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
“相扣。”
“伤——口——。”
“相——口——。”
“对,相口。”
他点点头,指着我说“你是个相口。”
又去便利店提回更多酒回来,我们对话,断断续续,聊到书,做菜,旅行,天体物理,霍金,杂交水稻,茶艺,浮世绘,吸血鬼,童年,教材,抗日战争。一路讲来,他费力地表达着,他有那么多的东西要向我表达。唯独不谈的,是爱情和工作,因为这也许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和最伤痛的现实和内容。有时候他学着我的腔调回答我,他说嗯哪。像是月亮自暗云之后隐约倾泻的一道微弱的光线。嗯哪,嗯哪,嗯哪。
断片一般的交谈,没有固定的主题,没有开始也注定了没有尽头。带着醉意上楼,手里拎着鞋子,摇摇晃晃地搀扶着他,又像是被他搀扶着,楼道中的声控灯时明时暗,每走几步,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神经质地发出声响,他的一声大喊伴随着我的如同半梦半醒之间的小狗的呜咽声。最顶上的几层是完全的黑暗,脚下的楼梯变得绵软,神智却忽然异常清醒,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地行走,不断地向上,向上,听得见楼栋背后高架桥上货车经过的声音,轰隆作响。他的身体散发着须后水的清香,我刻意屏住呼吸,站定,将钥匙插入锁孔,灯忽然亮起,我眯起眼睛,听见他的声音,他说,开——锁。转头看他,他微笑,嘴唇弯成好看的弧线,右手食指落在贴在楼道里的小广告上,上面用红色的黑体字印着专业开锁疏通下水道。哗的一声将铁索门拉开来,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声音惊天动地地在沉睡的空气中震动,似乎听得见尘埃在灯光下纷纷掉落的仓惶。
他的左手提着剩下的啤酒和空罐,右手仍然拿着那只旧旧的胶片相机,我看着门后阴影中的这个男人,忽然想起大排梧桐的枝叶,沉默安稳,支起大片的阴凉。疲惫,从肩头直接拉下长裙踩在脚下,去洗澡,整个过程彼此间没有任何交谈。热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温度的忽然变换,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慢地吐出去,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相互揉搓着,在洗澡的时候,总想好好地抽几支烟。听到外面的音乐声,他站在卫生间门口,用手机播放着披头士的老歌,我喃喃地跟着这调子唱着,齿间混合着牙膏的黏稠的泡沫,也听到他的声音,发音奇怪的英文,混杂在莲蓬头的水流声中。窗外看得见雨后朦胧的半个月亮,听得见夏夜灼热的暖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我关掉莲蓬头的水,低头看着他的脚依旧在门口,那首老歌依旧在安静的夜里不断地回旋,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他伸手来,推开门,他的手里拿着一朵白色的金银花,花瓣的边缘泛着憔悴的黄色,已经开始枯萎,但依旧清香美好。他伸长手臂,将我湿漉漉的头发拨拉了几下,把花别在我左耳背后,我取下花,夹在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放在嘴唇上,像抽烟一般温柔地吮吸着它,他将相机对准我,为我拍了一张照片。我裸露着身体,站在逐渐消散的水蒸汽中,不带一丝欲望地看着镜头背后的他,打湿的头发落在脖子后面,有一缕在肩窝里浸满了水,像是睡着了。我低头看着两腿之间,细小的血流从那里淌出来,很快顺着光滑的大腿流下来,直到脚踝,暧昧而潮湿,他用手指沾了沾那些血,然后缓慢而认真地用手臂将我整个身体温柔地包裹起来,将自己和我一同放在床上,我伸手撩起白色的床单裹住自己,暗红的血液自床单下浸染出来,他拍下那些红色的血迹和我的脸,我的头发,我裹在床单中如蚕茧一般的身体,我赤裸的双脚。整个过程我们像动物一般安静而沉默,他掉落在卫生间水池中的手机一直在仿佛播放那首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歌曲,一遍又一遍。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She showed me her room, 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
空气中凝固得如同奶昔一般的温热湿气笼罩着身体,我再次开始毫无来由地颤抖,同时像发烧一般喃喃自语。天开始亮起来,在我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睡意滋生的时候,他贴在我耳边,他的声音一字一顿,他说,相——口,你是个相——口。我流下泪来,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