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带不走的记忆

烟桥

看书，看到手搭凉棚四个字，忽然就想起太姥姥。
太姥姥去世的时候，是92岁。这一直是让我觉得有点小骄傲的事儿。


我属于那种记忆很早的孩子，我至今仍能清晰的记得她的样子：戴着一顶黑色的金丝绒帽子，蓝布对襟大褂，黑色纺绸裹腿儿裤，黑色绣着莲花的尖布鞋。太姥姥是裹脚的，三寸金莲。我记得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老很老了，个子不高，背微驼，拄着一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拐杖。震后重建，我也不过三岁，爹妈要盖房子，还要照顾弟弟，就把我放到姥姥那了大半年。而在我的记忆里，这半年是我的全部童年。也就这半年，我跟着姥爷或者三姨，去太姥姥那了几次。


每次去，她都会踮着小脚儿迎出来，眯着眼睛笑，喊我乔儿，说着来啦。
最初的时候我有点怕进那座小院子，因为靠着院门处有一只特别大特别大的水泥棺材，棺材上雕刻的都是莲花，朱红色，每年都会漆一遍，油漆都多老厚了。是舅老爷给太姥姥预备下的，搁在门口也有好多年了。每次路过那里，我都觉得一股凉气。但其实那是多么平常的事儿，好多人家有年岁高的老人的话，都会预备下的，油漆越厚，代表老人越高寿。那时候还可以土葬的。
去的次数多了，也就不怕了，还偶尔凑近去看看那些雕刻精美的花儿。一朵朵莲花好像浮漾在水上似的，大概是想着殁了之后，撑着这只船，可以渡过一条河，到达极乐世界吧。


太姥姥的屋子很小，是一间大屋子隔开的，隔开屋子的那面墙敲上去空空的响。姨告诉我说就是夹得寨子，是竹竿里边塞的稻草隔开的，外边抹上泥巴，刷白。但哪儿还有白的影子，外屋就是灶台，熏得黑色发亮，门框门楣油腻的让人不敢靠近。卧室更小的可怜，只有一盘小小的炕，窗子是木格的，窗纸也都黑兮兮的。反正留在我记忆里的太姥姥的屋子就是又黑又小。那时候心里有着小小的凄凉，觉得人老了真是可怜。


但其实是我多虑了。舅老爷对太姥姥蛮好的，我姥姥也是常常会去的，那边所有的老人家都是这样，那时候家家的条件也就如此吧，已经很尽力了。
太姥姥的屋顶上悬着一只竹子编的篮子，也已经被岁月洗礼的红彤彤的，是用一个钩子吊在屋梁上的，只要我去了，她就颤巍巍的站在炕上，取下那只篮子，篮子里都是好吃的，有时候是一块点心，有时候是一把糖果，有时候是几个核桃或者枣子，栗子，花生什么的。有的点心都带着油哈气，显见是放了很久很久的。太姥姥拿下来递给我吃，我吃一口觉得不好吃，又不好意思扔下，就在手里攥着，和着手心的汗，黏黏糯糯的不舒服。直到走出太姥姥的院门，才会找一个角落丢了。


姨带我去那里的时候，总不闲着，会帮太姥姥收拾屋子，洗衣服。我特别记得一个情节，就是姨用擀面杖给太姥姥磨花生碎。太姥姥年岁大，牙齿几乎都掉光了。那时候哪儿有现在的技术呀，掉了也就没有，就用牙床磨着吃。花生炒好后，姨会擀成面儿，太姥姥就用勺子舀起来一点儿，塞到口中，瘪瘪的咀嚼着，囫囵的咽下去。面板，擀面杖，雪白的剥了皮的炒熟的花生米，带着一星半点的褐色印记，发暗的屋子，朱红的小炕桌，还很年轻很年轻的瘦瘦的三姨，白发苍苍的太姥姥，眯着眼睛笑。


我还记得有一次在那吃午饭。我们是极少在那吃的，多半儿都是午后去，傍晚前儿回家。但那次是上午去的，中午舅姥姥就给我们做面吃，叫做过水面。面条是买的机器挂面，有点宽，白白的。煮熟后过冷水，盛到碗里。打的卤是有一点儿肉丁的豇豆角，勾了芡，有种透明的凝冻，拌到面条里，西里呼噜的，吃得很香。


下午我们要走的时候，太姥姥就又踮着小脚送出来，倚着矮矮的刷着白石灰的院墙，左手搭凉棚，右手牢牢拄着拐杖，微仰着头，目送我们离开。她太老了，眼皮都耷拉下来，眼睛只剩下眯眯地一条缝隙，如果低垂着头，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还能看见东西。她时不时的挪开眉间的手，朝我们扬一扬，让我们慢点儿。她的身边就是那只沉重的水泥棺，夕阳西下，她手搭凉棚的样子，渐行渐远。


那时我还太小，她就已经很老了。我的姥姥是她的二女儿，所以我想，后来我上学后不再去了，她大概也就忘了我吧。
但常常的，她送我们出门的这幅剪影在我的记忆里却久久不忘。


今天是七月十五，她的样子忽然又鲜活起来。我想，她在那边大概也忽然想到了那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女娃吧，想起来她喊着乔儿时，女娃回答的那脆生生的太姥姥。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却并不排斥往生极乐后会与亲人重逢。
遥祝吧，安息并安然着。保佑您的孩子们，在尘世里，更多些快乐和悠然。

划着月亮来

细腻，感人，好文章！

秋枫

烟桥

谢谢月儿~~

烟桥

谢秋枫读文~

梧桐诗雨

对往事的回忆让我们更加清醒地认识现在。问好烟桥。

汀芷幽兰

左搭凉棚，似乎影视剧里看到的景象，桥的文字也象一场老电影，播放着早年间的烟火人家，少年的那份神往，衍传下来的那份亲情，一一清晰起来，又在人的心上刻下印痕，暖暖的，就那样盘桓与心~

雪格格

岁月老去，记忆不老，那些无法忘怀的亲情总会萦绕在我们心中。
欣赏烟桥生动细腻的文字，读来令人感动。

烟桥

梧桐好，谢谢点评。

烟桥

嗯，这样的景象印象太深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