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婴

白如

       泾县产的红宣纸，用毛笔爱怜地在上面写下她的名字。我仍未见过她的样子，可我似乎有些执拗地相信她是完美的，她的脸颊应是樱花，嘴唇应是蔷薇，手指应是茉莉，她的一举一动，散发温柔温暖的气息，整个家庭因她而丰饶喜庆。与她的母亲相识多年，话语不多，未曾见面。她的名字中有个梦字，想起她，如同巷子尽头深暗水缸中暗红灵动的锦鲤，养得修长出挑，在墨绿的莲花叶下轻轻游动，不发出声息。

       五岁时，妹妹出生。只记得产婆在煤炉上不断地端下滚烫的热水，一盆盆往里屋送，一盆盆往外屋倒。我攥着一支粉笔，蹲在地上沉默地画。旧日南方的宅院，白墙已经被雨水浸坏，墙角岩壁的缝隙，生长出蓬勃的软梳草和铜钱草，房间内光线昏暗，石阶窄小布满青苔，屋檐下面有燕子筑巢，一只紫燕忽然发出轻妙啼婉的一声，绣着仙鹤青松的新被子便裹住了这个浑身仍沾有血污的雪白女婴。

       她们围着她看，笑，或是惊叹。这样肤白的女孩是少见的，我只记得有人这样说。等人们都散去，我轻轻地靠近她，将手心中的挚爱之物赠予她，那是一只棕白花纹的蜗牛和一朵白色清香的金银花，它们并排躺在她的枕边，同软糯的她一起温柔呼吸。我翻开拇指姑娘的插图画册来，将画了拇指姑娘的那页靠近她的脸细细地比照，心中默念，请快快长大，成为我的玩伴，三月好春光，我们好一同去看鹅黄的油菜花。故事书中讲拇指姑娘最终被燕子带走，那时的我，因而对燕子心生惊怯。

       春日尚好，阳光温软，有一日的傍晚她醒来，半缕阳光透过木雕的窗户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的眼睛尚未完全睁开，身体左右动了动，我踮着脚伸手过去，对她说，妹妹，妹妹，乖乖睡。她竟然仿佛听懂我的话，安静地又闭上了眼，一只小手轻轻地抓住了我的手，那小手粉白细嫩，拴着一根挂着银铃铛的红绳。许是自那个时刻起，我便知道我生活之中再不会不安，再不会贫乏，女人的一生，是应该诞下一个如此的，如此的女婴的。

       之后的许多年，我并未做到自己当年向睡梦中的妹妹承诺的，要做一个温柔懂事的小妈妈，好好照顾她。我身上某一种野兽的血统占据了身体和精神的很大部分，我热爱伤害与被伤害，破坏与被破坏，摧毁与被摧毁，不确定自身的存在感。性格里并行着数条锋利的切割面，不断地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在不同的人身边长大，没有与任何人有稳定关系的经历，没有人温柔对我，我也不曾温柔对人，缺乏可遵循的行为准则，也没有单一坚定的价值观。我仿佛总是给予身边人负担，几乎集中了所有的离奇的怪癖。这一切的混乱，抽烟，逃学，辞职，离家出走，以及与各式男人之间来去潦草迅疾的危险关系。

       真实的生活和这些噪杂猩红的暗流联系在一起，你永远不会明白这是自己对生活做出的污蔑和欺骗还是生活本身向你发出的挑战。这无知无畏愚蠢而又固执的过往，在现在看起来，却是注定而且必须经历的，因在这之后人才能对命运敬畏和顺服。

       和他的相遇，竟也仿佛是场游戏。那时，同时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我把糖果放在他手心里，坐在车的副驾上回头看他。我们穿越谜一样的城市，他说跟我走吧，便立刻放开另一人的手，牵了他的手，那是夏日的傍晚，他们在洗车铺前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疯狂地挥舞拳头企图把对方打倒在地。我站在一根电线杆下，安静地看着凉鞋上小羊皮卷成的一朵，墨绿色的花。我常独自去找他，穿越大半个城市，往高高的楼层上爬，心跳格外剧烈。很多时候我们争吵得厉害，像监狱的囚犯一般疯狂地纠缠，厮打，用力抓扯对方的手臂，头发，肩膀，想要把对方扑倒，彼此不说一句话，只是发力地喘息和凶狠地吼叫。我们关在房间里一整天，慷慨地分享彼此的回忆和身体，将眼泪，汗和血液交织在一起，夜晚的时候我们在城郊的荒野中来回走动，他买冰凉的冷饮给我，那些酸甜的液体浸入因猛烈撕咬而破损的嘴唇，那样突如其来的冰冷和疼痛，常常让我的身体禁不住颤抖。

       那张细细长长的试纸上浮现出清晰的两根红线，这是有预兆的，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这样的预兆，甚至精确到某一天某一时某一刻某一分某一秒，就是这样的预兆。一言不发吃下所有需要咽下的药。医院的走廊灌满潮湿粘连的暑气，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鞋底仿佛熔化了，粘在灰黑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地板上。这里是完全忽略尊严的地方，有时连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遭受了如此隐蔽而羞耻的煎熬，记忆筛选出极度痛楚的部分，而后将其柔化，柔化，直至虚无。两条腿被架高，分开来，冰冷的医疗机械毫无感情地探入身体最为隐秘和伤痛之处，仿佛这是一种处罚，是一种为洗清某种罪恶而应发明的酷刑。浓烈的消毒水味，因无法直视这场屈辱而用尽全力将头尽量往后拗，往后拗，因紧张，疼痛和恐惧而不住地颤抖，颤抖，甚至持续剧烈地呕吐，在整个过程中，喉道与口腔都充满着腥臭与酸腐的气味。

       这是我的婴儿。

       我精疲力竭地看着她，她随着大量暗红的血液涌出，身体是柔软的一小团，覆盖着细密的如蛛丝一般的体液，她被盛在一个白色的脸盆中，摇晃一下这个盆子，她的柔软的身体也便跟着摇晃起来。她应该是个沉默的孩子，她不哭也不闹，宝贝儿，你的背后没有绣着仙鹤青松的小被子，却有温暖潮湿的下水道。你是我身体中最为炙热的火焰，我甚至给你留下了你专有的名字。额上的冷汗流到眼睛里，再顺着脸颊流下来，我抓紧了床单，疼痛产生的幻觉，仿佛身体躺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土壤上，十指抓紧的都是新鲜的杂草。所有的酷刑都是丰盛端庄的，郑重且耻辱，如同一场信仰的背叛，如同一场专属自我的火葬。

       此后刚刚好的一个月，我为我的女儿煮了一枚红鸡蛋，我把它泡在莲子糖水里，我和我的女儿，都应爱吃甜。依旧住在这个城市，时而经过那家医院，立春之后，山野清醒而略带寒意，日子一样深浓而过。那些儒雅或是暴戾的往事，那些激烈或冷漠的对峙，那些楼道，那些书本，那些荒野，那些血痕，那些需要记得和必须隐藏起于心的痛苦和耻辱，似乎都在无数失眠的凌晨中蒸腾消失了。自此对世间生出许多的失望，这种失望后来与我对他人的爱纠结在一起，成为我们彼此关系里最为黑暗的核心。

       如此生死相关的命运，也只是沉默不曾发出一句怨言，一切都需默默承受，仿佛那原本就是需要自己来承担的罪孽，爱与离别，都只是一个人的事。却依旧无法变成无情和果断的人，仍旧带着天真和愚蠢去爱，覆土重来，也只能是被碾得四分五裂。

       肉体的死亡，爱人的消逝。

       你要明白的是，人都要随时接受曾经以为是永远的依靠被抽空，希望被践踏，等待被断绝，未来被扼制，这便是世间的规矩。一切的事情，都是重复的，循环的，是这样的痛苦和轻薄，你挖出你的心来献予别人，不小心挖破了，却还要遭受侮辱和指责。可爱，也是命运中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也是命运中不可避免的全部，我以此最终使自己活得平静，并且相信命运，相信命运无可辩驳的公正性。



       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学校在假期中组织春游，老师带领去公园看新开的迎春和月季。站在街道对面停车场出口处，看她们格外雀跃兴奋，嬉戏着前行，分享彼此书包中带着的话梅和饼干，路过的小狗和行人令孩童们觉得亲切欢欣。点一支烟，在烟雾中麻木地看着她们健康红润的脸颊和漆黑的长发，身后阴冷吞噬光线的停车场，只是一个衬托年幼孩子们欢闹的背景。

       我始终没有忘记，如我的女儿健康长大，她今年也应到了上小学的年纪。

浅唱

有些长 还没看完 很有意境 以后再看看 很晚了 我得睡了~

淡云孤雁

　　只要孩子能健康成长，说明做父母的都尽到爱了。

雪格格

人生的经历是一个个磨难，我们只有在磨难中学会坚强。
好久不见白如了，祝你新年快乐~

雪格格

浅唱这么晚还在啊，辛苦了~

梦里水乡

　　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更懂得人生。

千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