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家事 作者：那些言语

清水暗香

三哥坐在路边，两眼连祥林嫂那“间或一轮”也省却了，定定地盯着一个地方，成半日不动。顺着他目光瞅去，定然会被砖墙碰痛眼神。三哥“研究”砖墙十几年如一日。
    近距离观察三哥的眼睛就像长了一层白内障似的，无神无采，指头捅到眼皮跟前不眨一下。三哥的女婿说三哥在装疯卖傻，其实啥也知道，要不咋不懂得去死，还拖累人呢？
    三哥是苦出身。三哥的爷爷扛了一辈子长活，早年没娶上媳妇，快四十岁才讨了个从良的妓女做老婆。三哥爷爷一辈子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地节省，临到老了，终于买了三十亩薄田，本想一偿做小地主的夙愿，却不料事与愿违，种不到三年，也不知道给评了个地主还是富农，田产奚数充公。老爷子一口气没回上来，仰天喷出一股激昂的血柱，当场壮烈了！
    三哥的爹三代单传，三哥爷爷死后，妓女出身遭村人歧视的三哥奶奶被迫无奈，拉着十多岁的三哥爹背井离乡开始了讨饭生涯。所幸三哥爹自小伶俐，十五岁时学了木匠，到三哥奶奶归天时已经出徒挣钱了，从此安安份份在陈官囤扎下了营。
    三哥上面本来有两个哥哥，不过都没大起来，小时候就夭亡了，但同辈们依然论资排辈称三哥。村里人说三哥命硬，正月初一生人，偏又生了正当午时，上克爹娘下克兄长。本来生龙活虎的三哥爹突发急病，夜里睡觉前还喝了两大碗棒子面粥，睡到半夜肚疼起来，没等到三哥娘叫回医生就呜呼哀哉了。三哥娘家根正苗红，三代赤贫，信了算命先生的话，在那个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年月里，狠了心麻了胆，几经辗转又是换阴宅又是修陵墓，不要命地发誓要转过这个背运来。为此家底抽了个精光。家徒四壁的三哥娶三嫂时，啥也没敢挑。硬着头皮答应了帮三嫂底下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成家立业，三嫂才跟了三哥。
     三哥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爹死时三哥还小，没学会那一手好木工活。三哥没有念书的命。啥文化也没学到，只好受笨苦。天天受着笨苦的三哥见人三分笑，咧着嘴露出那两排白牙齐崭崭地一晃人一个大跟头。三哥是连烟也舍不得抽一根的，三哥的好人缘有口皆碑。
     三哥的两个小舅子和一个小姨子太争气了，一个接一个考上师范的大专的。三哥咬着牙硬打硬一个接一个供了出来。三嫂很节约，从来没买过一次菜，夏天自留地里种上黄瓜西红柿萝卜白菜，冬天腌萝卜腌白菜西红柿酱吃得一家人没有反过胃。
    三哥搬进自己盖的砖瓦房那宿，摸着八岁女儿的头，乐颤颤地和三嫂商量着想要个儿子，儿子大了能帮着干点家务，撑起一个门户。女儿是长了翅膀的，长大就飞走了。养儿防老，三哥家到三哥这一代已经四代单传了。三嫂琢磨了好几天，想想三哥这些年为她娘家当牛做马、任劳任怨从来没提过半点要求。虽然计划生育紧一点，躲出去小心点应该还能生出来。一旦生出来，就是一个生命，到时候就算罚点款，大不了再紧几年就完事了。想通了的三嫂咬咬牙依了三哥。
    三嫂时运不济，肚子显怀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有史以来最严的时候。三嫂回娘家躲了三个月，大小便连门都不敢出，一有人来就藏了里屋粮食堆后，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被村里人看到检举出去，强行引产。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饶三哥人缘好，毕竟检举计划生育外怀胎的还有奖金，村子大了，怎么着都有那么几个贪这点小便宜埋没良心的。三嫂怀孕的事还是给村里干部知道了，一次次从三哥家到三嫂娘家逮了好几次，终究三嫂躲得技巧，没给逮住。
    没逮住大了肚子的三嫂的村干部是不肯罢休的。一怒之下把六十好几的三嫂爹娘都给带走说是拘留了，还放出话说三嫂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的工作也甭想保住，除非三嫂肯主动出来引产。一人触犯政策，全家跟着倒霉，村里德高望众的九叔公说这叫连坐，厉害着呢。
    夜里三哥来看三嫂，看到三嫂满嘴扑起一串串黄豆大的火燎泡，脸色极不好看。三哥心一软说咱做了吧，咱不要这孩子了，你看爹娘那么大岁数了跟着咱受这罪。三嫂满眼含泪摇摇头说，再有不到一个月孩子就出生了，谁叫爹娘命不好，生了我这个不孝的闺女来，他们就跟着受点累吧，怎么着也不是杀人抢劫放火，我就不信他们还能把咱爹娘怎么样了？三哥忧心忡忡地摸黑回去了。
    村干部办事的效率的确是高的，第二天上午，三嫂娘家六岁的侄子上气不接下气跑进门说，姑，你家新房子给计生委的办事员挑了梁了。三嫂脑子嗡的一声，一个高从床上蹦下来，没命地往三里外的家里赶。一路跟头骨碌赶到路口，大老远就听到三哥声嘶力竭的叫骂声和女儿嚎哭声。三嫂眼一阵发黑，定了定神，腿哆嗦了半天，才缓缓迈进院门。
    刚进院门的三嫂被一伙如狼似虎的村干部、乡干部、镇干部扭着就往外拖。三嫂没命地挣扎。没法活了，没法活了，没法活了，这个念头撑得她脑子炸开一般什么也无法思考。眼见三哥拿了铁锹就要跟这帮人拼命。三嫂突然胸腔发闷，热血沸腾起来，一个念头充斥了她整个脑袋，她必须保护三哥，不能让他也跟着爹娘去坐牢，三哥是好人，一块过了十来年了，谁也没三嫂清楚。在三哥的怒骂声和女儿的嚎哭声中，三嫂使出吃奶的力气挣脱出来一头撞在了门廊照壁的瓷砖墙上。在眼前五颜六色复归黑暗之前，三嫂最后死死地盯着被挑去大梁和屋角的新房子。这房子，她和三哥住了不够一年。
     三哥眼前看到一片红红白白的花朵，徐徐散落开就混合成暗红色，缓缓淌开去了，周围一片嘈杂乱叫声。三哥没想到一直身体不是很好的三嫂，最后的爆发力竟然如此巨大，足以把自己脑浆粉碎开来。三哥嗷地一声怪叫两眼一翻死了过去。
     三哥娘天天坐在门道里感叹坟茔没弄好，这一遗憾至死没补缺，无可奈何地带进没弄好的坟茔里了。
     三哥天天除了睡觉吃饭就坐在路边“修练”，研究砖墙或者是三嫂那最后开在脑袋上的花朵，一直到如今```````

空阶蕉雨

令人扼腕的悲剧...政策的施行也忒粗暴了，弄得人家破人亡。

倚槐卧雪

这是清水从旧坛搬过来的吧，
看到这篇小说，
想起好久没见小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