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那辆回家的车,我的心就平静多了.车子慢慢驶离喧嚣的城市,行道树的枝叶没精打采的, 从眼前朝后退让,灰色的生命,我想.人群终于追不上我的影子,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把头抵着窗棂,眼睛紧闭,任灼热的风大股大股的涌进来包裹我,汗水顺着发梢偷偷溜进后背,痒痒的,有虫爬过的感觉,忍不住竟打了个寒颤,太阳在不远处火辣辣的嘲笑,伸出手狠狠的抓脊背,虫跑了,手上湿腻腻的.
汽车在陡峭的山路上转了个弯,家的方向清晰起来,我开始精神焕发.我喜欢回家,回那个山沟里的家,有母亲在的那个家,无论身在何处,只要一回头,仿佛就能看见母亲张望的身影,无论身心多么倦乏,只要一坐上这破旧的可以回家的班车,人就能够彻底的松懈,似乎连灵魂每一条根须都无限滋润的舒展开来.
只要有空,母亲总拉我去后山,那条小路在茂盛的灌木丛里隐匿,母亲知道我怕蛇,每次都走在前面,手里拿根木棍,一边走一边敲打两旁的树丛,花白的头发随着她的手势轻轻抖动,走到那个山岩前,她就停下来,然后眯着眼睛说,还记得吧?你七岁那年……
七岁那年,一个人跑到后山,想要摘岩头上的野果,一条青竹蛇突然蹿出来,我一惊掉下了山岩,摔得人事不知,村里人都说没救了,是母亲咬牙背着我连夜赶到几十里外的医院,我昏迷了三天三夜,母亲就寸步不离守护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我睁开眼睛叫了声妈,说饿,母亲突然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时隔多年,母亲哭喊的声音依旧在很多梦里把我叫醒。
时隔多年,想我的时候,母亲就爬到山岩的前面,一望就是一天.
母亲的白发在阳光下特别的亮,我每次站在她身边,陪她一起注视那个山岩的时候,心空前的柔软.
喜欢坐在门前的小河边,看微风把细长的垂柳摇摆出婀娜的风姿,不远处是黄黄绿绿的田野,偶尔掠过几只小鸟,看不出颜色,远望它们从大到小,从有到无,脑海里常浮现一句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我飞过了么?我经常这样问自己,然后回过头,母亲站在门廊的阴影中,专注的凝望我,她的目光坚定没有疑问,突然就让我惭愧,那时候,夕阳慢慢落山了.
躺在母亲那张木制的大床上,象一只被海水呛伤的巨型大虾,倦怠的弯曲着,母亲的气息弥漫周遭,带着泥土的腥味,源源不断从枕头被子里散发出来,小心簇拥着我.母亲总要坐在床前,陪我说话,谁家的地丰收了,谁家的崽上了大学,母亲的眼神柔而轻,望着我,好象我只是她刚刚出生的一个婴儿.困了,母亲的话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母亲的手在盖被子,母亲的影子一直在梦里晃呀晃呀,蹒跚地跑过去拉住母亲的衣襟,仰着头,还象童年的样子.
家还在山的后面,兴致勃勃的猜想,母亲一定又站在门前的槐树荫里不停的朝路口张望,阳光很幽静,从树叶的缝隙间渗出来洒在她的脸上,她的右手一如既往地搭在额前,左手自然的环在腰上,那些沧桑的皱纹望穿秋水的堆积着,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在看到我身影的一瞬间会闪出柔和的光,那光远远的就能看到,照得我浑身懒洋洋的,高大的身体忍不住就想蜷缩起来,直到变成小小的婴儿退回到母亲的体内.要真是那样,该多好啊,我不止一次的渴望.
汽车颠簸了一下,坐直身子,旁若无人的伸个懒腰,看看周围一张张磕睡而风尘仆仆的脸,陌生但淳朴、安全,隐隐约约母亲身上泥土的气味飘过来,我笑了.
家,就在前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