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平顶屋

系马

也许，只有在故乡的河北平原，你才能知道什么是地平线。清晨，太阳初出的时候，便用它的金笔在大地的东沿画上一条笔直的金线，没有山的遮挡，四处都是笔直的线条，笔直的路，笔直的田棱，笔直的场院，早起的人们笔直的身躯。也许，我们的祖先正是在这里觉悟了天圆地方，故乡的土地，笔直方正。
故乡的房屋也方正，底座是方正的石头，继而青砖，也许是少雨的缘故，屋顶一律平顶，家家的屋旁，都有一架木梯斜靠着。那年我六岁，正是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年龄，则故乡的屋顶，便成了我的乐园。
很少有孩子不喜欢屋顶的，沿着梯子攀上来，便脱了大人们的拘束，抬头，阳光如流金般晃眼。这样的天气，故乡的人们称之为“响晴”，这就足见太阳是有声的，不错，站在屋顶，你便能听见太阳的声音，嘎巴嘎巴，像柴火暴烈的燃烧，空气中，也便充满了呼呼的煦暖的声响，是太阳风。
每当此时，姥姥便在院子里叫唤起来：怎么又上房啦？小心些，别掉下来。但这叫声从下方传来，似乎也便失去了往日的威严，俯视院中忙碌的姥姥，她的身影也似乎不再高大了。孩子站在屋顶，视界格外开阔，他看邻舍的院落伙伴的行踪，看井畔汲水的乡人，看远方田畴稀稀拉拉劳作的农夫，也看影子，看房屋和院墙在街心的投影，也看屋顶上自己愈来愈短的小小的黑影，孩子很威严，在屋顶上踱着，俨然一位将军检阅自己的士兵，他的兵士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军团，那便是生活，而这将军也便有了自己的封号：童心将军。
许多年后，我追忆这平顶屋上的将军，心想，童心之美，恐怕还美在它包裹的小小的孤独吧。一切美丽都有着顾影自怜的孤独，但孩子却不懂自怜，他只是自得其乐的享受孤独。屋顶上转累了，房角，有邻家的两株香椿树，枝叶荫了一片，坐在房上，摘几枝香椿，用手揩揩，便入嘴了。初入口中，确实有些涩，但嚼着嚼着，一股清香便从嘴角沁出来，沁成了孩子脸上醉人的笑容。
烟囱开始冒烟了，青白色，袅袅。初始是呛人的麦秸，但渐渐，便闻到了柴火的清香，再而后，食物的诱人的香气也便从这烟囱里冒出来，肚子呱呱的响应者，孩子三下两下，爬下梯子，耳旁，又是姥姥的声音：慢点慢点，小心摔着，这孩子！

夏天的夜晚，农家的灯早早熄了，屋顶是最好的纳凉地。农村的夜，黑得那么纯净，不着些须渣滓，黑暗是有重量的，他把大地坠下去，也把星空的天幕拉下来，屋顶，便在繁星的包裹之中，神秘，灿烂。
许多年后，读到杜甫的《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不禁为那“垂”字叫绝。又不禁暗想，杜工部当年也是睡在船顶么？否则，他如何会有这般的感受，是因了星垂而知平野阔，还是因为平野而愈发觉得星垂？
这时，姥姥和小姨的故事往往都离不开星星。小姨那时十六七岁，扎两只羊角，星光下格外动人。她告诉我，星星每天都不一样的，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叫段元星，他用肉眼找到了一颗新星，他也便就此成为人们心中的一颗新星。今天想来，那近乎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传奇了，那个时代，有多少青春的眼睛夜夜注视星空，而段元星，又在这些眼睛中播种了多少希望。
牛郎织女的故事讲了又讲，而我，最爱找的却是牛郎星前后暗淡的两颗星，那是牛郎挑着的两个孩子。我在心中把那两颗星看成了我和弟弟，而远在南方的父母，已是许久不见了，我想妈妈了。我甚至想，七夕的那天，这两颗星该会格外的灿烂吧，有什么能比孩子见到妈妈的眼睛更明亮的呢？
夏夜，乡人们往往就在屋顶上睡了，但姥姥和小姨都是女人，是不能在屋顶上睡的，弟弟也还小。于是，拗不过的时候，便剩我一个人睡在屋顶，伴着星星入眠。夜半醒来，会有流星从天空中向迷离的睡眼扑来，但却只在空中划一束亮丽，再也不见踪迹。我每每只顾惊骇，竟忘了许愿，待准备好了心愿，耐心的等，等到了梦里，也不见流星的踪影。

秋收之后，屋顶就不能上去玩了，因为那里成了晒场。
家里只有两个女人和两个孩子，妈妈和二姨远在他乡，姥爷自打随军进了北京，当了官，便和姥姥离婚了。小姨那时是队里的会计，整天的忙，梯子上爬上爬下的，便只剩了姥姥。
房顶上不去，便只有在院里玩，院里也好玩，可以在墙角找到各式的秋虫。正玩到酣处，忽听“扑通”一声，姥姥从梯子上摔下来，倒在地上，哼哼。
我觉得有些好笑，便是她，整天唠叨着我小心呢，我笑着跑过去看她的洋相，却见姥姥躺在地上，眉头紧锁着，一动不动。弟弟胆小，哇的一声就哭了，我在这哭声中，也陡然紧张起来，便急急跑出院子，到队里找小姨去。
小姨一听，丢下手中的算盘，三步并作两步往家跑，一路跑，一路大声的叫骂，骂什么，却听不清，因为夹杂着哭嚎。我追不上小姨，便只能循着哭嚎往家里赶，赶到家，小姨蹲在磨盘旁，依旧大声哭着，而我的姥姥，一手撑着腰，已经在墙角鸡窝旁忙碌了。
我渐渐听清，小姨是在骂呢，骂我没用，骂她的两个姐姐，更骂她那狠心的爹。姥姥看到我，一手撑着腰，一手扶着院墙，朝我走来。边走边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你骂什么？看，把孩子吓着！说着，她把我紧紧地搂在怀中。
啊，故乡的土地，故乡的女人，竟如此平正，如此宽广！

第二年，我离开了河北，离开了平顶屋。
十二年后，姥爷和姥姥在离婚近四十年之后复婚，姥姥和小姨，都去了北京，故乡的平顶屋，就此荒废了。
现在，姥姥和姥爷也已经故去了，记得姥姥生前，我去北京看她，缠着她要回故乡住几天，她总是说：好，好，大外甥想家了，有空咱们就回去。
但我们始终没有成行，后来我才知道，故乡的房子已被别人占了，作了工厂，且，没有征得同意，也没有任何手续。
我不知道那房子现在成了啥模样，我只是想，当院落里机器隆隆的时候，是否还会有一个孩子，孤独的站在屋顶，眺望远方……

莫左

我童年住的房子都是瓦砾屋顶的，呵呵根本爬不上去
平屋顶，可是系马兄童年的乐园哦

雪格格

读着系马的文章，眼前浮现一位活泼但有着自已思想的小男孩，孩子孤独的眼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童年的平顶屋平凡之中却有着孩子成长的梦，那些远去的曾经是最美好的回忆，温馨且难忘。

问好系马，谢谢你赐文~

系马

引用第1楼莫左于2009-08-04 11:39发表的  :
我童年住的房子都是瓦砾屋顶的，呵呵根本爬不上去
平屋顶，可是系马兄童年的乐园哦

问好莫左斑斑。

童年的记忆，总是美好的。

系马

引用第2楼雪格格于2009-08-04 11:55发表的  :
读着系马的文章，眼前浮现一位活泼但有着自已思想的小男孩，孩子孤独的眼中闪耀着智慧的光芒。

童年的平顶屋平凡之中却有着孩子成长的梦，那些远去的曾经是最美好的回忆，温馨且难忘。

问好系马，谢谢你赐文~

拜见格格。
回忆的文字，真实性是很值得怀疑的，未必是当初的模样，只是今天的我希望的童年的模样吧。
另，有些见外了哈哈。

闲庭信步

我们都有过童年的许多恶作剧，如今回忆起来却是那般温馨。

系马兄弟的童年令人感怀，童心总是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阻止童心的无暇与自寻快乐。

问好系马兄！

晓风

站得高望得远，小小系马就知道其中原理，令人佩服。

读这样的文章给人一种轻松与自在，问好系马兄弟！

莫左

引用第3楼系马于2009-08-05 02:27发表的  :

问好莫左斑斑。

童年的记忆，总是美好的。

是哦
小的时候想长大，长大了却又留恋童年。
人生也是一个矛盾体。

系马

引用第5楼闲庭信步于2009-08-05 09:32发表的  :
我们都有过童年的许多恶作剧，如今回忆起来却是那般温馨。

系马兄弟的童年令人感怀，童心总是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法阻止童心的无暇与自寻快乐。

问好系马兄！

平顶屋上，给孩子开辟了一个新的天地。
后来，读威廉姆斯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不知怎的，特喜欢这题目。哈哈。

系马

引用第6楼晓风于2009-08-05 11:30发表的  :
站得高望得远，小小系马就知道其中原理，令人佩服。

读这样的文章给人一种轻松与自在，问好系马兄弟！

这么看来，小小系马长大了没从政真是可惜了哈，高瞻远瞩，高屋建瓴。哈哈。
小小系马问好晓风兄，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