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祭

蓬岛海天

老屋祭

                  

       五月的塞北，已是春风拂面，郊杨吐绿，岸柳含黄了。
       我站在高高的楼头，痴痴地向外张望，竭力搜寻着蓝天下楼隙间，却依然不见矫捷如电尾翼剪风的燕子的身影，叫我陡生一丝无名的惆怅！
       遥想故乡的五月，寂静的大地早已百灵啁啾，布谷催耕，牛犁沃土了。东大岭达紫香扎堆喧闹，小漫山毛骨朵花摇曳嬉戏，金长城喜滋滋地披上了绿装。蓝天下，和风里，小溪边，燕子疾飞，忽上忽下，时东时西，衔一簇簇新泥，含一丝丝麻线，啄一节节枯草筑巢垒屋。于是，人们惊喜地发现，屋檐下房梁上，突兀着斑斑新泥叠叠垒起的燕子的新家。
       那么，城里，是高高的钢筋水泥遮挡了燕子的视野么？是深巷的滚滚红尘驱走了燕子的宁静么？是光光的楼沿冷冷地拒绝了燕子来筑巢么？
       燕子，燕巢；燕巢，燕子，再次勾起了我幽幽的乡思，撩拨着我淡淡的乡愁，也叫我联想起了故乡的老屋。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午餐前，我独自站在外甥家的庭院上，静静地望着东百米处、曾坐落着老屋的地方、一个我的兄弟姊妹四人和我的女儿出生的地方木然出神。于沉寂里我痛着老屋的痛，悔着我心海深处的悔。是我三十五年前在外谋生的缘故无奈将老屋卖掉，被人拆毁盖了新居。于是，一座近百年的老屋，一座由石二大爷当年燕子垒巢般地垒起的老屋，瞬间殇逝于人间，悄无声息地走了，留给我的则是视野的空白与内心的歉疚——
       我的老屋，是当年北大荒极普通的一座，但它极不寻常。是“全松到顶”的那种，所有的檩、椽是红松的；间墙上合抱粗的梁柁是红松的；墙角立柱、门窗、门窗框也是红松的。更重要的它是老一辈人在原始的环境里用血汗和生命垒成的，它铭刻着他们艰苦创业的串串足迹。
       上世纪初，绵延千里荒无人烟的大兴安岭，古木参天，狼熊出没，沼泽遍山谷，根本没有一条进山路。来北大荒开荒占草的石二大爷，年轻无畏，浑身是胆，约几个屯邻，穿白茬皮袄蹬猪皮靰鞡，吆喝着一挂由几头老牛拉着的勒勒车，“吱吱呀呀”地彳亍于白茫茫的旷野上、密林里、峭岩边。风餐露宿，九死一生，月余始返，一次次将所需木料运回。终在东大岭脚西，金长城坡东，一个后来被叫做“罗家堡子”的地方，循老祖宗规矩，于闰月年垒起了三间坐东面西土木结构的东厢草房。
       时光，行走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父母从城里下放。已被定为地主成分的石二大爷，被充公的北头间半草房便分给了我们家。于是，这间半草房，若干年后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我的老屋。
       老屋后，菜园中，有一棵枝繁叶茂的老山丁树。后来，哥哥们大了，又相继在它周围栽了几棵沙果树和家杏树与之为伴。春来了，花香四溢，满园春色关不住；夏天里，满树青果，串串翡翠枝头坠；秋天，果子红绿相间，玛瑙颗颗映秋阳；最属冬日美，山山岭岭，农家小院，金长城内外，大雪无垠寂无声。老山丁树泰然自若地伫立在雪线上，树梢处仍托举着一簇簇风干后红得透明的山丁果，惹雀儿群群，唧唧喳喳，蹦蹦跳跳，争享冬日里不可多得的美餐。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我出生在老屋。由此而来的，便是契约样的约定俗成的我与老屋的关系，如同大姐、大哥、二哥、二姐以及四弟，我也成为了老屋中的一员，占据了老屋的一角。老屋和我，是庇护和被庇护的关系；我与老屋，是占有和被占有的关系，尽管当年我还不甚了了。
       老屋，若发须飘飘的老者，居高临风，阅尽人间冷暖，承载了我们家两代人太多太多的苦与乐。它见证了父亲拖着腿疾常年奔波劳作，用汗水与心血编织着希冀，于四季轮回里放飞了一只只“雏燕”；目睹了母亲起早贪晚辛勤操劳为我们一勺勺一碗碗熬熟的米粥、一针针一线线补缀的衣衫、一张张一层层铺就的千层底。它不忍看三年自然灾害因饥寒而辍学的哥哥姐姐们的羸弱与泪眼；笑着我童年时依偎在母亲臂弯里甜睡时的微笑、以及我七岁放学时仍被母亲背走一段路的情形……
       最难忘，蛰居的日子，我梦见：老屋身后的菜园里，静如篦动如浪的波波田垄，浸满了黑油油的雨水，豌豆淡紫色的花蕊里、黄瓜脆生生的尖刺上、茄子紫红色的弯蒂处，挂着晶莹的露珠；那株老山丁树们，则缀满了绿盈盈密匝匝的青果。梦境清新、静谧、安详。早起，说给母亲听，母亲欣喜地说：“三儿，你要抱儿子了！”果然，当时已做教师为求学无奈又将家搬回罗家堡子的第二年，秋阳烤透了大地，大地孕熟了五谷，我则收获了儿子和与之俱来的喜悦！我猜想，这是老屋对我的点化与祝福！
       老屋，于流年里庇护了我，让我度过了难忘的童年。老屋，是我盛夏时的一把遮阳伞、风雪中的一方避风湾。在我放学饥饿难忍时升起了袅袅炊烟、倦怠时坷坎时送来了缕缕清风滴滴甘泉！老屋，聆听了我人生的第一声啼哭，门槛下包容了我的脐带和胞衣，决定了我一生无论走多远飞多高离多久，我的根依然在老屋。多少回回居无定所，愁肠百结，我缅怀老屋；乔迁新居，眉飞色舞，我感念老屋；面对儿孙，浮想联翩，我又深感愧对老屋！
       细想想，也愧对石二大爷！儿时的记忆依然清晰：石二大爷削瘦的脸庞，花白且规矩的胡须，慢条斯理的语速，都透出他与屯邻们不同的文化涵养。他家东山墙窗口处，赫然长年放着一小锡壶白酒，壶的上方端坐着一只小酒盅，只有年节时才见他从高处小心取下浅酌两口。日子过得极勤俭，听说竟在土改时被冠以地主名分，以致他一生小心翼翼，为此，我一直愤愤不平。
       后来又听人说，石二大爷晚年偶遇委屈而愤怒时，会嚷道：“你等着！我到城里找北屋的老三评理去。”事实是，只是说说而已，他从没找过我；也没进过城。一位年轻时勇闯大山艰辛打拼的汉子，至死再也没有走出大山一步……
       多少年来，每逢清明或农历七月十五，我都会回乡祭祖。会在父母墓地旁的高山上或车窗里远远地望一眼曾坐落过老屋的地方，总禁不住泪花盈盈心头哀哀而不能自持！原因过于简单：于老屋，于亲人，我是“罪人”。老屋非我所垒，但毁于我手。故今天我唯一能做的是在不断地拷问与悔过里，向老一辈人虔诚祭拜，也向老屋遥祭！
       这次回乡，看到罗家堡子新屋又增，我心欣然。但仍纠结的是，不光老屋离我而去，远离的还有那株老山丁树们，和那满园生机、满脑童趣、满目老屋与我不离不弃的日子。
       我惯于孤旅，用脚与心叩吻着祖国的山山水水。但我从未迷失，这缘于老屋替我回答了人的归属问题——
       当外乡人问：你是哪里人？
       山山水水说：你家在哪里？

                                                                                                                                                                                                    2014.05



                                                            

蓬岛海天

第一次操作有误，发了空帖，盼哪位版主给删掉，不胜感激！

北国红叶

难忘的老屋、难舍的老屋，那里有梦想、那里有温馨、那里有儿时的欢与乐。好感人的一篇老屋祭。

雨荷@

祭的何止是老屋，作者也在完成一个心祭，对过去，对老屋、对亲人深情而厚重的感情
读着读着就感染了，读着读着就理解了，好文章，精了~

清茶

欣赏蓬岛海天主席深情之作！老屋祭，故乡祭，童年祭，祭奠的是由老屋牵出来的关于故乡，乡情，乡亲乡人和乡土的眷恋！愿这一切的关于怀乡之情，能温暖您后半生的每一个四季！

海峡

句句入心，字字关情。感动！

蓬莱诗仙纵侠气

好文

方志兰台

两间破旧低矮的小土屋
灯光昏暗
终于把一摞摞稿纸兑换成录取通知书
星星隐去
飘起了晨雾
双脚踩碎了露珠
甩掉了爸爸多余的叮嘱
离开了妈妈无声的啼哭
避开了哥姐絮语唠叨
走出了村里人的嫉妒和羡慕
又远远地回望一眼那两间小土屋
毅然踏上了寻梦的路
一走就是三十年
走的好累也好苦
梦已失去了色彩
情已随流年干枯
小屋早已随失去的亲人作古
身居高楼
却时时梦回远去的小土屋
小土屋装不下昔日少年驿动的心
疲惫的心里装着昔日的小土屋

兰心轻语

一颗对家乡对故居对往事真诚崇敬的心与情怀！

龙抬头

那满园生机、满脑童趣、满目老屋。


词句丰富，用词准确，此文堪称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