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广场
我面对着橱窗,那个女人藏在玻璃后面冷冷地看着我,像一口冒着蓝烟的手枪。我慌错地抬起头,发现屋背后的树梢间冒出了一轮红红的月亮,它盘旋在我的头上,不停转动着身体,点点冷丽的幽光从屋脊的一侧轻轻泻下,橱窗里的图案像是浸了水,窗台的镜子上挂着一卷金丝绣的波斯挂毯,也被月亮浸湿了,亚麻的质料被打回原形,重新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气味。我悄悄来到镜子前,发现它起了变化,变成了一顶帐篷,月亮在雪蓝色的布幔边角上飘过,像顿地的火苗,绣起点点的星光,我摇摇欲坠,身体被那股清冽的蓝色流牵引,走进镜子的深处。我听见玻璃在我眼前破碎,一扇接着一扇,像是什么女人在尖声的笑,那笑声冲击着我的心脏。钻石坚硬,我想。
雪山里有什么呢?我坐在麋鹿拉的雪橇上,风如剑削过,青油油的松塔,像脱了线的铃铛,滚落在雪铺天盖地蔓延的白上,它让我想起了唐明皇头上那顶硕大的华盖,一袭青色,如莲花卷开,遮住了天,遮住了地,也遮住了杨玉环粉嫩的脸。仙鹤停在凹凸饱满的流苏滚边上,饮满酒力的翅膀风帆一样,像一只雄浑挺拔的雪白的狼毫,在天空划着坚硬的墨色,那股澎湃的墨流裹挟着山谷和溪流,侵占了那片空地。我闻见花儿清冷的泪珠化成流帘的丝穗,我听见黑色的太阳像一只受伤的石笋削尖了脑袋,隐藏在山后终年不散的白雾里;我看见雪地上的鲜红的鹿角被野蛮的生番残忍的割下,变成了贵妇案几上盛酒的琥珀爵。
我说不话。镜子依旧在转动,好象一枚班驳的铜钱,边缘闪着惨惨的焦黄色,如送葬的烟囱。
我心满意足的坐在咖啡馆里的角落里,吃着卡布其诺冰淇淋,鲜奶腻滑的白色因子钻进了我的肠胃,搅动了鲜活的欲望,玛瑙红的樱桃在其间跳动点睛,爽目如珠。可可黑是最适宜在舌间品咂的,它甜的有点发硬,正如夹克衫的冷峭,所以,它被安排在中层。咖啡沉在底部,一如浓缩的城市,它是最具活性的元素,令人眩晕的旋涡,什么都能解构,什么都能吸收,它代表了况味。
我吃完了东西,太阳质感的金光拉开了帷幕,夜要来临了。我走到广场中央的喷泉,月亮是一朵白色的睡莲,它躺在我水中的侧影深处,又大,又圆,喷泉就躺在月亮的侧影里。我知道的,白天,它是注满金币的银瓶,我听见它洒落的声音,好象孩子们的笑声,滚了一地。可如今,它让我想起了那只叹息的蜘蛛,在池塘里吐出一蓬一蓬的银丝,那里,有座女神半裸的浮雕,浮雕的脚深入水中,被月亮泡久了,软了,长满了绿绿的苔藓。小K不相信,他问我为什么。我告诉他浮雕是最有立体感的生物,它的轮廓,它的线条,甚至它的鼻息都充满了金属的硬度,音乐都刮不走表面的涟漪,没有阴影,不会风化。早晨,太阳黑色的粒子从女神的喉咙里注入,在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里游荡,最终镌刻下饱满的力。
抬起头,这尊维纳斯的半截脖颈就浸在砌满月光的池塘里,蓝色的月亮悬在水中,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好象草丛里的眼睛。月光从礁石的缝隙里跳出,浓烈的杀机低盘在维纳斯的脸上,她的脸部轮廓均匀剔刻,微微闭起的眉毛,如同布拉曼特的小教堂一样玲珑。
我跳进水池中心,月亮变成了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慢慢消失。
二.宝塔
竹蒿撑出一片金色的沙滩。我躺在斜侧里,丽坐在船尾,微微掂起脚尖,好象一只寂寞的蓝蜻蜓在水上点过。撩头,白色的云影里漫空遍野的江水汪洋激荡,如鼓,一环又一环的声音盘旋在耳,它让我想起了那只鲜红的树里茂密的年轮,隽刻在空心的肚子里准备爆发。
丽站起来,弯着腰,脸色青白,如同一只刚出水的脆弱的芦苇。溜须的太阳照在她发簪火红的金刚石上,碰了壁,弹簧似的跑了,伏在团扇的彩绣烫金面丝线上,委屈的不敢说话。丽拿起玉箫,拨动黄流苏,我看见缝隙里她的嘴角上有一根流动的筋,丽原来在吃话梅。吃完,丽的手搭在青绿的箫管上,太阳从她的侧耳旁钻进来,烧红了她细小的颧骨,她吹起来了,背对着太阳,冷油油的音丝从阴影处吹进,照着太阳的另一侧气孔冒出。我慌错的定了定身子,分明感到船在摇晃,像有无数的蝌蚪聚在一起想要掀翻它。这时,太阳从阴影里移开,暖暖得照在丽的眼睛里,丽掉转箫头,正对着我,音色变了,浓浓的牛奶从她的嘴里汩汩流出,几只红眼睛的鸽子叽叽咕咕得围在丽的脚前,丽的脚是暖玉色的,细嫩的骨节突出蓝色的血管,我兴奋的抓住她的手,轻轻得说:不要吹了,陪我玩会儿。
我们坐在船边上,把头挤在一起。春天碧波里的太阳灿烂如花,躲在荷叶弯曲的接着水的地方,冲我们眨眼睛,青蛙也被它晃花了眼,脚底一滑跌进水里,留下一个白肚皮向着天。丽从怀里取出一只佛龛,在我的面前晃了晃,金属的硬度在太阳里反映到我的皮肤上,烤得我发烫。丽说,你信佛吗。我坏笑着说,不信。丽别过头,噘起嘴巴,你这个人好坏。我大笑,我们现在不正在去金阁寺吗?
金阁寺的钟声很远,远得可以让山后的白云听到;金阁寺的钟声很近,近的禅房里花叶上的蚂蚁都不感觉到它的存在。今天我们在船上又听到她,估计钟声已经不记得我们俩了。
小船清悠地飘在绿树间,西山的流霞一抹一抹散落,给我的背上穿了件金色的披风,看怪石堆蓝处,金阁寺的两扇红漆架立其间,厚重如昔。
突然,丽推了推我的肩膀,正对金阁寺的江水动了,绿色的帷幕拉开,汪洋的水气凑起一面光滑的屏风,宝塔的影子从里面晃晃悠悠的生出来,又飘进去,一节,一节,好象骈接的莲花。丽告诉我那是历代高僧的浮屠,我才不相信呢,我的眼里只有一架玲珑剔白的骨头,你看,太阳做披风,它就是我手中锋利的金错刀,一下子就把宝塔切开了,我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它的残像在水中像烟一样分解,最后消失。
丽惊恐的抓住我的身体摇晃,我慢慢的把掌心翻转过来,微笑的说,不要紧,宝塔在我的手里。
三。公园
夏日的风, 缓慢, 轻悠, 从五月摇落的抽屉里跳出来, 像一团柔软洁白的丝巾,在绿油油的护城河上抚弄,吹皱了水,吹醒了蝉,吹出了花蜜馥郁的香味, 倦了,最后停在湖面的桐花籽上,低头一瞧,粉嫩的芽儿点着绿,好象雏鸟的嘴。那天,我背靠着蓝天,脚下,那片霉绿的断墙游弋在绵延的天上,像摊起的巨大的灰白的手掌,城市的浮躁繁华的灰烬被包裹在里面 ,我的身体也被它裹挟着,像泄了气的啤酒的泡末。懒懒得坐在躺椅上看着那些花开,不知为什么会想起童年,想起窗台上绒绒的蚕宝宝,那些嘴里吐出的流年,在纸折的风车的褶皱里打着转。 抬起头, 明亮的太阳兀立在古旧的城墙口上,像只催情的号角,金红的火焰从城门洞的暗影里汩汩流出,过护城河,掠过秦腔老人的手鼓,打在对面写字楼的玻璃上,挽起一阵汪洋的伞花,我的脸被它照亮了。
孩子们多高兴啊,拿着蓝色的网兜在城墙根下捕蜻蜓,捉蝴蝶,斗蛐蛐。他们单纯地从公园的一边蹦跳到另一边,像快乐的羚羊,突然停下,汗水从笑脸上卷着幸福。牵牛花,菊花,河岸两旁的蔓草正在疯狂地生长,河堤上,交织起环网状的茎叶,它巨大的影子让我感到背后屋檐细密的漏缝深处那只肥大的蜘蛛,饱吸着阳光炽烈的光晕,吐了一地鲜绿的汁液。我想把它们采回家,下酒吃掉。那夺目的颜色,在太阳下,像颤抖的雾,在空气里蔓延,几乎包围了我的眼睛。我听见纺车嗡嗡的工作的响声,振幅直抵胸口,在耳边回旋,鼓荡,像一面急促的银盾在心里敲击,那个下午,我在一片昏裂的太阳里睡着了。
梦里我来到玉栏杆外,潭影里的白云刚从遥远的城墙口上飘过来,它让我想起了诸葛亮手中那只悠闲干净的羽扇,没有一丝杂质,薄薄得,沉积在天上,一匹一匹晃动着身子,透着贝壳般干净的纹路。太阳依旧纤亮得刺眼,天好象一只烤化了的鼻烟壶,弥漫着金做的烟气。两位老人坐在公园木制的亭子里,用紫砂壶泡茶,下棋,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古拙的方言争吵,我把脚趾跺得劈啪响,像只长出翅膀的鸟停在朱红的画屏上,冷冷得观察着园子里垂荫的柳树,它们在白玉桥上裸露着翠绿的枝条,桥被它们晃得软了,蜷缩在水上,摊开身体,好象低头姑娘迤俪的裙摆。
静看,背景像塔罗牌,黄昏的天空是死神手里那弯血色的镰刀,太阳变得又大,又圆,像农夫头上金黄的斗笠,闪着锋利的眼睛。最后,剥开糖纸,脱壳的太阳变成了甜腻的梦,写在孩子们童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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