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语与日常语​ ​10.4

留取残荷

诗语与日常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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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遵宪有句名言：我手写我口。有很多人将它奉为圭臬，但我近来却颇警惕这种思路。因为我日渐意识到，诗语（我写）与日常语（我口）之间有着巨大的距离。如果处置不当，就掉入鸿沟难以翻身了，——在作品上的表现就是流于浅滑和粗俗。届时画虎不成真的反类犬了。
语言首先是工具，所以它的第一要务就是日常简单和直接的沟通交流，至于话里有没有诗意并不紧要。为了直观，我们不妨罗列一下我们每天常说的话，我想不限但应该有：
今天吃什么呢？要不我们出去吃吧！真不知道吃什么好，吃什么都没有胃口。
​儿子，再拿双筷子过来。走，出去逛街去。十点了，天有点冷，咱们还是回吧
​我们老板太可恶了，天天让我们加班！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肉啊，做什么都是慢吞吞的。
看了这三行，我们可能会会心一笑，对，充斥在我们口头的最多的就是这类鸡零狗碎的话。而且有些话，一天说很多遍，以至于有时我们自己都嫌烦。这样的话怎么入诗？做个醋溜大白菜或许是合适的（譬如顺口溜），但要请入艺术殿堂只怕过于寒碜粗粝了。自然，我们也清醒意识到，如果我们一天到头都淹没在这样的日常话语之中，我们真的会疯的。艺术以及观照艺术的行为由此产生。它们的作用就是滋润心灵，让时间变缓变得有意味和耐咀嚼起来，所以我们会去看风景，会去听念念不忘的音乐，还会作诗。人们常说，恋爱出诗人，没错，在多巴胺的分泌刺激之下，每个恋人都脱离了本我而走向了超我，从而跌跌撞撞地步入艺术之境，他的大脑顿时充满了无限憧憬与渴望，他的心在此处，更飞翔在彼处。他的话不再满足于日常简单的沟通交流，它渴望建造一个崭新的奇异世界。是的，他用语言为自己也为自己的恋人打造一座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梦幻之城。所以，我们真的可以说什么就写什么吗？断然不是。我们需要甄别我们的用语，我们要尽量选用富有意蕴和弹性的用语，将之打磨圆润，并将它们有序搭配和编织好，最终成为一串润心润眼的神奇珠链。
在艺术的世界中，我们常常赞美天才，是因为天才的语言总是那样的崭新、锐利和出人意外。而顾城就是那样的天才。曾经有一位英国的汉学家这样问顾城：你为什么要写诗，顾城不假思索说：现代汉语就像用脏了的人民币，我要把他洗一洗。对，这是口头语，可这难道不是诗吗？读完顾城的许多资料我大有感慨，在我眼里，顾城就是那个在风雨夜中独唱艳歌的山鬼，因此我写下这首《读顾城诗有感》，以作纪念：
芳草萋萋乱踏过，便余葱翠亦无多。山鬼啾啾仓颉恨，一人风雨和清歌。
又有一次，我看到作家杨葵回忆路翎的一篇文章。杨葵说：九十年代初，电视剧热，时兴改编现成的长篇小说。有个导演朋友想起路翎的名著《财主底儿女们》。得知路翎和他住邻居，就托他代为联络改编版权事宜。一个晚上，杨葵去了。“跟老人说明来访目的，并大略介绍影视剧的现状，老人目光空洞地盯着访客，看似基本没听懂，或者说根本就没在听。路翎夫人在一旁不时重复杨葵的某些关键话头，比如版权费之类，老人的表情仍是没有丝毫变化”，杨葵有点绝望了。
后来听说杨葵是出版社工作的，“老人立即起身，从桌上捧来一堆稿纸搁我手里说：新写的。你看！”这一看，杨葵纠结、痛苦万分，他回忆道：“我读过《财主底儿女们》，真叫才华横溢，激情飞扬；可我眼前这堆稿纸上的句子，磕磕绊绊，比中学生作文好不到哪里去。最可怕的是，字里行间扑面而来的，是大跃进时代好人好事通讯报道的惯有气息，全是概念，空洞乏味。我慢腾腾地一页页翻着，心思早不在上头，只想着如何抬起头来面对老人期待的目光。我能感觉到它射在我的额头，一分一秒也未间断。”最后，他生硬地夸了一句：“挺好的，我带回去仔细看。”随即他“看到老人眼里流出极端的失望，完全颓了”，送客时，他怅然而含糊地说了一句：“鸟关在笼子里时间太长了，放出来，就不会唱歌了。”再有比这更石破天惊的话吗？读罢文章，我久久怅叹，为路翎，也为自己，最后写了一首杂感，作为感叹和自励：
堕溷飘茵事莫更，微茫夜海一舟横。偶然如鸟能吟唱，安惜三生护我声。

划着月亮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