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篇幅大,作品较少,所以请评委只需评出前6名并进行点评,第一名计20分,依名次递减2分,第六名计10分,最后以总分评出前六名进行颁奖。
尊敬的纳兰评委评出了第七位,给予了中肯的点评,本着不放过一个好评,不浪费评委辛苦的劳动,所以保留,以名次递减计算得分,其他类似情况同样处理,特此说明。。
诗评15号作品:第一名,计20分。
纳兰点评:论述精道,论证严密。
渗透与穿越——浅读阿九先生《兰园学报》
阅读一本诗集,更多的是在阅读一个诗人本身。成熟的诗人,作品中会有自己的影子,无论是形象、气质,抑或是世界观、知识构架,在诗歌里都将纤毫毕现地表露出来。诗歌本身是诚实的。
在阿九先生的诗歌里,我找到了一句诗:“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穿越》),在我看来,这既是对于“思想穿越”本身的叙述和表达,也是对其诗歌自身的概括和自问。
便以这首诗为例。叙述的过程本身并不见得多么精妙,平静的讲述中,作为喻体承载的书被赋予了人性的互动,当“我”出现,“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讲述在这时进入了寓言式的准备工作。
之后,谜底揭晓:“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在这里,我们可以轻易地感觉到这叙述背后所蕴含的强大象征,渗透的文字之于承载着思想的喻体“书”,我们发现,思想的渗透这一抽象的事件在这一刻被具现化了,我们不需要思考传播学的问题,不需要结合文明史上,文明多元化进程的足迹,仅仅从一张两面印着文字的薄膜,就将“思想碰撞”这一主题摆在了眼前。
而仅仅停留在这里吗?如果是这样,这首诗就是不完整的,作为作者,铺垫和呈现的过程已经结束,而读者的思考却不见得能够进入他的预期,于是我们看到了阿九先生的深刻之处,针对前面已经摆在读者面前的“思想碰撞”的薄膜,他继续往里进行挖掘。碰撞,是的,但因为被喻为“边境线”的薄膜的存在,两种思想仅仅是在薄膜的两面,他们并没有接触,并没有达到我们预想的圆满结局,在无形的隔阂面前,两种思想的穿越是失败的。而这种失败产生的余音,才是这首诗真正的声音。
这是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回到我们的最初,渗透与穿越,这两个词乍一看比较接近,但实际上,在汉语中,他们已被赋予了不同的心理语境。渗透是悄悄地,是在压迫之下发生的,是沉重而有钝痛的;而穿越是快速的、轻盈的,几乎不遇到什么阻碍。那么在这首诗里,明明说的是渗透,题目却是《穿越》,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题与文的矛盾,也是阿九先生自己的矛盾。但这矛盾是积极的,诗歌的矛盾让我看到了冲突的张力,阿九先生的矛盾让我看到了他在诗歌中的形象与烙印。
阿九先生的矛盾更多体现在纵向上,古意与当下的渗透和穿越。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从《新聊斋:黄豆》中看出一丝端倪。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从文本的叙述上,离奇的情节让我瞬间想起了唐传奇,这类的传奇故事要怎样形成寓言式的指向呢,我们接下来就看见: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当“神汉”的形象出现时,我们无疑能够感受到这个意象背后承载了暂时不可名状的意义,而相对的,与“神汉”发生互动的“他”, 此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没有破案”这四个字的定语,这是一个尚未被确认的罪犯,担负着尚未被确认的罪名,却遭遇到已经被确认的惩罚,而在通过寻死却又怕遭痛这样的细节,又在赋予其血肉的同时,无形中产生了另一重的寓意——这是否正是我们当下的处境?不断遭受迫害同时或许也在无意识中迫害他人,并逐渐对自己产生厌恶,却连放弃的欲望都囿于懦弱的我们的处境?
杀人犯被以离奇近似荒谬的手法处死了,象征着我们生存的荒谬与死亡的无意义,而这并不是全诗的重点。当诗歌出现“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这样的情节时,我们不得不要为阿九先生拍案叫绝,“炒熟的黄豆”,本身就是无意义的死物,而为了与被“神汉”亲自处死的“他”对话,却需要依靠这样的死物来证明荒谬,这里无关死亡的尊严,而却甚至有些接近于真相本身的象征。
诗歌在这里已经进入了高潮,而真正将整首诗的高潮推向的巅峰的,则是最后三节: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对于黄豆的处置,在唐传奇中可以找到无数类似,而这也往往是最能勾起读者兴趣的地方。我们看到黄豆被愉快地吃了下去,我们看到在场的人“惊恐”于神汉的法力,在这里无法绕过的是,这样的表达背后所蕴含的强大的象征指向的,当我们将黄豆与“他”划上对等,我们就会发现轻松嚼碎“他”的“神汉”背后有着怎样的漠视与强大,而“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在解读了寓言式的象征之后,这里的“法力”直接指向了畸形的权利,至于那魁梧而凶暴但却并未被确认的杀人犯,他的灵魂是否香脆可口,这残酷问题本身的答案,才应该是令围观者“目瞪口呆”的吧。
作为诗歌表皮的“古意”,通过文本与当下的现状发生寓言式的作用,这样的手法直接作用于读者的感知中,古意与当下首先发生冲突,时间上的隔阂与现状的寓言发生冲突,漂移的语言气质与厚重的存在思考发生冲突,当这三种冲突纠缠着发生,彼此渗透又彼此穿越,我们就能够体验到阿九先生在诗歌里寄予的期望了。
同样的手法还见于《国母本纪》、《射手》、《颖河故事》等,在此不作赘述。
再者是横向上,东西方元素的渗透和穿越。
阿九先生是诗人,同时也是优秀的翻译家。以我的拙见,作为翻译家,在创作自己作品的同时,比起纯粹的诗作者而言,是更容易受到外语诗歌的影响的,影响无所谓好坏,在于作者自身的把握,我们可以看到阿九先生在东西方元素的处理上把握得很有章法。
以《辅音风暴》为例。
对于外来元素在诗歌中的应用,很多人容易走入到一个误区之中,即在创作中,外来元素很容易偏离当下的土壤,在创作时很容易高蹈而断了地气,对于这样的创作,有个词叫做“翻译体”,而阿九先生的这首诗,我想是可以给失败的“翻译体”写作上一堂课的。
元音与辅音在外国诗歌中是较为常见的题材,例如“元音是蓝天,辅音是黑枝杈,它们在雪中漫谈”(特朗斯特罗姆),又如兰波那首著名的《元音》,甚至于策兰在一首抒情诗中也有将辅音剥离出来,单独留下元音的实验,对于国外诗歌而言,对于语言本身的自我解剖与思考是一件并不稀奇的事情,而对于国内诗人而言,对此题材则极少涉猎,虽然现代汉语拼音中也有元音与辅音的概念。
阿九先生对此进行了挖掘,他的切入点是辅音与元音的关系,从语言学的角度来说,辅音又称子音,在发音的过程中,需要经过许多的阻碍和摩擦才能发出声响,且并不如元音清澈高亮。而元音又称为母音,阻力极小并无摩擦声音。这一特征颇有些暗合于本文的主题“渗透于穿越”,当然,这是后话。
通过对二者概念的挖掘,阿九先生找到了切入点: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作为诗人而言,应当拥有在平凡甚至枯燥的生活中寻找到一切诗意触发点的能力,这一点上,阿九先生无疑表现出了应有的素质,他接着通过语法的角度,进行了这样的表述:
根据当地的法律,
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在这首诗里进行着怎样的暗喻,在此不便赘述,而毫无疑问的是,任何一名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读者,在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联想起一些东西,这种接受过程的再创造并不会因为罕见于中文诗歌中的“辅音”“元音”等字样收到阻碍,相反,在了解了二者的概念特征之后,我们都不得不为阿九先生的象征手法喝一声彩!用具象象征抽象是很平常的,而用抽象的概念象征具象,则是需要花心思的。
当“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当作为象征的双方终于要彼此发生作用,作者的某些思想和倾向已经在我们的期待中跃跃欲出,在此时,我们已经完全忽略了其中外来元素造成的隔阂感和不协调,相反,正是由于这些元素的存在,陌生感让我们更加清醒而准确地把握到了作者思想的脉络。
但一个优秀的作者从来不会在诗歌里高声喊出自己的主张,所以在诗歌的最后一节: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一场辅音风暴。我们无疑能够从中感觉到文本背后正在微微颤抖的辅音们潜移默化中的觉醒与愤怒,这觉醒与愤怒并非来自语言,而更多地是来自读者的内心,阿九先生很聪明地抛出了一剂催化剂,他在冷静地叙述一个充满了象征的寓言故事,以开放性的结尾放了诗歌一条生路,从此读者的思想可以从这里出发,遵循着某些如有实质的轨迹,进行自己的延伸和探索。
在这首诗里,阿九先生西体中用,不论是叙述的方式、参与的元素,均是西式的表达,而所呈现的内容与思考,却拥有明确的指向性和当下意义,类似的特征也在《弗雷泽河谷的七个夜晚》(充满了神秘的幻觉表述,在迷幻般的童话表达中蕴含着强烈的诘问)、《明歌》(用巴洛克般的圣歌唱诵将虔诚与丰耀华丽地呈现出来,借此完成对自我价值的解析)等作品中有所体现。
诗歌就是渗透与穿越的过程,如何将心中那些不可言说之物通过语言渗透到表层,如何让自己的思维带着读者一起穿越,如何在越来越浮躁和艰辛的现代社会中继续坚持着一场“辅音风暴”(显然,这里我避过了政治意味,仅仅是在文学征途上的一种借喻),这些固然是无法从一个诗人的作品中寻觅到答案的,但毫无疑问的是,阿九先生的《兰园学报》为我们提供了某种可能性的解答。
附:本文选评的几首诗歌
穿越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新聊斋:黄豆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神汉找来了一只木桶,倒了半桶水进去。
又找来两把刀,分别扎在桶的提手和腰部。
那人当晚果然又死了。
这一次,他死的非常扎实。
为了证明那个曾把全村上下
搅得鸡犬不宁的鬼真的死了,
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
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
那颗黄豆准确地回答了所有与他相关的
法律、良知和个人前途问题。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辅音风暴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根据当地的法律,
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由于宪法规定了如此神圣的平等,
凡是操这种语言的国家
都享受着惊人的安定。
但真正惊人的是,
这个遥远、神奇而浪漫的国度
却从未记载过爱情。
由年长的元音组成的议会裁定,
情人间的耳语是对他们的蔑视。
这个国家所有的法庭都已经倒塌
或者急待修葺,
因为既然元音可以随意教育
犯了罪的辅音,
而元音本身又不可能犯罪,
法庭只能是一种昂贵的摆设。
元音们休假的时间虽然很长,
但从来却不能入睡。
尽管这里的犯罪率跌到冰点以下,
元音们健康恶化的原因
却一律填着“恐惧”。
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
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
顿时,城市里除了歌声
没有任何声响,
连死神都不敢追忆当天的寒冷。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诗评16号作品:第二名,计18分。
纳兰点评:细读式的解读,贴近诗歌本意。
【死亡之美--简评阿九先生的《亡灵还乡》 】
如果恰逢夏日,该有一树梧桐叶
与我携手同死
—摘自阿九的《灵魂还乡》
阿九先生的这首诗是以一个亡灵身份,通过一连串诉求的诗句和立体丰盈的场景切换,全景扫描般的转动,引导我们深入浅出的表达了死亡之美,这个美是 一种圆满的归歇,是新生力量的再度初生 ,是赤子之心的另一种演绎 ,是对祖国、爱情、故乡 、以及人类的爱的永恒延伸 ,这种美不仅仅表现在诗歌中,更体现在读了诗歌后的感悟与思考......
“当我死的时候,/一切都相会在黎明。”诗歌一开始就推出这个场景,令读者一下子摆脱了死亡之虚和死亡之阴暗 ,仿佛是一个约定,一个美丽的故事从亡灵的黎明刚刚开始。 从理论上讲,亡灵是指人死后的魂灵,而人死后还会有亡灵吗?英国学者最近完成了全世界第一项关于「濒死经验」的科学研究,发现人的意识,即一般所谓的灵魂,在大脑停止活动后继续存在。当然这是流传,起码目前还没有发现亡灵的存在,所以诗人只是以这种虚无方式来表现生命与死亡这个深奥的话题。
“该有一场小雨/替人们流下泪水,/要是他们不能亲自为我伤心。/如果不是这样,应该有别样的路/引我踏向死亡的门槛”。这是多么从容的语言,所说的这些,并非灵异,我们一点都不陌生,都是活着的平常事,即使亡灵说:“那一天,谁能叫得出我/人群中的名字?"显然并不否认是亡灵在说话”我们必须确认这一点,确认诗中的亡灵是一个值得敬畏的、是美丽的、多情的、眷恋生之美好,而又安于死之美丽的智慧灵魂。这在他的诗中淋漓尽致的散发着光彩。就像古罗马哲学家,他认为生命是虚无的,是一种幻象,而死才是真实的,真实的才是美的。从生命本质的意义上说,死亡之美确实是永恒的。而这个美丽又必须在生之沃土培育,也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善终”吧。
"爱情的女神,/明眼的预言的女神们,/能不能说出,我还要走多久/才能回去?"这无疑是对生命的爱与眷恋,诗人并没有导引安然死亡而不热爱人生,相反,诗中以纯净的意象呈现生之丰盈,的一串貌似平淡却极富审美愉悦的意象,是独具匠心安排的画面,既是独立的,又是有机关联的,如:"有一条小河/流经我的家乡。/该有一条堤坝上边/走着送行的人。/该有一个祖国/在我的床边徘徊,/至少,该有一片大海/让我漂浮在还乡的水上",这些诗句是超越世俗之眼的,是唯物的虚拟化,贵在把诗歌提升到一个哲学高度,那就是生与死是矛盾的又是统一的,没有死就无所谓生,理解生与死都是美丽的,才会审视人生,让生命更精彩;才会在“亡灵还乡”时:“让我像一个真正的灵魂,/一颗骄傲的燧石,/点燃故乡的心中致密的夜晚”。
读这首诗不禁联想起“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灵魂还乡》无意是一首智性诗,高度体现生命意识的修养,通过象征、隐喻,冷抒情等浪漫艺术手法,冷静地展示一个丰满的媒介——亡灵的美丽回归,令人百读不厌,受益匪浅。
附:《亡灵还乡》
作者/阿九
◎ 亡灵还乡
当我死的时候,
一切都相会在黎明。
该有一场小雨
替人们流下泪水,
要是他们不能亲自为我伤心。
如果不是这样,应该有别样的路
引我踏向死亡的门槛。
该有一队斑头雁
与我一同离去。
该有一只海碗盛满我的血,
这流干了的血,
该有一种声音促使它凝固。
当那个日子来临,
该有一条小河
流经我的家乡。
该有一条堤坝上边
走着送行的人。
该有一个祖国
在我的床边徘徊,
至少,该有一片大海
让我漂浮在还乡的水上。
即使,因为贫穷,
也应该有一首歌让我号唱着死。
那一天,谁能叫得出我
人群中的名字?
或者真的,如果我想见见祖国,
单独见一见她,
她能不能赶来?
想与正义、智慧
聊一阵天空云淡,
她能不能赶来,
赶在夜晚的更鸣到来之前,
来听听我剩下的话语?
爱情的女神,
明眼的预言的女神们,
能不能说出,我还要走多久
才能回去?
能不能有一双大手
按住我的痛苦,
再把一碗备好的茶水端到我的嘴边?
如果恰逢夏日,该有一树梧桐叶
与我携手同死;
要是冬天,该有一场大雪
堆在我的门前。
应当有这样的事
让我安心地倒在回家的路上。
万一这条路上
有人举火经过,
至少它该为我彻底熄灭一次,
让我像一个真正的灵魂,
一颗骄傲的燧石,
点燃故乡的心中致密的夜晚。
诗评17号作品:第三名,计16分。
纳兰简评:从张力这个特性谈诗歌,角度值得肯定。
【浅谈阿九诗歌《分手》,兼论诗歌张力对文本的重要性】
◎分手
一个小语种的湮灭。
那失传的深喉音,含混的句式,
两个通电的身体
幽暗而透明的文法。
那些专有的名词
不可复制,无法借贷,
坚拒一切金石家细密爬梳的考证。
“诗的意义,全在于诗歌的张力”。诗歌的张力,就是一首诗的外延和内蕴的有机结合体。诗是现代艺术的上乘美学,张力,是诗歌内敛与发射冲突后的平衡状态,是诗歌生长的“活力素”。如果一首诗只具有形态美而不具备内心充盈,外表美丽灵动,那么,这首诗就不是一首成功的作品。
阿九的《分手》,一开篇就创造了一种语言的陌生感,“一个小语种的湮灭”。一个非主体语言的消失,与分手似乎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这句诗,不单单勾引读者去思考接下来作者该如何叙述,更是利用一种反常的逻辑,预伏下整首诗语言的铺陈和构架,从而制造出诗歌的张力。
诗歌的第二段,诗人需要把小语种这个事物与主题分手的联系做出解释,于是抛出了“深喉音”、“含混的句式”、“通电的导体”、“文法”。这种看似陌生实则矛盾的异质意象,它们之间相互排斥、否定、对抗,最终为“文法”而发生次变。这种对峙又相互依存的紧张状态,瞬间就让诗的内核突然爆发。
诗歌的结尾,诗人由于成功制造出矛盾的节点,那么,是继续扩大这种矛盾还是将所有情感收敛起来,让读者来进行未完成的思考呢?诗人选择了后者,并且用高度凝练的语言点明了分手的必然性“不可复制,无法借贷”。
这首诗,让人叹服的是诗人的艺术修为,是布局的巧妙性、完整性和思考性。而这一切,构成了整首诗的诗歌张力和艺术性。无需多说,一切让读者自己品悟吧。诗歌张力所呈现的外延与内蕴,十分精粹、漂亮!
诗评18号作品:第四名,计14分。
纳兰简评:论述这首诗歌的角度,很新。
《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的合声》
――从《制氢技术》谈阿九诗歌的审美异趣
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化的当下,我们更多的时候已经习惯了以职业化、专业性来判读一个人的大致状态,但当我们用这种习惯的方式来面对阿九和他的诗歌时,很显然会失效,这是一位拥有多重身份名片的异常者,双博士学位的自然科学学者?翻译家?诗人?更甚至于是小语种研究者?或者小众传统文化的保护者?
这些不同的身份状态在进入诗歌之后,阿九先生的诗歌并没有因为多重身份的纠结而混杂浊乱,反而产生了多源博识的审美趣味,并由不同领域不同视界的碰撞而新劈出异质的混血美。在他的多重身份中,科学工作者和诗人无疑是相距最远甚至是正负极一样反向的两种角色,科学的精密、严谨和诗人的弹性、梦幻相结合,催生阿九成为了中国“语音、语义传达最好的翻译家”,同样,在他的诗歌创作中,这两种迥异的特质,也让他的写作时几乎做到了“最科学的诗性美”展示。
在他的所有诗歌中,我几乎一眼就选择出了这首《制氢技术》,这首别具一格的诗,以科学的微观窥探人性和社会的双重性,并辅以作者自然主义者和离乡远寄者的双重精神属性,如此多的因素介入同一首诗之中,如同多种复杂原料投入同一个反应炉,阿九先生在这个诗歌实验室中,正是以他化学家的素养完成了多重投料的精细操作,催生出一个科学和文学同株孕育的诗歌婴儿。在这首诗中,自由主义的任性和自然主义的乡愁相握,(“他们的文化从不在乎婚约或者彼此的情史,/却同样充满了非法的刺激和欢乐。”“就像我自己,现身于异邦的海关。”);个性关照和社会结构意识并存,(“这天使般骄傲而轻捷的气体”,“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找回了自己的爱人,/是否有人错拿了别人的行李”);叙述结构精巧(物理现场主线结构从实验室观察到氢原子的反应细节再到氢气的生成,逻辑严谨而推进工稳)、细节生动(那是两个氢原子艳遇后的小屋、在边界的另一侧,我看到无数这样的/原子旅行者)而又语言朴拙(我看到他们次日一早出门、但整个旅程中没有一次投诉,、一次民事纠纷或是报警。);可以说得上既显概念逻辑的精确,又显想象逻辑的优雅,既富超验色彩又重意义示知。在这样一首短诗中,多味并呈又互不相扰,诸多滋味既独立又相融,极显阿九先生在直觉和知性两个分离领域上自由切换而游刃有余的独到驾驭之功。
在诗歌中,技术的一面往往折射出精神的另一面,在阿九的诗中,除去这类科学与文学的拥抱之作,还有更多诸如中西文化交汇、既有历史人文与古典诗性的回照又不泛当下性思考,个性与信仰、探求与回归,题材可谓包罗万象。一个博识者必然有着博爱的胸襟,一个融通者必然有精神的通明,在阿九的诗歌中,也正是因为这种博识兼爱澄澈而返的学术修养和精神品质,才交付出复杂的纯粹和宽阔的渊深这样鲜明而独特的审美质地。
附全诗(阿九)
《制氢技术》
假如我必须解释我在实验室干了什么,
我会尴尬地承认,
在电镜下窥视过一对情侣。
那是两个氢原子艳遇后的小屋。
我看到他们次日一早出门,
一起驱车前往一座关口。
他们把随身携带的电子物品往桌上一放,
像两个一夜 情过的年轻人在机场大厅
通常会做的那样,
只是礼节性地拥抱一下,就迅速分手,
各自搭上一架待命的飞行器,
在我的眼前丢下
一个噪音充斥的空白镜头。
在边界的另一侧,我看到无数这样的
原子旅行者,
就像我自己,现身于异邦的海关。
他们像认领行李一样
提取了自己的电子,
然后只要把手随意伸进另一个的腰间,
就能扮成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都找回了自己的爱人,
是否有人错拿了别人的行李。
但整个旅程中没有一次投诉,
一次民事纠纷或是报警。
他们的文化从不在乎婚约或者彼此的情史,
却同样充满了非法的刺激和欢乐。
这天使般骄傲而轻捷的气体
并非出于压力和催促,
而只是出于对未知彼岸的好奇
才穿过这条昏暗的隧道。
但他们过分的幸福
却使他们在这个沉重而嫉妒的行星上
无法不失天性地存留。
诗评9号作品:第五名,计12分。
纳兰点评:作者条分缕析,很全面论述。
【诗歌的本质-----阿九诗歌印象】
诗歌的本质特点就是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不同于其它文学样式的地方,我们一般认为诗歌有形象性,跳跃性,含蓄性,音乐性,主旨明确性和抒情性六大特点。下面就阿九诗歌体现出来的这几个特点做一下简要的分析。
一、诗歌是形象而不是肤浅的。
阿九的每一首诗都要给人完全具体可感的形象。比如:
鸭梨
阿九
客人走后,
我们就像盘子里剩下的两只鸭梨。
十二年高浓度的婚姻生活,
已让彼此的味道接近
驻扎在北方水果里的一口凉水。
我决定切开自己认同的那一只。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
它居然是一只黑心的梨,
一个被一排错误的牙齿咬过的果实,
至少肯定是被
一张未经审批的嘴巴过问过。
而那个虫子却因为厌倦或爱惜
而离开了现场。
它是谁?是谁在我的心中
埋下一阵未曾发掘的奇痒?
我很唾弃地
把自己扔进馊桶,
尽管在旁人看来,我不过是一边抱怨
一边扔掉一只黑了心的鸭梨。
此刻,你正很零乱地睡在身边,
已经入梦的睡衣
像刚刚沿着我的刀口松开的果皮。
虽然我很想证实,并非所有的梨都是黑心的,
但我决定把另一只
留给你在方便的时候自己削开。
至少从你浅表而均匀的呼吸,
我看不出你的梦里
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
这首诗题目是《鸭梨》,作者一直在写两只剩下在盘子里的鸭梨怎么样相处,一只鸭梨切开另一只鸭梨时发现对认同了这么久的同伙竟然是黑心的。而这只鸭梨黑心的原因是它被别的虫子咬过,所以我一边在探究这只鸭梨倒底是被一只什么样的虫子咬过又被厌弃了,一边内心埋下了一阵未曾发掘的奇痒,于是我扔掉这只鸭梨,也把自己扔掉。而且我还在探究另一只鸭梨到底有没有被别的虫子咬过,是不是也黑了心。
作者完全是以形象化的视觉来打动读者,类似于寓言故事。说实话,这样的寓言故事可能是一个没有学问的粗人也可以讲出来,然而,到底这个故事,这些形象背后的含义是什么呢?这正是诗人的匠心所在。诗人绝不仅仅会肤浅到给我们讲一只烂了心的鸭梨的故事。诗人的目的是让我们从中想象一下,鸭梨的故事会不会发生在同类身上。我们经常所见到的无数的伴侣,在开始的时候都互相吸引,互相爱慕,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一方会变心,会被别的虫子所吸引,有的就如同这只鸭梨一样,结果是被厌弃。一切都不能再回到过去。爱不能重来,历史不能重来。
所以阿九的诗歌通过形象,通过寓言故事给我们传达的是他对人生,对婚姻,对伴侣的认识,传达的是婚姻是怎么变弃的,怎么失败的,一个完整的过程。它是具有普遍的哲学意义的。因而我们在读诗歌的时候,不能只停留在表面上,要透过表面看到事物的本质,看到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意思。
如果我们在创作诗歌的时候,最基本的一点的认识就是诗歌是形象的,绝不是抽象的理论,超人的大道理,空洞的说教,完全是对可感,可知,可解,可识的具体的事物的描述。也就是说写诗就是创造形象的过程。
但是我们切记一点,就是我们在写诗的时候也绝不能肤浅地为形象而形象,我们所描绘的形象背后必须有深刻的内涵,能引发人更深层次的思考。
二、诗歌是跳跃的而不是完整的。
诗歌的形象性与小说或其它叙事性作品的形象性有不同,诗歌的形象性是具有跳跃特点的形象性,而不是像小说或其它的叙事文体一样有板有眼,有头有尾的完整的叙事。诗歌可能只是选取故事的某一个片断,或者事件的几个意象,读者是通过想象来完成对整个故事的理解的。所以诗歌在叙事的时候,绝对不能像小说或叙事类的作品一样完整,全面,它要有留白,要有给读者想象的余地和空间,诗歌的这一本质就决定了诗歌具有的跳性的特点。
比如阿九的诗歌:
生命的物证
阿九
我听见你检查了所有部件后
中途停下的那首歌。
剩下的一半,你打算在爬出去透风的时候
再接着唱。
当你扶了一下头灯,准备钻出汽包,
却发现你进去时打开的那道门孔已经关闭。
这是一百毫米厚的钢板焊成的黑色容器:
它强大而垂死,嘲笑一切求生的念头。
运行车间的对话刚刚完毕,
一股工业水流就涌入这密闭的舱室。
微热的,铁腥味的血顿时从你的口中喷出,
静静地改变着炉水的成份。
这头工业猛兽吼叫着耸起肱二头肌,
把自己的血压升到120个大气压,
并用胸中怨恨的火焰
将水烧到足以引发暴乱的温度。
我看见你的身体被煮成炖肉似的碎片;
那些大块将继续分裂,
而足够小的,将穿过狭小的节流孔,
在无数次循环中蒸发,重返世界的本原。
它穿过狭长的隧道,
进入一个巨大的绞肉机似的叶轮机械,
那里,它用揪心的故事打动弯刀般的叶片,
使它们疯狂地奔跑。
从一个毗邻的车间出发,巨大的电流
点亮了街道,推动了马达。
生活简单而忙碌,不测的风雨
甚至打不湿一个母亲干透见底的眼窝。
失踪了一周以后,
锅炉检修工终于在晚报的一角被人找到——
几块最不认命的骨头,
留下了生命在烈火与高压下的物证。
兄弟,六年来我不仅时常梦见你,
还梦见死于矿井爆炸和塌方的挖煤工,
死于教学楼倒塌和集体食物中毒的小学生,
长眠在油气井喷现场者,还有被宝马车撞死者。
和你一样,我每天也在梦中奔走。
我只是以最微小的距离
避开了被碾碎和煮烂的命运,
并在死亡的恐惧中避开了死亡。
我是在最后一刻
才撞开那一百毫米的黑色钢板的。
我可以证明我还活着,
但我真的无法相信死去的不是自己。
这首诗写的内容是一个锅炉检修工不幸被锅炉烧死后只留下了他的几块骨头,这几块没有烧掉,没有熔化掉的骨头证明着这里曾经熔化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一周前失踪的锅炉检修工。整首诗没有具体的情节,没有原因,没有过程,人们对这一事件的看法和评价。看起来都是一些印象和片断,我们把这些片断和印象串连起来,经过想象,思考,明白了作者所要写的完整故事。那些具体的原因和细节是需要读者来完成的。这就是诗歌的跳跃性。它里面的故事没有一个完整的线索,只有一些零星的画面,感觉和片断,或者联想,感受,认识。因而诗歌的第二个本质特点是具有跳跃性,我们拿来任何一首阿九的诗,都是这样的。或者我们拿来任何一首成功的诗也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
三、诗歌是含蓄的而不是直白的。
很多初学写诗的人以为诗歌是直白的,其实含蓄性才是诗歌的最本质的特点之一。诗歌是通过形象来表达作者对人生的见地,对生活的理解,表达自己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所以诗歌与其它大多数文体一样都是通过诗歌的形式来表达一种哲学理念,表达作者对世界的看法和评价。诗歌的主题大多是抽象的,是深刻的。这就决定了诗歌的文字表面的意思一般来说并不是作者的主题,作者所想要表达的主题也决不会直接体现在文字表面上。
纵观阿九的所有诗歌没有一首是直接表达自己的观点的,都是通过故事片断或象征手法曲折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例如:
新聊斋:黄豆
阿九
有个没有破案的杀人犯被一群冤鬼追杀,
死了七天后又在棺材里活了过来。
在认清了两界的形势和自己的罪孽后,
他觉得,还是死了的好。
他走出棺材,请一个本地神汉为他超度,
好让他尽快死掉,又不遭受被抓住枪毙的痛苦。
神汉找来了一只木桶,倒了半桶水进去。
又找来两把刀,分别扎在桶的提手和腰部。
那人当晚果然又死了。
这一次,他死的非常扎实。
为了证明那个曾把全村上下
搅得鸡犬不宁的鬼真的死了,
神汉决定取来一颗炒熟的黄豆,
当着全村人的面,跟盆底的豆子对质。
那颗黄豆准确地回答了所有与他相关的
法律、良知和个人前途问题。
对话结束了,神汉把那颗黄豆扔进嘴巴里
嚼了几下,愉快地吃了下去。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恐于神汉的法力。
但更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
那么一个魁梧而凶暴的杀人犯,
却有一颗看起来相当亲切,而且香脆可口的灵魂。
阿九这首诗通过一粒香脆可口的黄豆被一个自称为神汉的人吃掉,而这粒黄豆竟然是一个魁梧而凶暴珠杀人犯的。这个故事看起来荒唐无比,近似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因而作者的题目前面加了“新聊斋”三字。如果我们只是把它当作一个奇怪的故事来读的话,那就完全没有理解作者写这首诗的用意。作者写这首诗的用意是想通过这个故事,含蓄地告诉人们,就算是世界上最罪大恶极的人,穷凶极恶的人,他也有非常善良,非常人性的一面,或者说他也有和正常人一样的情感。
仔细去读阿九的诗歌,你会发现阿九的每一首诗歌,包括是翻译的诗歌都有含蓄的特点,它的诗没有一首是直白的,象白开水似的,让人一目了然的。同样如果我们去留心阅读其他的成功诗人的诗歌,我们也会发现这个明显的特点。
如果诗歌是直白的那么诗歌必然缺乏诗的内涵和韵味。由此可以断定直白地表达自己观点的诗歌并不是真正的诗歌,只不过是打油诗而已。而打油诗顶多算是通俗文学,不属于真正正统的文学作品的范畴。
四、诗歌是音乐的不是散文化的。
诗歌的音乐性是指诗歌具有音乐特质。诗歌的音乐特质体南在诗歌的外在形式的整齐,错落,音韵,结构等方面的音乐美,以及内在的韵律美。这就决定了诗歌的结构必然是整齐的。中国古代诗歌在这方面是非常杰出的。外国的诗也具有这样的特点,比如英国的十四行诗。现代诗同样也具有音乐性的特质,否则就不是诗,而是散文了。
因而诗歌是讲究韵律美的,诗歌也是讲究句式的整齐和错落之美的,诗歌的内在也存在一种自然的韵律。这就决定了诗歌的语言绝不同于散文的语言,诗歌的语言要一以当十,要凝练,有内涵,而且还要注意读的时候的音乐美。很多人以为现代诗不必讲究押韵。只要把句子堆磊成整齐的诗的形式就是诗了。这种观点是完全肤浅的,完全错误的。我们读阿九的诗歌都有一种音乐的节奏感。例如:
琴语
阿九
那一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讨饭的瞎子。
他在仓库一个朝阳的墙角坐下,
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
拉出了自己荒芜而悬疑的身世。
村里的人都能根据琴声的语调
逐字听出整个句子。
但我只记得故事的第一行:
“胡琴,你在干什么?”“我在要饭。”
路上行走的人都在他的跟前停下,
他们的影子也像琴声一样折叠在墙上。
许多人把钱放在他的草帽里。
那个平时话就不多的寡妇屈身投了两个钱。
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
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从阿九的这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自觉不自觉地遵守着诗歌的音乐性的规律。首先整首诗的句子的长度接近整齐,这样从整体上看起来它是整齐的,有音乐美的。
其次我们看有些句子,用的是对偶句或者接近对偶的句子。如“用一把胡琴,一块松香”完全相同的结构,“第一个掉在帽子里还能听见/第二个根本就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也是近似于整齐的偶句,偶句读起来就是节奏感强,就是诗歌的节奏。
诗歌的内在的音律就是诗歌从内容上看,中间是连贯的,不是断裂的;是跌宕起伏的,不是一马平川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律诗在结构上的起承转合就是一种内在的节奏和韵律,就是连贯和变化的音律,就是诗歌的韵味,就是诗歌的音乐性。现代诗中的这个特点也很明显。我们读阿九的诗歌也能看出他的每一首诗都有内在和谐而完美的旋律。比如这一首《琴语》,先写瞎子的琴声,接着写村里人从中听出了琴声后面的故事,再写村里人布施,最后特写了寡妇的布施。中间层层递进,直至最后,完全是叙事的节奏,也是音乐的节奏。
诗歌的音乐性也是诗歌的最本质的特点之一,诗歌就是文字的音乐,我们在学习诗歌的时候要深切地领会这一特点,才能更好地掌握诗歌。
五、诗歌是易懂的而不是晦涩的。
诗歌是能让有一定诗歌修养的读者看懂的而不是晦涩的,不是作者自己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的。
文学作品包括诗歌在内有一个很大的功能特性,就是它的社会性。作者写诗的目的必然是为了给读者看的,如果作者只是写给自己看的,那么就没有必要发表,那么也就不是我们在这里所要探讨的文体。一旦作者有了表达的欲望,一旦作者这种欲望成为一种想要读者了解自己对某一件事物或现象的看法时,这时作者的写作必然就具有了社会性。
诗歌既然不是私密的,是社会的。那么大家一定能够透过作者的字面意思看出作者的用心。
我们来看阿九的每一首诗歌,我们都能看得懂阿九想要表达的意思。虽然读者不同,读者的个人经历不同,读者的欣赏水平和个性爱好不同,但是这也没什么。因为文学作品既有共性,又有个性。文学鉴赏也一样。“一千个读者有一个哈姆莱特”,这句话也从另一个角度说明读者是能够读懂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的。诗歌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它更具有引发读者想象,再创造的过程,也能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生活,领悟生活的真谛。因而它的主题可能具有多样性,但是如果人人都看不懂的话,那这样的诗也就不是诗了。
我们现在拿阿九的比较抽象的一首诗来看看阿九的诗是不是能读懂的。例如:
明歌之六
阿九
在北堂我种植忘忧的萱草。
我的心是豪迈的黄杨树
所喂养的褐色野鸭。
我把行进之风穿在自己脚上,
以远途巩固了生命,
安顿了衰微的旷野之马。
当天阶上的守望者一一到来,
以造就天堂的砖石压低了云彩,
请用这杯瓴留下这雨水,
因为我新死,
与众神相争。
这首诗意思是我死了,我远离了尘世,我见到了传说中的众神并与他们争宠。这次我虽然死了,成为远离世俗的人,但在天堂,我仍然被先到的众神排挤,我被迫与他们相争,天堂也没有清净无忧之地。但是诗里作者是用豪迈的笔触,高亢的姿态歌唱着我的死亡,所以作者把它叫做“明歌”,意思为明亮而永恒的悲歌。当然可能不同的读者对于阿九这首诗的理解会不同,但是这首诗的基本意思却是每个读它的人都能看得懂的。
现在很多学习写诗歌的人以为只要自己写的谁也读不懂,那就证明自己比别人高明,证明自己成功了。这是一种极不可取的投机取巧的方法。这样做的结果必然使自己的诗歌创作之路走上了一条不归的绝路。
六、诗歌是抒情的而不是叙事的或议论的。
诗歌不同于小说,议论文或者散文戏剧等文学作品的最显著区别就是诗歌的抒情性。古今中外的诗歌的目的都是为了抒发感情。叙事诗和哲理诗也不例外,叙事诗中的叙事并不是作者的重点,通过叙事来抒发作者的感情才是重点,尽管这种感情有时会是非常委婉的。哲理诗既然是用诗歌的形式表现的,因而哲理诗的重点也是抒情。
比如前面例子中阿九的诗歌《琴语》中,作者主要是叙述了一件事,一个讨饭来的瞎子拉着琴,村里人全都布施了,但是一个平时不多言的寡妇给了两个钱。作者叙述这件事的目的并不是说村里人多么善良,有同情心,也不是说寡妇也具有同情心。如果是叙事作品,主题应该是这样。但是这首诗的目的是抒情,是抒发作者对于瞎子的可怜遭遇的深刻同情。那么作者为什么要单独给这个布施了两个钱的寡妇一个特点镜头呢?因为寡妇自己的不幸遭遇和生活压力使她对讨饭的瞎子的琴声有了深刻的感同身受的感觉,因而产生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这首诗的题目是“琴语”,琴语即琴声,瞎子的琴声所表达的语言,所诉说的话语,是让人能够听得懂的语言,不是单纯的音乐声音。所以这首诗的题目是“琴语”,而不是“琴声”或“寡妇”或者别的。
类似于白居易的《琵琶行》,白居易自己被贬谪边远荒蛮之地,当他听到带有京都声的琵琶声时,自然感同身受,而且琵琶女自己的不幸遭际也深深触动了白居易。
仔细阅读阿九的诗歌或其它古今中外的好诗歌,它们的所有的以叙事内容的为主的诗歌都是为了抒发作者的感情的。
至于议论或者哲理为主的诗歌,也同样是以抒情为主要目的的。这里不再赘言。
因而抒情性是诗歌区别于其它一切文学样式的最显著的特点之一,也是诗歌的最本质的特点之一。当然诗歌的抒情性并不是说诗歌在写作的时候要直抒胸臆,恰恰相反,诗歌的中尽量少直接抒情,而是以形象即意象来抒情。中国古代诗歌的情景交融,融情于景,借景抒情,借事抒情,象征比喻等常用的手法在现代诗中也是一眿相承的。
总之,诗歌不过是一种载体,是记载人的思想感情的文字形式,它虽然比大多数文学作品精练,比大多数文学作品含蓄难懂,但是它也是没有突破口的。我们学习阿九的诗歌的时候,如果能从诗歌的最本质的六个特点出发来看待的话,我想必然是有收获的。
诗评2作品:第六名,计10分。
纳兰简评:“任何一首诗所透露信息无非有三种情况:一种是从来没被任何人领会过的;一种是被人朦胧感知过的而未被艺术性地传递给他人的;一种是被表达过的立意,再用新颖的手段传达的。”作者的这段论述画龙点睛。
简析阿九短诗《穿越》
如果上帝——我姑且使用上帝这个常用词汇——使现实世界产生敌对的思想阵营,我们一不留神把两本敌对思想的书籍放置在一起也是没过错的。后一个经验读书人或许都有过,只是,捕捉到这个行为经验的文学意义并形成出色的诗歌文本,不是很容易。而对现实世界真相的理解需要智慧和洞察。如果两者兼备,可以说就可以进入汉语诗歌经典行列了。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有意思的是,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恰好在一个读者的书架上相遇了。《穿越》如此安静地开首,似乎无奇,但这恰恰暗合了情节类文学的技法:不相遇永远没有故事。但《穿越》是短诗,因此这个技法也构成本诗的特色:叙述和情节。非叙事诗引入情节行吗?本诗就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同时开首两行不但直接进入立意的核心,不枝不蔓,同时也为本诗奠定了沉稳的基调。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为什么是书?当然是书。纸张和文字是中性的,只有思想有其强烈的愿望:传播。不言而喻,思想依靠书籍强制或不强制地影响甚至争夺读者群而产生力量。文字因思想而有了性质和立场,这四行作为一个意群出现,进一步将敌对的两本“书”拆解为无数的“文字”,一下子就闹哄起来。我们仿佛看到一群人与另一群人的厮杀。
文学作品的独特处在于形象性。本诗作者将自己领悟到的真实世界,形象地展示出来。因意旨传递过程与现实世界高度吻合性,遮蔽了"书"的喻体的作用,但从形象性上看,“书”仍然是喻体。承载这敌对思想的两本书和叙述人“我”,构成近乎寓言式的行文。就我而言阅读本诗似乎听到两本书中文字扭打的声音,如果有读者听见炮火和轰炸声也不能说是过度领会。难道我们经历的世界不是如此吗?过程构成享受,文学作品的阅读也是如此。过程会加深阅读体验。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这两行中“安静”一词既是对开首两行的回顾,也是一场文字对决消烟散尽后暂时的悄无声息。值得注意的是,是“我”分开了他们。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开首第一个字就是“我”。我的行为有随意和故意之分,第一个“我”是对书籍的处置;第二个“我”是对于思想的处置。碑文一词显现了一场思想斗争的悲惨结果,也体现了作者的超越立场。短诗《穿越》到此结束的话,我也会认为是一首成功之作。但显然,极致的诗歌文本和它的作者不会放过对事物深度的终极挖掘。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其实书籍粘连这个经验对大多数人来说不是珍贵,而是烦恼。我们常说功夫在诗外,如果说诗歌依靠语言传递信息,那信息携带的内涵就是功夫。正如诗题《穿越》揭示的,从放置隔膜到两本书文字的相互镶嵌,作者再次抓住了喻体和本体的高度相似性。可以说达到绝妙的程度。文字战斗后尸体横陈的景象跃然纸上。
真正珍贵的经验来自对现实世界的洞察,过于年轻的人是不大可能完成这个任务的:我们曾经站在一个思想阵营怒视过另一个思想阵营,我们不可能知道这是一种执迷。好在时间既培养智者也消弭观念,这因果正宜由诗人来揭穿。阿九的短诗《穿越》出色地完成了这个揭穿的任务。文学作品的存在价值在于它能给阅读者带来益处,通过阅读获得不曾亲生体会过的经验,以提升生命质量。一个精神领域满身是伤口的人,或许因为阅读一首诗而愈合了,并且完好如初,也未可知。我再次认为,本诗到此可以结束。但是……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对于主题来说,任何一首诗所透露信息无非有三种情况:一种是从来没被任何人领会过的;一种是被人朦胧感知过的而未被艺术性地传递给他人的;一种是被表达过的立意,再用新颖的手段传达的。我不必指明阿九先生的《穿越》属于那种情况。不论那种形式,终极诗歌文本必须超越以往,并且杜绝未来。上帝安排的世界,恰巧被诗人洞见而成型为诗歌,是我乐见的。《穿越》最后两行才是现实世界以及经典诗歌文本的真正的终结。
儒家鼻祖孔子在《周易·系辞上》对语言提出质疑: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个问题恰恰被道家的庄子至少是部分地解决掉了。《庄子》一书将不可说的,说了,并且传递的效率是无与伦比的。《穿越》秉承的是庄子的为文之道。放在五四之后汉语新诗里面考量,本诗卸掉了汉语所有的华丽,语言成为过河筏子,将读者渡到彼岸,为最大目的。读者得意而忘言。举个例子来说,我宁可倾听非洲土著音乐,也不愿意欣赏我们的春晚节目上的那些主旋律歌曲。原因不是内容上的,是基调,语气,以及旋律散发出来的味道。消弭火气后,智者才能出现。文字也是。智性是阿九先生所有诗歌作品里携带的特质。而以这一首最为凸显。一首诗过分依赖当下会是短命的。一首诗应该扔到另外一个时代,由另外一群人阅读,并产生共鸣。本诗不过分依赖背景,也是一种穿越。奇特之处还在于,“书籍”既像喻体,又超越喻体,人灯合一,卓然独立的构思,巧妙而不露声色的建构,具有不可模仿性。
从我的内心,已经把这首诗放在了大学语文课本里了。
附录:《穿越》/阿九
我把两本印着敌对思想的书
并排放在硬木书架上。
一样的文字,有着无可辩驳的亲缘的词语
在不同的立场上互致着怀疑和敌意。
夜里,书架上传来怨恨的噬咬声,
不知是词语之间,还是词语和牙齿的遭遇。
我用一张塑料纸把二者审慎地分开,
它们才渐渐安静,像一场决斗后留下的两块碑文。
三年后,当我再从架上取下其中一本,
我发现薄膜的两面嵌着来自双方的文字残迹。
就像一块琥珀,封存着它们向彼此穿越的企图、
临终的挣扎,直到目光的熄灭,
但我无法断定,那是边境线上心照不宣的渗透,
一场失败的叛逃,还是一次冒死的亲近。
诗评14号作品:第七名,计8分。
纳兰简评:适度的“模棱感”和陌生感才是诗歌必备的要素,它们能更好的激发读者对文本的发散能力和欲望。作者的观点值得肯定。
【简评阿九先生的《分手》 】
分手
一个小语种的湮灭。
那失传的深喉音,含混的句式,
两个通电的身体
幽暗而透明的文法。
那些专有的名词
不可复制,无法借贷,
坚拒一切金石家细密爬梳的考证。
诗歌从来不是寻常的文本,这首以寻常到日常生活经常用到的词语“分手”为题目,诗人自然有其对词语更深层和别致的释义。
开篇以小语种的湮灭为切入,以一种略带金属质感的惋惜结果紧紧抓住受众。也许作为闲人会更多去猜测那个灭失的小语种和分手之间的隐性联系,而诗人却似乎对此并不着急。他慢慢的开始叙述那个小语种的特色——深喉音,含混的句式等。这些具体特征的勾勒虽是简单到几个词组,却极其生动而具象,不尽让人猜测那个小语种是什么。诗人却在这里笔锋一转含蓄的点出小语种和分手之间的内在联系。“两个通电的身体”“幽暗而透明”这种直观物化的描写尽管落脚在一个词语——“文法”上却足以让人感受那种强烈的情感——来自精神深处的吸引和对峙。
诗歌在第三段推进,深入到所谓分手必要的条件——曾经在一起——这一细节被诗人很巧妙的用一个句子勾勒出来“那些专有的名词”。的确只有曾经多么重叠过的生命才会拥有只属于他们的专有名词呢!继而深入“不可复制,无法借贷”这有将是怎样对峙的不调和啊。所以,分手似乎也只能是唯一的结果。
如果一首诗歌仅仅这样逐字逐句的读出字面的意思和技巧,我以为就真的看小是诗歌,读窄了诗歌了。所谓为诗一定是最贴近心灵的文字,也是诗人给灵魂留下的那条生路。因此诗歌的容量是最具弹性的,一首优秀的诗歌也是一场作者与读者的博弈——作者既要抒发和阐述也要给读者留下必要的发散空间,让阅读不仅仅是接纳的过程,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再创作。所以,适度的“模棱感”和陌生感才是诗歌必备的要素,它们能更好的激发读者对文本的发散能力和欲望。就这首诗歌来看,这一点做的很值得称道,通过似是而非的意象让读者感受到题目里更抽象更深层次的情感。同事也通过高度概括却不失细节的描写,给读者创作出一片“看山似山又非山,看水似水亦非水的境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