜正拿了捆皮绳量盗骊的各项尺寸,闻言犯愁道:“呦,这可说不好。我们这儿可没有马行,二位要不明天早起去城北的早市看看?我们这儿有时候能碰着村里人上镇里来卖牲口的,看有没有运气,能逮着个卖马的。”
也只能如此了。沈佑安笑了笑,把马鞭子又扔回了墙上。
这个镇子太小了。这附近也没有什么来往行商,走江湖的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来这么个小地方。马行武器铺这一类的地方,那是想都甭想了。反正鹤九皋订下的马具还要几天才能做出来,沈佑安在心里想法子,怎么才能诓他天天陪自己去逛个牲口市场呢。
皮货商一边拿着小墨条在皮绳上刻记号,一边跟他们搭讪:“二位这是奔哪儿去?今晚怎么都得宿到我们这儿了吧。我们这儿啊,就一家客栈,这眼瞅着要后半晌了,您二位还是赶快过去,免得天晚了没了房。”

那店家本是好意提醒,然而站在客栈门前,沈佑安觉得,这提醒真是屁用都没有。
这种地方也好意思管自己叫客栈,大户人家出身的沈大少爷非常不能理解。还来晚了订不到房呢,它就是一个院子,除去柴房伙房店主一家自己住的房间,总共就剩俩屋,一个女宾厢房,一个男宾厢房,还是正对着的东西厢。这也就是本朝,风气开放,男女之防颇不计较,这但凡讲究点的人家,哪敢让姑娘媳妇住这样的客栈。
来的路上,鹤九皋还买了几身成衣,准备好好洗个澡,换下这一身汗臭的衣服。这下可好了,一张四五丈的长木榻横在厢房中间,除此之外,只剩一张小几案,两张小草席上,几上放一盏油灯,一只秃头毛笔,几张草纸。这屋里压根就没有放澡盆的地方。
鹤九皋打量了那陈旧的木榻良久,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块儿地方,跟掌柜的说给收拾干净,然后带上沈佑安扭头就走。
他们在山上的时候特意看了,这小镇后头有条不小的河,远看河水还挺清亮。幸好是夏天,水被太阳晒了一天,趁着日头还没有落,水还没有凉上来,还能去河里洗洗。

河水确实清凉。

沈佑安半靠着岸边的石头,不敢下水很深,怕伤口碰着水。鹤九皋远远看见小河眼睛就亮了,都没顾及看四周有没有人,直接撕开了暗红色的罗衣,仿佛出闸的猛兽,几下挣脱了衣物的束缚,赤身裸体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几下就没了人影。
说来奇怪,鹤九皋一个正宗西域人,漫漫黄沙里走出来的,水性还挺好,一头长发湿了水,在小河里迤逦荡开,偶尔碰着沈佑安的胳膊,怪痒的。反倒是沈佑安这个川蜀人,也没被淹过,但就是打小就怕水。两只脚丫子不站在实地上,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沈佑安解下头上束的高高地道冠,扯开发带和簪子,慢慢腾腾地洗他的头发。他伤在肩膀上,胳膊抬不起开,脑袋也低不下去,怎么动作都不方便。
身后突然靠上来一具火热的胸膛。鹤九皋比沈佑安要矮半头,不过沈佑安斜靠着,这点身高差就没那么明显。鹤九皋拍拍他肌肉厚实的胸脯,说道:“快,放倒。”
沈佑安听话地仰躺,半侧着身体,不让左边肩膀承力。鹤九皋以手为梳,把自己碍事儿的长发拨到脑后去,给自己梳个高高地马尾。然后拿过岸上新买的长老了的丝瓜瓤,抓把澡豆开始给沈佑安沐发搓澡。
沈佑安半边脸都浸在水里,不时有小银鱼在他周围游来游去,啄食他洗下来的尘垢。他从水面下仰头,透过阳光斑驳,不时流动的水幕看去,鹤九皋嘴巴里叼着一根皮绳,那是准备一会儿给他扎头发用的。他嘴角紧抿,表情一丝不苟,正专心地擦洗沈佑安的头发。发觉对方正在仰头看他,他扭过脸来乐,说道:“沈道长,你看什么呐?”
他叫沈道长的时候,声音里总是不那么正经,带着笑意地拐个弯儿。那一身小麦色的肌肉湿了水,在阳光下泛着令人眩晕的光。
鹤九皋这人吧,也真是骚气入骨了。沈佑安想。   
就跟羊肉似的,不爱吃的,恨不得躲得远远的,爱吃的,就爱吃这么一口骚劲。

“我还没问呢,你这伤,是峨眉刺吧?”鹤九皋帮他洗到肩膀,小心地戳了戳那个深呼呼的洞。那天鹤九皋帮他对付的那帮黑衣人,面目立体,为首的那个拿把关外流行的斩马刀,一看就不是中原武林的架势。那七八个人里,也没有使峨嵋刺,双手锏这一类的锥形兵器的。这说明沈佑安那晚,最起码被两伙不同的人追杀。
沈佑安呼出一口气,点头默认。
鹤九皋不解道:“怎么回事儿啊?蜀山峨眉派,和你们青城山不是关系挺好的嘛,都是拜三清的,有什么解不开的仇啊?”
沈佑安苦笑:“九皋兄啊,我要说那天被人追杀,我至今都不知道原因,你信不信?”
这真的没诓他。
沈佑安那天上午刚参加完武会,同一个江城派的青年才俊过了过招,晚上正准备去江边练练剑,就听说黄鹄矶那边出事儿了,有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儿,也不知是谁家带来长见识的晚辈,莫名被人一剑剖开胸腹,胸内心肝被人掏出来带走了。
据说现场一片惨烈。鲜血溢出了整个房间,蔓延出门槛外,才被人发现了。沈佑安刚说想回住处打问清楚,就被团团包围,说是那男童手上攥了块布,正是他们青城山的鸦青色道袍,而当晚落单的青城山门人,就他一个。
他直觉这事儿不对,并不愿束手就擒,但也不敢和他们真打起来,只能小心周旋,却不料被峨眉山的一位长老当胸刺来。
幸好他闪避得及,躲开了。他察觉这群人招呼起来,来势汹汹,不太对劲儿,只好跳江奔逃,一路躲进人家花娘的闺房里。

鹤九皋嘲道:“剖了心肝?这听上去怎么这么像我师门的作风?”
实话说,沈佑安那晚听见鹤九皋报名号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也以为真凶乍现,魔道妖僧吃了童子的心肝,要嫁祸于他。可回过神来细想,鹤九皋早就接受了委托,当天应当是一直跟着他,寻找机会将他带走才是,凶手理应另有其人。
而且这两天相处下来,要说鹤九皋这个人行事奇诡,私事小节上不太拘束,这是真的。可要说他有什么大奸大恶之心,沈佑安的是不信的。鹤九皋某种方面表现出来的,竟是一种一派天真的赤子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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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4:22 | 显示全部楼层
05

时节已经快要入秋,凌晨的风带着昨夜未尽的凉气,吹在身上清清爽爽。

鹤九皋随便找了根乌木簪子,把发顶的头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小髻,随手用根红绳扎好了。红绳下面还吊着一尾吊坠,吊坠下面的红色流苏丝线就混进他垂下来的发丝里,在一头乌发之间时隐时现。——那红绳还是从沈佑安的佩剑上顺手扯下来的。
好看确实是好看,也很衬他暗红的罗纱直缀。但是沈佑安仍旧有些老大不乐意:“那是我爹爹送给我的家传玉佩,被你要去算怎么回事儿啊。”
鹤九皋其实也不耐烦收拾头发,他们藩人不发不簪习惯了,头发要么剃掉,要么随意绑起来,中原人的发冠扯得他头皮痛。可是如今这不是特殊时期么,一头散发一身红衣,这特色不要太鲜明,太容易暴露身份。
鹤九皋于是振振有词:“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能被人千里追杀吗。昨晚你还弄丢了我的皮绳儿呢,你这坠子就当赔我了。”
昨晚俩人在河里洗澡,沈佑安手里捏着皮绳,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被鹤九皋搓着搓着就靠着石头睡着了。醒了的时候,手里捏的皮绳儿早不知被河水冲到哪里去了。
一截儿皮绳,裁皮子的下脚料,去藩坊皮货店转转,一个铜板能抱回家一大捆。人家的平安扣,水头儿很好的一块羊脂白玉,这笔买卖,鹤九皋做的可划算。
沈佑安一介肉票儿,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身上这身衣服都是人家给买回来的,事已至此,也说不出来什么,只是无声地哀叹一声,对不起父亲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那是他成人礼上,他父亲送他的。
蜀中沈河沈清晏,当年也是和青城山微一真人江寻久齐名的少侠豪杰。后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封剑闭山,退隐江湖。几个月前,沈佑安二十岁加冠礼,他那个年少成名,快马纵意,却又在人生的壮年退隐江湖的老爸,送了他一块和田羊脂玉的平安扣做剑穗,给他起了“佑安”这样的字。
现在想来,是不是做父亲的心意就是这样的,亦或是对所谓的江湖早有预料?平安,对年少轻狂初出茅庐的沈瑞而言,不过是两个字,对一个父亲而言,确是全部的祈愿。
只可惜终究要让你失望了,爹爹。沈佑安盯着前面鹤九皋的背影,盯着乌黑的发丝里鲜红的流苏,顺着他的脚步一飘一荡,心想。世事终于将我挟裹进了深不可测的命运里,人在江湖,平安二字,不过奢望而已。

鼻端已经能闻到热烘烘的牲畜味儿。城北的早市,到了。
此起彼伏的牛羊叫声,还有乡下农民赶了一车小猪来市集上卖。这窝小猪生的太晚了,已经夏末了,喂到新年前也长不了多大,没办法宰年猪,过一阵子天冷了,地里没有野菜了,还要用粮食喂它们,不划算。于是主人家就赶来卖掉,换成现钱花。
那边还有一户卖小牛的。那乡亲蹲在一边,招呼过往的路人买走他壮实的小牛犊。
单单没有卖马的。
沈佑安仔仔细细,在热烘烘的牛粪味儿里,在哼哼唧唧的猪叫声中找了半天,也没有找见一匹马。
“哪怕母马或者小马,也凑合了,”沈佑安扭头说,“我实在是受够了跟你挤一匹马上。”
鹤九皋听了有点不高兴:“你以为我很愿意和你挤吗?要不是为了钱,谁愿意护送你这么个大活人,千里迢迢跑到敦煌去啊?”
沈佑安扭头就走:“那你别要那点钱啊?咱俩就此别过吧!
走没几步,沈佑安就感觉腰带被人家揪住了。他连头都没回,高冷道:“揪我干吗?你不是不愿意和我挤吗?”
就听鹤九皋冷笑一声:“回头看,你的坐骑!老子再也不用和你挤了!”
沈佑安应声回头,只见北门口一个小角落,拥挤着一个老人,以及一匹……灰驴。
那毛驴似乎发现他们看过去了,摆着那张驴脸,竟然似乎对他们笑了笑。只见它高兴地嚼了两口果子,仰天,一声长鸣!
“啊——啊呃——!”
声音又干脆又悠长。
沈佑安表情有些绝望。

于是晚上回客栈,沈佑安就骑在这匹毛驴身上。盗骊本就高大,比寻常马匹都要高出一截,更别提区区一头小毛驴。鹤九皋坐在爱马身上,简直比沈佑安高出去半截身子,可算报了身高的仇。
沈佑安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被小毛驴颠来颠去,颠来颠去。
“快看看你那张脸,”鹤九皋嘲弄道,“比你的驴也不短了。拉那么长的脸给谁看啊?”
沈佑安冷笑一声,不理会他。
他又拿马鞭去骚扰人家小毛驴的屁股,用鞭柄在毛驴尾巴上蹭来蹭去:“欸,你给人家起名字了没有?要不沾我的盗骊一个排行,叫逾辉怎么样,哈哈哈哈。”
逾辉和盗骊同属周穆王八骏,以毛色炳耀著称,被鹤九皋拿来叫一头灰扑扑的小毛驴,已经是故意戏弄了。
沈佑安刚想顶回去,却不料毛驴竟然仰头嘶鸣了一声,——竟是应答了这个名字。
“呵,你还挺有志气!”沈佑安拍了拍毛驴的头。
那毛驴还骄傲地点了点头,像是在说是呀是呀。
“那得了,我们逾辉同意了,谢谢你九皋哥哥给你起的名字。”沈佑安揪着毛驴儿竖起来的耳朵,冲鹤九皋挥了挥爪。
小毛驴虽然矮,但跑的真的不慢。
咯哒咯哒,竟然也能跟上盗骊的速度,只是有点傻乎乎的,只管闭着眼睛往前冲,跑着跑着就偏离了直线,拿自己又矮又毛绒的脊梁去蹭人家盗骊。盗骊猛地喷了几次鼻息,用头使劲地拱那头驴子,然而没用,要不怎么叫倔驴呢,你拱你的,人家只管跑人家的。最后盗骊也无奈了,只好妥协,认了这个小倔驴子。
晚上到客栈的时候,哥儿俩竟然已经能同槽吃草料了。逾辉也算可以了,估计是这江湖上第一个和一匹大宛名马同槽吃料的驴子。吃的还是顶级的马粮,菜油拌黑豆,还有剁成大块的梨。
沈佑安心道,这么热的天,狱管都不舍得给你主人我吃颗梨子,你竟然还有梨子吃,这世道真是让人没话说。
两人在马圈边上看了一会儿马驴,才慢慢悠悠回到厢房里。
那掌柜的喜滋滋地和他俩打招呼:“二位回来了?吃点东西吗?”

今天店家的生意不错,大通铺里竟然租出去了七八分满。十几个农夫打扮的大男人稀稀拉拉躺在大通铺上,不知是来镇上做什么的。
沈佑安毫无戒心,径直回到他和鹤九皋的那个小角落里,脱下外氅躺下。他正准备睡下,却被身边的鹤九皋往里面推了推,然后躺在他身边,将他隔在了最里面的角落里,一把握住了他持剑的右手。
沈佑安:?
鹤九皋似乎是不经意地侧过身来,用身体挡住了两人交握的手,也挡住了两人手中的剑。他凑近沈佑安,在沈佑安的手背上写道:“晚上警醒些,这些人,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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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4:34 | 显示全部楼层
06

沈佑安心里悚然一惊。
他不自觉地往鹤九皋身边躲了躲,手指微动,写道:“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刚刚一进屋里,鹤九皋就感觉不对。他这样身世贫苦,自小颠沛流离的人,对危险往往有一种直觉。或许是手脚摆放的某个角度,或者是呼吸间悠深的频率,亦或是一种玄而又玄的气场,给了他危险的信号。就像草甸上的孤狼,捕食,躲避天敌,杀而不被杀,看着身边的生命来来走走,于是在轮回之中生成了一种天性。
几乎是立刻,他一只脚刚刚踏入这个门中,身周就叫嚣着强烈的敌意。四周的空气几乎凝滞不动,粘稠的压力将他捆紧。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立刻察觉到了违和感在哪儿。
太新了。
露着毛茬的粗制麻布衣,黑色方口布鞋,虽说都是旧衣服,有的还打着补丁,然而衣服上没有夏天老百姓身上惯有的汗味儿,布鞋的鞋帮鞋面上也没有粘着泥渍,就像刻意地穿上完全不属于自己的衣服,那种拘束和憋屈感,太违和了。
这段心路百转千回,其实不过一念间。解释起来却拉拉扯扯太麻烦,情急之下鹤九皋没办法解释。好在沈佑安没别的优点,单纯好应付应该能算一条。他没有纠结在这里,又在鹤九皋手心写道:“怎么办?”
鹤九皋已经在重新估算这趟镖的价值了。
原本以为沈佑安在江城被围捕,是因为基于命案上的误会,然而两人已经远远遁走了几百里地,路上仍然有追兵,并且是这样重重谋划之后的追捕,让鹤九皋心微微一沉。他似乎预感到,这一趟镖,似乎比他预计的,要复杂和困难太多,沈佑安身上,也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这些人孜孜不倦地追寻的,会是什么?
会被不同路数,不同地域的人同时追求的,要么是巨大的利益,要么是致命的秘密。不知道沈佑安身后,隐藏了哪一样东西。
想到这里,鹤九皋眼神蓦的一动。他也很好奇,让那么多人趋之若鹜的,究竟是什么。
鹤九皋心念电转,抓住沈佑安的手,写下四个字:“静观其变。”

午夜。
沈佑安始终睁着一线眼帘,他双手抱臂,和光同尘剑就被抱在臂弯里。睡在他身边的鹤九皋呼吸悠长缓慢,似乎真的陷入了安眠。
屋角不知从何时起,燃起了一炷香。
香味清淡,有微微一点甜气,像馥郁的花香。
沈佑安精神一下子紧绷了。他闭目屏息,剑柄倾斜稍稍压住肩膀的伤口。那里缠着很厚的药膏和纱布,已经从内而外渐渐愈合,如今被剑柄一压,泛起一阵细微的疼痛。
疼痛使他清醒。虽然闭着眼睛,沈佑安五感放大,脊背上汗毛炸开,谨慎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动静。
他感觉到鹤九皋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左腿。他心里一紧。
紧接着,他感觉到一屋子的人细细簌簌地小声动作起来。
睡在鹤九皋左边的人状若无意地碰了鹤九皋一下。嘴里叫道:“大兄弟,你压着我袖子了。”
鹤九皋当然不动。
那人又试探性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提高了声音:“大兄弟?!兄弟!?”
鹤九皋和沈佑安都做足了一幅被迷香迷晕,毫无知觉的样子。
紧接着,沈佑安感到他们两个人被围了起来。屋子突然被人推门而入。

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怎么样?晕了吗?”
沈佑安心中电光火石之间福灵心至,这是客栈掌柜的声音!
围住他们的人纷纷答应道:“晕了晕了,老大,快点,这要怎么弄?”
该背时!沈佑安心中暗骂一声,当初竟然没有看出来这个客栈有问题!沈佑安心中恼恨。
那掌柜的笑道:“可算是被我搞上手了。等了这么久,这俩人走得也太慢了!”
原来是早有预谋。沈佑安眼珠在阖上的眼皮底下乱转,回忆进这个客栈的经过,心想怕是连那个皮货店的店家,也是故意安排的前哨。
就听那掌柜的吩咐道:“拼实打实的硬功夫,咱们不行,只能靠迷香之流的手段了。等他们醒过来麻烦就大了,趁现在先杀了妖僧血罗刹,把沈道长手脚筋挑断了捆起来,租个马车运到敦煌去。”
那几个人抽刀应了。
掌柜的又说:“现在江湖上应该已经传开了。‘欲开圣门,必得沈瑞。’这一路恐怕不稳当,咱们小心行事,一定低调才行!”

鹤九皋听闻此言,心底猛地一震!
敦煌圣城的传说,每一个西域人都听过,都信过,都神往过。相传,那是西域于阗国贵族埋在敦煌藏经阁底的惊世宝藏。
于阗国是安西四镇之一,国人精通佛法艺术,是大乘佛教的中心。于阗是大唐的臣属国,经常派遣贵族来上邦学习风俗教化,顺便传播佛教典籍。前些年女主上位,为动摇李氏根基的中原道门,请了很多于阗的得道高僧,来中原弘扬佛法,翻译典籍。鹤九皋那没见过面的师傅提云般若,就曾作为于阗国的国师,受了上邦皇帝的邀请,来中原传播无上佛法的。
于阗作为一个佛国,历来受南方吐蕃,以及北地信奉大食教的喀喇汗国的侵扰,于阗贵族近些年陆续将举国重宝,成卷的佛经内迁至沙洲敦煌,并在沙洲寺院的帮助下开始修建藏经楼,洞窟目前刚刚开始修凿。
但其实西域诸国之间,早有传言四起,于阗国大张旗鼓地修建藏经洞,实际是为了掩盖地下深埋多年的于阗圣城。
这样一座西域圣城,和沈佑安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佑安也同样迷惑不解。
圣城的传说并不只在西域,在中原武林同样是一则传说。然而就像海外的蓬莱仙山,昆仑极境上的雪域仙宫一般,都只不过是一则传说。谁也没有真的见过,谁也没有听说过开启城门的方法。若说江湖传言是“欲开圣门,必得鹤九皋”,这还能猜测是鹤九皋的身世不凡,没准儿变成流落孤儿之前,是于阗哪位皇室王爷的后裔。可是传言确是“欲开圣门,必得沈瑞。”这就有点无厘头了。自己一届川蜀人士,父亲家世清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贵族,怎么想都同于阗扯不上一点关系。
那边绑匪果然也讶道:“不应该啊,这小子不是据说是青城山掌教的关门弟子,怎么会和敦煌圣城有关系?这江湖传言,靠不靠得住啊?”
就是!沈佑安在心里大声附和!绑人之前请确认身份!你们从哪里听来的江湖八卦?一点都不靠谱!
那掌柜的冷笑一声:“你懂什么,这话最早就是从青城山掌教嘴里传出来了!他师父亲口对殷王的亲卫说的,那还能有假?!
“这不可能!”沈佑安忍无可忍,直接翻身窜了起来,抽剑指着那掌柜喊道,“你们胡扯!我师父才不可能说这种话!”
那群绑匪惊了一跳,掌柜的被剑尖逼到眼前,反射性抽出了腰间的钢刀,铿啷一声,在午夜里划出不详的声响。
“你们装睡?!”那掌柜失声喝道。
鹤九皋见状是装不下去了,叹了口气坐起来,指尖捏着一柄西域人剃羊腿肉惯用的短把小刀。刀尖反射着窗外的月光,一弧银白的光晕耀眼。
风从大开的窗户吹进来,屋子里一片令人窒息的静默。只有鹤九皋的发丝轻动,周围杀气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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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4:47 | 显示全部楼层
07

掌柜的一声呵斥,众人摆开阵势,将屋子中间的两人团团围住。
那几个人端刀的姿势甚是奇怪——双腿叉开,与肩同宽,双手握柄,胳膊伸直,将刀尖远远的递过来。沈佑安诧异,这是江湖上哪门拿派的路数?
鹤九皋却皱眉,略思索一刻,脱口喊道:“东瀛人?”
一伙人见被喝破了来处,索性扑身就上,削拉劈砍,把一柄唐刀用出了别样的路数。
敌手太多,用剑不便,沈佑安自腰间把随身的长鞭“嗖”地一声抽出来,足尖一踏,身形已向后掠出数仗。那长鞭还是那日去取盗骊的鞍绳辔头时,在皮货店买来的,用来吓唬逾辉的,如今逾辉还一次没被敲打过,反倒要用这群人来见红开刃了。
一伙人把好好的唐刀用得像开山斧一般,直冲沈佑安扑过来。
沈佑安抖腕,鞭子一瞬间硬挺起来,鞭尖叮叮两声击在为首那人的刀面上。力道之大让那人虎口发麻,不得已退了数步。
沈佑安翻转手腕,鞭子复又柔软起来,缠绕在那人的右臂上。沈佑安向后猛一拉扯,那人手中的刀脱手而出。
那客栈掌柜一直在场外,见一伙人不占优势,索性把单刀往左手一递,右手一扬,四枚飞刀已经呈扇形被捏在指尖。
刀尖反射着油灯的火光,却不是红色,而是幽暗的湖蓝色。
刀顺着轨迹就直冲沈佑安而来。沈佑安观其颜色,不敢托大,左脚脚腕微沉,右脚尖在木榻上一捻,身形已经旋转起来,瞬间拔高了数丈。几柄飞刀几乎是贴着他的小腿飞出去,深深地插进他身后的房木柱上。
一击不中,那掌柜的手一翻,又扬出数十柄飞刀,仍是一面开刃,两边血槽的银刀。刃上依然喂毒,刀尖泛蓝。
沈佑安摸清了规律,这次不再闪避。右手一抖甩了个鞭花,“嗖——啪”一下击打在当头的一柄飞刀上。飞刀在空中炸裂开,四散着又冲上了后面的刀。
沈佑安又是几鞭下去,将飞刀全数拨落。这时候,剩下的几个人已经攻至身前。沈佑安无暇它顾,只好抽剑而出,与几个人近身缠斗起来。

鹤九皋左手轻轻一抖,袖里的一柄狗腿弯刀已经被挽在手里。
鹤九皋对着那黑店掌柜冷笑了一声:“叫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飞刀——小心了!”话音未落,刀已横甩出去,像一面盘子一样横在空中转着圈,带起呼呼的风声。
掌柜双腿向下一踩,人已向后飞去,边飞边向空中撒了什么粉末。顿时空中洋洋洒洒飘起白色的粉尘,空气里还带了一点可疑的暗香。

沈佑安从包围之中飞身而出,将立在原地的鹤九皋猛地推开,继而左手向桌上一探,食指和中指间夹住了粗碗的碗壁。店小客少,这家黑店供应不起茶汤,便在厢房中灌了一铁壶白水,供旅客取用。沈佑安将碗中的白水向空中一扬,那白色的粉末遇水便溶了,沈佑安又屏息敛目,并没有粘上粉尘。他回头看去,却见时机稍有些迟,鹤九皋已经呛进去一口粉末,正低头咳嗽,不知身体究竟怎样。

另一边,那掌柜闷哼一声,刚才甩出的一柄狗腿刀最终还是射中了他。由于飞刀一直在转,于是此刻飞刀横切,切裂了左襟衣衫,带出了不少皮肉,然后捅出皮肉向右飞了出去。
飞刀出手不易把握轻重,鹤九皋本有心毙命,特意没有用剔肉小薄刀,而是平日里用来砍剁枝条藤蔓的狗腿弯刀。想来狗腿刀刀身甚重,准头虽会差些,但携着真气,一刀剁过去,定是身首异处了。
那掌柜被鹤九皋腰斩当场,热血登时呼啦啦浇了一地。

他被一刀斩为两节,一时竟还没能就死,半截身子竟往门外爬去,嘴里还发出“嗬嗬”的喘息。那人用双手爬行,上身蠕动,竟一路爬过门槛,腰上的断面在他身后拖出一条血迹。
他爬了半刻,方才回过头来找自己的腿,被自己的这幅惨象惊怕了似的,瞪大了眼睛,呻吟良久,双手在土里使劲抠挖,将十指的指甲生生拗断,才哀嚎着断气了。

剩下的那几个人被这惨烈的一幕唬住了,直吓得肝胆俱裂,浑身乱抖。谁也未曾料到,这个看上去单薄斯文的小公子,出手就是一条人命,手段如此血腥狠辣,惊悚骇人之极。

沈佑安也被鹤九皋这一记干血腥狠辣的杀招吓住了。
他这一路逃亡,都旨在伤敌自保。这黑店老板为人如何,他们尚不分明,到底是否是恶贯满盈,大奸大恶之徒,是否罪当处死,他们并不了解,何至于用这样的法子。他被那惨象吓得有些脚软,又有些恶心,猛地扭过头去,错愕地盯着鹤九皋,无声质问,却见鹤九皋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没了老大,那几人仓皇跪下磕头求饶。
他们口称英雄,自称也是被横财蒙了心窍,听了老大的话,只求取得圣城的财宝,并无杀人之意。几个大老爷们儿哭得涕泗横流,被老大身死气绝的一幕骇破了肝胆。

沈佑安将剑回鞘,回剑的手指有些颤抖。——他还没有从那个掌柜死亡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定了定神,方才说道:“你们滚吧,以后不可再犯。再犯到我手上,必严惩不贷!”
那几人连滚带爬向外逃了。

然而鹤九皋并没有放任他们逃走。

沈佑安愣神之际,鹤九皋手掌开阖,掌心中现出朵朵血红的莲朵,凝结着澎湃的气劲,冲着几人的头颅拍了下去。他几掌横扫过去,掌心翻覆几下,掌风中带着绝杀的凌厉和轻诡,在夜色中发出狰狞的红光。

那几人还没有逃出大门,一声未发,便已横尸当场。颅骨爆裂,血迹脑浆横飞了一地。

顷刻间,地上只余七八具面目难看的死尸,以及满地血迹。

几滴血迹溅上沈佑安的脸,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他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傻站了一刻钟,方才回过神来,指着鹤九皋,手指不住发抖。他虽然踏入江湖,但是这么多年被师门保护得一尘不染,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到死法这么惨烈的尸体。

鹤九皋伸手推开他,沉默着去取地上的弯刀。沈佑安不敢看那些尸体,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你就……就这么杀了他们?他们已经,已经知道错了……”
沈佑安觉得有些恍惚。

鹤九皋冷漠的抬起头来,脸上还有未退的杀意,他诧异似的睁大眼睛,理所应当地反问道:“不然呢?”

时至今日,沈佑安方才觉得,自己看到了真正的鹤九皋,触摸到了这个男人性格的核心。
他难以置信,并且怀着某种深深的恐惧。他醍醐灌顶,方才意识到,鹤九皋和他的人生信条,真的是不同的,甚至是截然两样。鹤九皋之所以被江湖称之为“妖僧”,被称为“血罗刹”,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一个魔头师父。
他怀着惊恐和恐惧,回顾自己之前对他的评价,是不是太流于主观了。

鹤九皋稍稍有些站不稳,想扶一下沈佑安,却扶了个空。他回过头去,看见了沈佑安的眼神。

鹤九皋感觉自己的心一瞬间被那个眼神刺痛了一下。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了沈佑安的质问。
他于是连忙辩解道:“你不要信他们的一面之辞,他们刚才也想杀我们的,我不杀他们,万一碰到哪天我们不当心,犯在他们手上怎么办。多少英雄豪杰,死在这种小毛贼的致命一击上,何苦留下这些个麻烦呢?犯不着,不划算。”

沈佑安仍然难以理解。他质问道:“所以,你就杀了他们?就是为了不给你找麻烦?”

那一瞬间,易地而处的考量将沈佑安对鹤九皋的全部信任都打倒了。冷汗密密麻麻爬上了沈佑安的脊背。仅仅是为了提防那个未来可能会出现的小麻烦,鹤九皋不惜辣手杀人。那万一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没用了,自己有可能给未来某一天的他造成麻烦,是不是,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用这种血腥又残忍的手段?

鹤九皋读懂了沈佑安眼睛里的恐惧。他额上隐隐浮现了几粒汗珠。他想嘲讽眼前这个单纯耿直的年轻少侠,他想说沈道长,你不懂。你的人生太光明磊落了,你完全没办法想象,像我这样的人,命如草芥,如果手上不沾染那么多血,根本活不到与你相遇。他想说,他会杀这些小毛贼,因为他们毫无底线,然而像他这样光明磊落的君子,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招惹。

——但他说不出话来。他低下头去,掩饰着自己的失态,豆大的汗珠沿着鬓角滴落。

沈佑安深吸一口气,他不敢看满地的尸体,也不敢看鹤九皋。

他犹豫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对不起了,九皋兄,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同去敦煌了。我们必须回一趟蜀中,问清楚我师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群人也说要把我劫至沙洲敦煌,敦煌圣城的传说,也许已经在江湖上传开了。这一路绝不太平,敦煌正在等着我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我不能不明不白地跟着你去敦煌送死。”
鹤九皋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沈佑安转身离开,走到门前,扶着门柱低声道:“这些天承蒙你照拂,九皋兄,你这趟镖多少钱,我双倍付给你,待此间事了,你去蜀中青城山,或是沈府,来找我就行。抱歉了,九皋兄。”

他走出客栈,这家傍晚还有说有笑的客栈,现在一片死寂。他牵了小灰驴,盗骊今天已经和小灰驴熟悉了,也习惯了和逾辉同进同出,以为鹤九皋马上也会来牵它。它不满地叼住沈佑安的衣服,想请他稍等一等,等鹤九皋出来一起出发。
沈佑安心里一酸。他拍了怕盗骊的脖子,这些天盗骊已经识得了他的气味,安然地享受着他的抚摸,再也不会对他喷鼻息,甩开他的手了。然而他就要离开了。
沈佑安牵着小灰驴,站在院中,静默了片刻,翻身上驴,迎着来时的那条路,走了回去。将那间小院和院里的鹤九皋,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他身后,盗骊人立而起,发出长长地一声嘶鸣。
他身后,鹤九皋在屋里,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那不知名的药粉战胜了求生的欲望,他撑不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面上。
他听见了屋子外面盗骊的仰天嘶鸣。
几个黑影围住了寂静的小院落。领头的人黑巾蒙面,左手断掌,安了一把金属长钩。他们迅速逼近了客栈。
鹤九皋挣扎着跪起来,右手紧紧握住那把狗腿刀,身体不时发出细微的颤抖。
他苦笑一声,感慨也许此生,没有机会去蜀中找沈佑安算账讨债了。他用刀尖撑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看见十几道黑影破窗而入,刀光反射着死亡的白线,瞬息之间便逼近眼前。他闭目叹道:“也罢,走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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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9-29 20:56:00 | 显示全部楼层
今天就先发这七章~
明晚八点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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