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Tnie

白如

　　要吞下谎言，必须先嚼碎尊严。


　　他人的谎言只为粉饰，是粗糙的幻觉，谈不上神秘，也毫无古怪之处。TTnie，她是夜晚湖面上轻薄的凉雾，她杜撰的一切都涂抹着一层带着珠光的粉底液，她甚至编排他人的梦，她用自己把我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幸福的人，一个被她选中领受谎言催眠的人。谎言就是她的财富，丰盈而独特。我爱她，对她所说的一切深信不疑，在她绚烂光环的萦绕之中，我仍没有资格说她赋予了我一种精神，十年，我仿佛也是刚刚认识她而已。我只是众多胸针或徽章中的一枚，别在她裙摆一个不显眼的地方，甚至已经开始掉漆生锈，和她众多的爱慕者一样，我装饰着她，在漫长而荒诞的时间中，一遍遍享受她的谎言，一次次体验更深的依赖。


　　“我也是会撒尿的人呢。”她说着便撩起裙子来，蹲在了我脚边。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深夜冰凉的空气混合着烟草涌入胸腔，这不是告别的时刻，夜晚总是过于美好，如此完美，衬托得每个白天都显得多余。她蹲下的时间太过漫长，仿佛已变成一株植物，在自体尿液的灌溉下立刻要开出花来，甚至省略了散播种子的过程。“你不尿吗？”最终她站起身来，歪着头笑嘻嘻地伸出右手食指，戳向黑暗里快要消散的烟圈中央。


　　“我啊，我叫TTnie，大写的两个T，再加n-i-e，即便我今后出名了，在每个国际化大都市里都有我的铜像，我也不会改名，还叫TTnie。”
　　为什么。
　　“这样一来，曾经忘记我的人就能很方便地重新找到我了啊。”
　　找你做什么。
　　“找我，对我重新说一遍我忘掉的事情，这是我的灵感。”


　　杜撰谎言的灵感吗。


　　“世上有存心杜撰谎言的人吗，我只是记性不好，跟说谎挨不上边儿的。”


　　第一次见她，我便被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浪漫光泽所包围。我的记性也不好，所有关于回忆的叙述，都有可能是谎言，回忆变得如此多余，谎言却永不凋谢，而是否因为谎言的杜撰如此轻易，回忆才失去了它的位置？


　　我将头扭向一边，她仍是笑嘻嘻地转身过来，伸着那根食指，举到我的嘴边：“你看。“ 她的食指上下轻微地晃动，指甲盖下面有几根白色的汗毛般纤细的倒签，我含住烟，捏住她的手指，仔细地把那几根倒签撕了下来。TTnie猴子求食一般地望着我：”你不知道，你没有，你以后就有了，说一次谎，就会长一根倒签。“ 她说完，整理了一下裙摆，像吃完大餐后即将离席的绅士般，对我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


　　那房间相当简朴，中央却摆放着一台超大屏幕的电视机。无论何时去见TTnie，她总是在看同一个频道，说着莫名其妙外语的一个新闻台，主持人说不清楚是哪色人种，看久了似乎能听懂在讲什么，我想这是一种催眠，不是电视节目对我的，而是TTnie。”啊，遥控器坏了呀，所以我只能看这一个台。“在电视节目嘈杂的声音中，她的语调异常动人。”听得懂吗？听久了你就懂了，这个人现在在说啊我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那女主持人就说你说分开的意思是离婚吗，他说是。“ TTnie一脸严肃地翻译着，双腿交叉叠在一起，脚趾一下一下地拨弄着茶几上的苹果。


　　我常常在梦中重新进入她的房间，盯着那个相同的电视频道，听她一遍又一遍地翻译那两个说不清是哪色人种的主持人对谈，”唉，他现在在说他很忙的每个人都有工作不是，哪有时间谈论什么原不原谅的事啊。啊，她又说了，啊我好没有安全感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真的。“ 所有的夜晚都是黑暗的，当我和她都失眠的时候，当然，我们没有不失眠的夜晚，通常，她会建议我们一同讨论回忆。


　　“现在猜猜我们要做什么，将我们的回忆分类好了，这件事只能在晚上进行，知道为什么吗？----你怎么不问为什么。”
　　为什么？
　　“你学心理学的你不知道？有些回忆是光敏的你不知道？见光就呼~消失了。”
　　房间里还有光。
　　“别出声，现在我们来列举做过的蠢事。我先来好了：在超市买过菜，看过老友记，有一段长达十年的友谊，上过班，收集过赫本海报，喂狗吃过大便，括号，我自己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趴在枕头上一笔一划地将所说的一切记下来，字迹歪歪扭扭，标点符号巨大无比。接着她开始列举我们接下来需要讨论的事项：假如房子烧了最遗憾失去的十件东西，水果店里只剩香蕉的话可以做出几道菜，地图结束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她一段段写，然后修改，有的地方配上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变换用词。之后把本子拿远，再凑近看看，觉得ok了，便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翻开电脑开始噼里啪啦地打起字来。


　　“我说了我记性不好嘛，我写得这么烂，明天早上可能我就认不出来了。”


　　通常当早晨来临，一切都就会结束。我试图抱住她慢慢进入睡眠，她却在坚持进行最后一项工作：将写好的一切打印出来。旧式家用小型打印机发出咯吱咯吱咬牙切齿的声音，她像守在老鼠洞旁的野猫一般，等着纸一出来，就立马挥舞着手中的圆珠笔，开始攻击那张纸，将它戳个稀烂。最后她气力耗尽，倒在我肩膀上沉沉睡去。纸片散落一地，最大的一张上记录着：假如房子烧了最遗憾失去的十件东西是——我的两件东西、你的七件东西和不知道是谁的一件东西。


　　TTnie和我走在夜里，我们走在夜里，像是她独自走在夜里，像是我独自走在夜里。一只鸟在头顶的树枝上哀嚎了一声，“你在笑吗？”当然没有。“你是在心里笑，你这种笑称得上是最可恶的笑！” 她大喊一声，接着哇哇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知道我们俩现在像什么吗？”
　　像修女？
　　“像葬礼。”
　　我不喜欢葬礼，但幸运的是我不必亲眼看见自己的葬礼。
　　“我早就参加过自己的葬礼了。我几岁的时候，去过一次葬礼，那死掉的孩子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照片像是用的我的，不，那就是我，那眉毛，嘴巴，那辫子。我的骨灰被别人带走了，没撒到海里，也没被做成坛子，我不能呼吸了，我当不成老奶奶了，我被杀了，被漫长地杀了。”
　　她转过头来望着我，又说，“惹你生气了？让你害怕了？很抱歉。”


　　我很难怀疑TTnie的真实性，接受她所有的张扬，自嘲，所有实际的和不实际的梦想，所有算数的和不算数的承诺。她的一切在我的回忆中都是透明而醇厚的，像巨大的擎伞水母，张开或是合拢，都是蓬勃生动的。


　　最后一次见她。


　　不应该这样说，因为我有会与她再次重合的强烈预感，像是深夜天空中一片浓雾突然涌来，一辆货车轰隆隆地自地图消失的地方开来，我信仰与她再次相遇的时刻，信仰TTnie的一切回忆与谎言，信仰她带来的微茫而闪亮的爱。


　　“这条裙子看着是可以穿很多年的样子，要不要买。”
　　“这双靴子也是，很经穿的样子，要不要买。”
　　为什么要耐穿。
　　“我在存钱，你也存。”
　　做什么。
　　“买车。”
　　去哪里。
　　“不去。呆在车里。买最好的车，因为那就是我们的家了，要大一点，能装下那台电视机，那里面两个人还没和解呢我想知道后来怎样了。”
　　买了房子也行，房子挣钱，车不挣钱。
　　“挣钱没用，有车就行。钱花完了，车也废了，我们才能开始真正的堕落。一切都消失了，什么信望爱啊都别想了，自杀也避免了，因为我们只买得起一颗子弹。”


　　2月4日即将立春，那将会是冬天的最后一天。TTnie离开后，地球依旧没有毁灭，直到现在。有时候不免会想，作为一个信仰谎言的人来说，到底是活在回忆中比较可怕还是作为一个回忆的幸存者更可怕。关于TTnie，她的精神和肉体，都繁盛于这些奇异的谎言之中，我从未尝试还原她所呈现一切的真实面目，我对真实感到厌倦，我一厢情愿，与她共同咀嚼千万人的尊严。


　　但我无法改变，亦不能忘记，TTnie的谎言是我生命中最为圣洁的空气。时间迁移消逝，人心如宇宙垃圾般陨落，在所有人都可以信手捏造，随时随口杜撰一个完美谎言的时代，我仍需要TTnie，需要那珠光一般的回忆，她是寂寞而出色的奇迹，是永不停歇的万花筒。所以，我不离席，我等待那片白雾再次轻柔地笼罩湖面，在深夜里看着那唯一的电视频道，翻译着看不出是哪色人种的男女两位主持人的对话，在笔记本上将自己的回忆归类，打印，然后毁灭。

淡云孤雁

　　白如的每一个帖子都很特别，看了如真人在演戏。

白如

说真的我没想到有人会看

野猫巡山

引用第2楼白如于2015-01-24 17:13发表的  :
说真的我没想到有人会看

……
雾中散步多么奇妙，
一木一石都很孤独。
没有一棵树看得到另一棵，
每一棵，
都很孤独……

         - - 摘自某名家之诗

纤纤玉指

　　像小说

如月心事

很深刻的文字，确实象小说。

素月清影

欣赏学习！问好白如！

老歌牧童

白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