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人张勋

刘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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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勋正在做晚饭，叶小龙打来电话，说王闻洲在兴凯大酒店摆了一桌，宴请几位老同学，让他立马过去。
张勋迟疑了一下，说：“我正在做饭。”
叶小龙说：“王主任请你吃大餐，还做什么饭？赶快来！”
张勋说：“我不吃可以，还有我妈呢！”
叶小龙问：“你老婆不在家？”
张勋说：“她有事出去了。”
叶小龙只好说：“那你饭做好后赶紧过来。”
张勋、叶小龙、王闻洲上中专时是同班同学，毕业后都被分到了M发电厂。可以说，他们步入社会时在同一起跑线上，可随着岁月的荡涤，二十年后的今天，三人身份已大不相同：王闻洲几天前被提拔为炉检分场主任，今天的酒宴，估计就是为庆贺他升迁的；叶小龙担任机检分场工程师，算不上有级别的干部，却也是技术管理人员；只有张勋还是布衣，普通工人一个。
王闻洲这顶乌纱帽来之不易。他在副主任的位子上熬了六年，这次被提拔缘于上天眷顾，纯属幸运。在大家看来，他的竞争对手，比他年长资格又老的另一位副主任杨涛更有可能。杨涛副主任的乌纱帽戴了将近十年。他以前在机检分场，因为和主任合不来，前年被调到了炉检分场。一个月前，正是厂里考察炉检分场主任人选的关键时期，杨涛却捅了娄子，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那天，杨涛来了几位外地的朋友，一伙儿人在厂门口一家酒店吃午饭。因为酒店客人多，杨涛他们点的菜迟迟上不来，杨涛觉得在朋友跟前丢了面子，训斥了女服务员几句。吃完酒菜后，点的主食又上不来，杨涛再次训斥女服务员。这次女服务员不甘忍气吞声，和杨涛顶起了嘴。已有醉意的杨涛把持不住自己，大声叫嚷的同时伸手推了女服务员一把，竟把她推倒在地。女服务员受了委屈，哭起来了。老板闻讯赶来，见杨涛不但不道歉还强词夺理，就打电话报了警。后来杨涛找熟人出面说情，女服务员不追究派出所也没处罚，可此事已给他造成恶劣影响。机检分场主任屡次在大庭广众嘲讽说：“厂领导怎会提拔一个喝了点儿猫尿就对女服务员动手动脚的人当主任？”一次酒后的粗暴行为这么一描述，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就这样，杨涛因为好面子，结果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而王闻洲坐收渔翁之利，成了炉检分场一把手。
张勋的妻子刘兰兰走进厨房问丈夫：“谁打的电话？”
张勋漫不经心地回答：“小龙打的，说你们王主任在兴凯酒店请客，让我过去。”刘兰兰在炉检分场工作，是王闻洲的属下。
刘兰兰说：“那我来做饭，你去吧！”刘兰兰厨艺不及张勋，平日里都是张勋掌勺，刘兰兰主要干一些洗菜、淘米以及饭后洗刷锅碗瓢盆等辅助性工作。
张勋边切菜边说：“算了，我今天胃不舒服，喝不成酒。”刘兰兰知道丈夫有胃病，便不强求。
其实张勋不去赴宴另有原因。上次王闻洲请客吃饭，还是叶小龙在酒桌上给他打的电话。张勋去了后才明白，王闻洲开始没打算请他，只是请的另外两个人临时有事来不了，王闻洲觉得和叶小龙两个人不尽兴，就想起了这位老同学，于是召他去助兴。虽然张勋白蹭了一顿饭，心里却不舒服，原来在王闻洲眼里，自己只是个备胎。今天这事估计和上次如出一辙，还是王闻洲想请的人来不了，便把他叫去凑数助兴，否则怎会坐在酒桌上了才通知他？令张勋更不舒服的是，王闻洲请客，不亲自给他打电话，而让叶小龙代劳，这明摆着是轻视他。
有一篇古文里面说“时位之移人也”，此话不假。以前和王闻洲关系要好的几位麻友明显感觉到，自从王闻洲当了炉检分场副主任后，便有意识地和他们拉开了距离。这可以理解，王闻洲成了副科级干部，就要注意自己的形象，注意公众影响，怎么还能像从前那样和一帮赌徒打得火热？张勋也有这种感觉。张勋走出校门步入社会二十年，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没有污点也乏善可陈，一切平平淡淡，按理说王闻洲和这位老同学走得近不会给自己造成负面影响。有些人随着身份地位的改变，思想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在功利面前，什么战友情、同窗情、亲情统统他妈的靠边站，这就是现实，不认可不接受只能说明你幼稚。
张勋混到今天这份上，与力求上进的两位同学拉开了不小的差距。有人善意嘲笑他，也有人诚心宽慰他，张勋却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平衡。叶小龙加班加点干工作时，他在玩网络游戏；王闻洲陪上司打羽毛球时，他和老婆领着孩子压马路。他没有付出，得不到很正常。
王闻洲淡漠了同学情谊，张勋也不会热脸蹭冷屁股。没有了同窗情，他俩之间还能有什么？张勋索性想：我不是你王闻洲的属下，不会求你办什么事，你也就别在我面前摆什么主任的臭架子！
第二天，叶小龙在食堂吃早饭时遇见了张勋，埋怨他昨晚没去赴宴：“闻洲的大喜事，一级的同学都去了不少，你这个同班同学请也请不去，什么意思？”
张勋反问：“闻洲请我了吗？”
叶小龙说：“闻洲是没给你打电话，难道你担心他会把你撵走不成？昨晚有几个人闻洲也没请，人家去了闻洲挺高兴的，你就不能让老同学也高兴高兴？”
张勋心里冷笑，嘴上却说：“我总不能把我妈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吧！她年纪大了，吃饭需要人照顾。”
叶小龙叹了口气摇着头说：“唉！你这个怪人。”
王闻洲的儿子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最近几天，前去登门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叶小龙给张勋打电话说：“这可是咱们下一代的大喜事，你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去闻洲家里走一趟吧！再说了，闻洲也不可能为这事给谁打电话。”
张勋略加思考后说：“好吧！我找个时间去一趟。”
叶小龙又叮嘱说：“我包了个五百元的红包，咱三个是同班同学，你也包这个数。”去年叶小龙的女儿上大学，王闻洲和张勋都凑了五百元的份子钱。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习惯，M发电厂的惯例是，谁家孩子考上了大学，关系要好的同事朋友闻讯后，主动拿着红包或别的礼物前去祝贺，主人在孩子开学前，会大摆酒席宴请祝贺的人以示感谢。如果孩子的父母是平民百姓，前去祝贺的绝对是关系要好的亲朋好友；如果孩子的父母手里掌握着一定的权力，祝贺的人除了亲朋好友外，还有关系一般的，甚至一些人进门后，主人都叫不上名和姓——当然通过此事，这些人会给主人留下或多或少的印象。
张勋电话里答应了，放下电话后心里却犯了嘀咕。既然王闻洲眼里已经没有了他这个同学，他贸然前往还是脱不了热脸蹭冷屁股之嫌。王闻洲的人品张勋再清楚不过了：假如他是平民百姓，别人向他示好，他会感激；眼下他是中级管理干部，别人向他示好，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人有事求我，不是现在也肯定是将来。其实相当一部分人和领导套近乎何尝不是这样？张勋瞧不起这种人，他不会成为这种人，甚至不想让别人怀疑自己是这种人。然而不去也不合适，正如叶小龙所说，这是下一代的大喜事，他这个做叔叔的仅因为和王闻洲闹别扭而无动于衷，似乎也不近情理。
张勋思前想后，最后决定派妻子前去祝贺。刘兰兰是王闻洲的属下，上司孩子考上大学，属下送礼祝贺也符合M发电厂的惯例。张勋买了一个红包，里面塞了二百元，他没有按叶小龙叮嘱的去做。这不是张勋舍不得多花三百元，而是另有深刻含义。有些事情看似钱多钱少的问题，其实是情深情浓的问题，一般属下给上司送贺礼，正是这个数。
这天晚饭后，张勋把红包交给妻子，叮嘱说：“闻洲是你的领导，你和你分场的谁联系一下一起去吧！我就不去了，如果闻洲问起我，你就说被几个朋友拉去喝酒了。”
刘兰兰接过红包看了看，见上面没有写祝贺词和落款，问：“你啥都不写？”
张勋淡淡一笑，说：“不写了，他下次还能重复使用。”
一个多小时后刘兰兰回来了。她告诉丈夫，王主任没有提及他，倒是主任夫人随口问了一句，她就按张勋交待的应付了一下。
晚上十点多，张勋刚要睡觉，叶小龙电话打过来了。他责备张勋说：“我刚才看了礼单，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舍不得钱说一声，我帮你垫上，不用你还。”
张勋解释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我是为老同学着想，不愿意让他落个借机敛财的恶名。小龙，你没看见吗，现在全国到处都在抓贪官污吏，咱们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捅老同学一刀子。”
叶小龙知道张勋是故意调侃，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说：“唉！你这个怪人。”
厂里为了便于工作，决定在各检修分场成立二级库。这天，叶小龙来张勋家窜门，闲聊中提起了这事。与又脏又累且有危险的锅炉检修工作相比，炉检分场二级库库管员不错，上班既干净又轻松，工资奖金也不低，特别适合女性，许多女工都找熟人拉关系挤破头皮争着去。
叶小龙对张勋说：“你给闻洲说一声，让他安排兰兰去管二级库。”他见张勋不动声色，补充说：“虽然你俩之间有些瓜葛，可毕竟咱们是老同学，这件事对他而言是举手之劳，我就不相信他不肯帮这个忙。”刘兰兰本来对此事不抱希望，经叶小龙一撺掇，也缠着丈夫去给她操办。
张勋说：“好像杨涛具体负责这件事。”
叶小龙说：“闻洲是老大，杨涛是老二，难道老大还做不了老二的主？”
张勋又说：“我听人说，杨涛很霸道，闻洲处处都让着他，我不愿意让老同学为难。”
“得了，别找理由了！你是肉臭了架子不倒，不愿意求老同学。既然这样，你不去我去，闻洲他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我一出马，保准马到成功。”
刘兰兰高兴地说：“那就拜托小龙了。事成之后，让张勋在五星级酒店好好款待你俩，我站一边给你们倒酒。”
叶小龙笑着说：“大吃一顿是必须的，不过张勋要亲自登门去请闻洲。”
这天，叶小龙在马路上遇见了张勋。他支吾了一阵子后，说：“你亲自去给闻洲说说这事，应该还有希望。”张勋淡淡一笑，随便应付了几句了事。
一个礼拜后，炉检分场二级库库管员揭晓，正是刘兰兰。叶小龙得到这个消息后很是意外，立刻给张勋打电话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他那天给王闻洲说这事，王闻洲先是找借口推脱，最后竟直截了当地说，如果是叶小龙的妻子，他肯定帮这个忙，至于其他人，爱莫能助。叶小龙还想为刘兰兰争取，王闻洲摆出了一副不容商量的姿态。
张勋告诉叶小龙，他没有去找王闻洲，而是花钱买通了杨涛，是杨涛全力保荐，刘兰兰成了二级库的库管员。
“你给老同学说句话就能办成的事，为什么要花钱找别人，你钱多是不是？”叶小龙似乎为了掩盖王闻洲不愿意帮忙的事实，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鬼话。
张勋说：“用钱能摆平的事，我不会去低头求人的。钱没了可以挣回来，头低下去却不容易抬起来。”
叶小龙摇头叹气说：“唉！你这个怪人。”



                                                         2016年3月19日

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