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

白如

      

      


       我走回这几个月来供我睡觉的小楼，低着头，估摸着在此刻的光线下睫毛在我脸上的影子是灰褐色还是黄棕色。上周我路过泡桐树小学，跟在一队放学的孩子后面走，其中一个孩子走路故意直着膝盖，和机器人一样帅，她扎着马尾，在学校疯玩儿了一天已经乱得像根马刺，背着紫色的书包，拉链拉了一半，支出来一副羽毛球拍。我被她走路的样子迷住了，于是学了起来，不弯膝盖走路很快就学会了，两天过后我已经练就直着膝盖跑完整条巷子。
       小街的一边住满了腊梅树，一月的这个时候，每时每刻都散发着好闻的清香，这清香带着鹅黄色，是画中唐太宗宠妃额头和两鬓上的那一团黄色，也是台湾凤梨酥的那一种软硬适中的黄色。街的另一边住的是落叶橡树，大片大片的墨绿色叶子又重又锋利，跑步时曾被落下来的叶片划破过鼻梁，我一边仰着头用力地吸着腊梅的香气，一边直着膝盖更加用力地踹着地上和还未落到地上的橡树叶。
       街的尽头拐角处是24小时便利店，透过橱窗，我看见戴着黄色帽子的店员踮着脚在堆放蜂蜜柚子茶，玻璃罐装的柚子茶，将原本空荡荡的玻璃窗变成一堵甜蜜而破碎的屏障。我立定，丁字步站好，屈膝，仰头抬高下巴，双手仿佛被拉扯一般无限向前延伸，嘴里哼着胡桃夹子第三章第四小节的末尾序曲，之后欢快地踮着脚尖走进了便利店。
       烤得爆裂的红肠，从下午一直煮到深夜的北极翅和玉米，猪杂碎和咸菜馅儿的包子，缠着红线和蓝线的粽子（我知道那分别表示着泡椒肉粽和红豆粽），放在有毒塑料杯中的咖啡，奶茶和豆浆，豆浆里的一些东西沉淀下来，将化学药品的苍白和过期乳制品的乳白分隔开来，像是一杯白色的鸡尾酒。“欢迎光临！”戴黄色帽子的店员忽地热情飞奔过来，他离我那么近，帽檐几乎杵到我的头顶，我后退一步，把芭蕾舞姿势解散了，踮着的脚尖落到了地板上。
      “买点儿什么？！”他的语调像逮住老鹰的螳螂一般兴奋。
       我还是能从他的问句中听出一个巨大饱满的感叹号来。
       我四处张望，这时候我希望借别人的眼睛一用，双眼如此疲惫，脑子也一片混乱。我想说：我想买一张床，不要太大，就两只眼睛大小就够了，我要给我的眼睛洗澡，吹干头发，滴上眼药，将她们温柔地放在这张床上，最好还有配套的小床垫和天鹅绒小枕头，如果可以的话，再来一盏灯光不要太暗立式小台灯好了，以便她们失眠时可以坐起来看书用。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来，他站在原地没有进到柜台里，有些不知所措。
       “要两包这种烟。”我的手指伸出去，指着红色包装盒和蓝色包装盒中间的那一包烟。他走进柜台弯下腰取出烟，然后将它们叠放在一起整齐地推给我。“要一罐蜂蜜柚子茶。”他没有从那一堆叠得高高的鹅黄色宝塔上取下一罐，只是点头说稍等，然后去货架上刨了一罐出来，我看见他一边跑过来一边用围裙的下摆擦着罐子上的灰。一半的自己希望他就此摔一跤，而另一半的自己只是不爽地看着他跑来，默默地付了账。
      “这生产日期是2011年的。”我手中抓着找回的零钱，一块零三角，三个一角的小硬币，背面是兰花。
      “其实…这…这个没关系的，这是蜂蜜做的，蜂蜜是不会坏的。”他有点紧张。
      “你买回去喝喝看，要是有问题你隔天拿收银条来换就行。蜂蜜真的是不会坏的。”他见我痴呆地紧盯着那个印在罐盖上的日期，连忙又多添了一句。
      “没什么，我是说我喜欢这个生产日期。”
       左手捏着一根烟，右手抱着那罐蜂蜜，摇摇晃晃地摇上了小楼，经过我住的楼层，稍微停了一下，在门口狠吸了几口左手上的烟，然后将烟头努力弹飞，向着对面那家的厨房。拍了拍裤兜听见钥匙的响声，然后安心地朝上接着走。到顶层，顺着防火铁梯翻爬上去，最后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顶。
       我站在那里，看一只耗子急匆匆地从住户摆在屋顶的海棠花中穿梭而过，我想起曾经有个孩子问我“老鼠和耗子有什么不同？”我想也没想就说“就像是油汁汁的流浪汉和律师。”“那谁是流浪汉谁是律师？”“这个可不好说，流浪汉有可能变成律师，律师也有可能变成流浪汉。”想到这里，我再次点燃一支烟，长方形的屋顶，有几个灰白色的排气管道，上面连接着晾衣服的绳子，排气管和我手中的香烟在低温的冬夜中温柔地散发着白色的雾气，她们是这样的美，像乳白温柔的丝巾一般，游离在冬夜高高的树梢和模糊的星辰之间，我禁不住想把她们灌进瓶子里锁在衣柜中，和我收集的古怪玩意儿放在一起，好好地珍藏起来。
       我坐下来，把烟放在左手边，盛着蜂蜜的罐子放在右手边，将裤兜里的钥匙取出来放在衣兜里，脱下鞋子，把头枕在鞋子上，再把烟拿起来，仓促地吸了几口之后，把仍剩下三分之二的残骸顺手弹到海棠花中，在那里，耗子发出吱的一声尖叫。我搓着双手，不住地往指间呵气，之后拉开裤子的拉链把左手伸了进去，我的右手放在脖子上，准备在适当的时刻让自己稍微有些窒息的紧迫感，这样会使一些东西来得更容易。左手默默地有节奏地动着，我扭过头看着身边的那罐蜂蜜，昏暗的冬夜，配合着我的夜盲症，看不清它的颜色和生产日期，可我心中默念着那个XX般的日期，（此刻我脑子里形容词极度匮乏，或是极度丰盛，极度汹涌如盛夏的黄河，我单枪匹马立在即将崩溃的砂岩边缘，除了颤抖，颤抖，颤抖和颤抖我无力再做些什么）。
       我想着天鹅，我想着狮子，我想着山羊，我想着兔子，我想着和我的曾经的爱人在湖上踩着小船，他当时在抽烟还是没有抽烟？我只记得那天我很冷，我来了月经，我一个人踩着那条船，每每用力踩一下，就能感到下体的血涌出一股，我那天真开心，拼命地踩着船，去了远处又回来，去了远处又回来，去了远处又回来，回来，再也没去到远处。我想着跟在别人的导游后面听他们讲金山寺和白蛇传的故事，我想着当时我手里拿着的是门票还是甘蔗汁，我肚子里憋着的是尿还是血？我想着寺院香火缭绕他说你站在这儿我给你拍一张。我想着自己跑在他的前面那时候我有一头黑黝黝的无比健康的长发我期望他能说这头发真美可他没有。我想着姜丝，我想着切成大块做成皮冻的肉，我想着灌了汤的包子把我嘴唇烫了一个泡，我想着没有人的教堂，我想着玻璃柜里的鹅蛋粉，印花手绢和雪花膏，我想着那两块最终配不成双的老牌手表，我想着一红一绿的两个矿泉水瓶子，我想着切成叶子形状的德国巧克力，我想着纹身的疼痛和不疼痛，我想着金沙江我想着窗台，我想着争吵又和好我想着他说我要你我现在就想要你，我想着八月的大雨，大雨，大雨！大雨！大雨！我想着山城啤酒我想着鸳鸯抄手，我想着白色连衣裙我想着带风琴褶的衬衣，我想着车站的一盒凉面，我想着爬到山顶，我想着绣了名字的t恤衫，我想着两个小姑娘并排拉屎尿尿，我想着一只肥大的母鸡，我想着去机场忘带身份证，我想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我想着一本介绍豆制品的杂志，我想着玫瑰我想着酸奶，我想着强生婴儿沐浴露我想着黄豆烧猪脚，我想着感冒药我想着白鲸，我想着红色塑料凉鞋我想着玫瑰我想着九一八。我想个没完，我想要没完。
       左手仍在蠕动，却越来越慢，小指不停地抽搐，所触之处伴着莫名的干涩和疼痛，紧紧掐住脖子的右手松弛下来，搭在眼睛上，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冬夜那么静，只有漆黑的云朵和漫天的星辰在头顶喘息着。
      “这生产日期是2011年的。”我手中抓着找回的零钱，一块零三角，三个一角的小硬币，背面是兰花。
      “其实…这…这个没关系的，这是蜂蜜做的，蜂蜜是不会坏的。”他有点紧张。
      “你买回去喝喝看，要是有问题你隔天拿收银条来换就行。蜂蜜真的是不会坏的。”他见我痴呆地紧盯着那个印在罐盖上的日期，连忙又多添了一句。
      “没什么，我是说我喜欢这个生产日期。”
       我坐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拧开那个填满蜂蜜的罐子，即便是在黑暗中我也知道它是甜的，它是鹅黄的，他说它是不会坏的，他说它是不会坏的，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甜的，是鹅黄的，是不会坏的。我用手指把那些黏稠的在低温之下甚至结晶的半固体混合物抠出来，一团一团，凝结或是尚未凝结的，仓促地往嘴里送，不住地往嘴里填，耗子的尾巴从海棠花丛中一闪而过，我将手中的罐子疯狂地砸向它，砸向它，我拔下它的尾巴放在裤兜里，我要给我的锥子做个皮套。
       我捡起沾满灰尘的瓶盖，我看不清上面的日期，可我知道它是甜的，是鹅黄的，是不会坏的，是不会变的。在这一刻我想我开始爱上蜂蜜这个玩意儿了。我将它仔细地舔干净，如同舔舐爱人的手指般用力而深情。我跌跌撞撞地下楼，开锁，亲吻我的黑猫，我洗澡，我将那个罐盖锁在衣柜中，和我收集的那些古怪玩意儿放在一起，我喝牛奶，我吞下白色的药片，我梦见我没有梦见鹅黄色的梦。

星光依旧

　　这象是篇短篇小说，写的不错。

踏雪

乱的心。。。。。。。。。。。

雪格格

凌乱的思绪伴着过去的2012，我们能留下的也只有一些能记住的东西了。
好久不见白如了，问好~

淡云孤雁

　　好久没见白如了，问好！先顶起来，明天再细评。

淡云孤雁

　　虽是胡思乱想，但文字写的井井有条。

梦里水乡

　　看了此帖子，感觉白如在生活方面也很随意，随意就好。

楚楚

人活着本就很累，随心随性就好，问好。

梦里水乡

　　说的好

似曾相识

　　这样的生活象是单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